视线逐渐模糊,覃念赶紧擦了一把脸,虚着眼睛一看,前面像是有个破败的茅草屋。察觉到陶溯的手有丢掉的迹象,覃念赶紧拉了一把他的手,一路跌跌撞撞地逃了进去。
就算是进了小屋,覃念也是带着陶溯躲到角落边,慢慢吐着气。她看着一声不吭的陶溯,以为他被吓到了,赶紧搓起手来,对着自己湿冷又颤抖的手哈了几口热气,轻轻拍着他的背。
“咳咳……”
一种不祥的预感闪过心头,覃念迅速检查桃子的身体,发现他的脸又红又烫。
由于淋着大雨逃命,陶溯发烧了。
覃念一下慌了,这个时候要到哪里去找大夫?心慌意乱的她用力踩了几脚完全湿掉的鞋,试着通过冰冷的触觉让自己冷静下来。
前后不过踩几脚的时间,她的目光已经搜寻到了这屋子里禾秆草。她赶紧抱过来铺在地上,将迷迷糊糊的陶溯放在上面。
“阿娘……”陶溯半睁着眼,视线模糊,但完全感受得到覃念的焦急。
覃念赶紧轻轻拍了他的背,强压着自己颤抖的声音,安慰道:“桃子乖啊……桃子不怕,不怕……”
“桃子不怕……阿娘,咳咳……阿娘也不怕……”陶溯同样晃着小手,摆动着轻微的弧度,是想安慰覃念的。
覃念心一颤,似有刀割,狠狠地点了头,解开陶溯的衣服,“阿娘不怕,桃子乖乖的在这儿等着阿娘哦,阿娘给你找柴火来,千万千万不能乱跑!”
“嗯……”陶溯迷迷糊糊地答应着了,强撑着睡意点了点头。
雨还在下,屋子已经是漏出来一场小雨来。
陶溯微微睁开眼,这阵倒没先前那么晕乎乎的,头也不觉得那么重了。
“阿娘?”
空荡荡的屋子里,没有人回应。
陶溯费力起身,发现躺着的禾秆草已经被雨浸湿了。他慢慢来到迎着大雨的门口,像个小毛贼一样朝外望了一眼。大雨淋出一片雾气来,实在是辨别不出什么,也不知道人去了哪。
再等等吧。
陶溯捏了捏手,又小心翼翼地躲在门后,继续漫长且不知终点的等待。见门后还堆着有一些禾秆草,他便拿了些铺在了地上。只是从他坐下来开始,便觉度日如年。
雨还没停。
夹杂着大雨倾盆的声音,外面忽有争执声,随后是脚步声。陶溯正从门后悄悄探出脑袋来,却被浓郁的血腥味塞满鼻腔,逼得他往后撤。
紧接着,陶溯的脑袋便被面前这个人按了回去躺在了禾秆草上。只听啪的一声,这个人打倒了门后的禾秆草,混着灰全倒在了陶溯身上。他也像是没力气一般,毫无分量地压在了禾秆草后面。
他明显感受到这具尸体被人踢了两脚。
凌乱的禾秆草被这两脚错位出一些细缝来,陶溯借着缝看到了这个人的脸,只在下一瞬,他赶紧惊恐地捂住自己的嘴巴,努力让自己不发出声来,但眼泪已经毫无阻碍地流下来了,大把大把的。
陶溯倒吸一口冷气,肺冷得发疼。
“真是晦气!非得这个时候下雨。”
“少说两句,你再大点声,他们该得知道我们偷懒了。这个女人怎么办?”
“她活该。别人都想着逃命,她倒赶着回来找柴。好好跟我们走不就得了?非要跑,失手杀了她又能怪谁?”
有盔甲落地的声音,紧跟着,是木头燃裂噼里啪啦的声响。
“得亏人家找着柴来,不然咱俩非得冻死。”
两个谈话的人大笑起来。笑过之后,开始聊些有的没的,可以明显感受到他们的负罪感减轻了不少。
两人说的话在陶溯的脑子里拆成词语,他的脑袋嗡嗡作响。
陶溯紧咬着下嘴唇,因为太用力,已经出血了。他在止不住地颤抖,却又不得不隐忍下来。
“热和了就赶紧走,把这里烧了,连同这个女人一起。到时被将军发现我们随意杀人,你我吃不了兜着走。”
“躺这草里,倒省了不少事。”
“行了行了,烧了就赶紧走。”
伴着一阵淅淅索索的声音之后,陶溯感觉身上的禾秆草被压了一下,随之火光一亮,周围的温度瞬间升了起来。火势迅速蔓延开,陶溯奋力扒开身边燃起来的禾秆草,用力拽着覃念的衣襟。他开始放声大哭,边哭边咳嗽。
门口就在身旁,还未来得及到达茅草屋却已经坍塌了。
“咳咳……”身体被压得喘不过气来,视线慢慢模糊,却又不甘心停在这里。陶溯一只手拼命拽着覃念的衣襟,另一只手不断挥舞着向前。
一步未动,他却已经没力气了。
“这怎么像是少主的衣服——”
陶溯的意识已经脱节,只在合眼的一瞬间,感受到有人拉了自己一把,再然后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被人抱在怀里,烧已经退了,有亮眼的火光晃着他。
已经是夜里了。
“醒了?”
“江叔叔?”与江声的重逢,让陶溯心中燃起无限的希望,“阿娘、阿娘她……”
周围默不作声。
陶溯这才发现,这里不只有江声一人,还有许多的族人,以各种各样的神色看着他。
“少主,冷静听我说——夫人她已经去世了,剩下的族人还需要你的带领——”
“我不要做什么少主!”陶溯一把推开江声,眼泪再一次不争气地流下来,“我只要阿娘回来!”
“少主!”江声面色凝重地看着他。
“算了,江统领。少主不过是个孩子,你这么逼他作甚?”有抱着孩子的老妇劝道。
“是啊是啊,大家都不好受……”
江声一脸沉痛,“就因为他是少主,所以才!”
“就这么个奶娃,还指望他?嗤——痴人说梦!”
这种声音也是有的,只不过不多。现在有江声领导着大家,妇女孩子多着呢,陶溯也不是他们的负担。
陶溯沉默不语,但已经背过身去擦自己的眼泪了。
众人见状,也不再多说,各自做各自的。
“嘿,认识一下吧,我叫江昔。”
陶溯点点头,并没有说话。
“哎,你这小子。”江昔虽是埋怨着,但语气里尽是愉悦。
江声在一旁呵斥道:“小昔——好好说话!真是平日里把你惯坏了。早点休息,明日还要赶路呢。”
陶溯悄悄看了一眼江声的脸色,虽是斥责的语气,但他能明显感觉到江声并不是真的在意——他知道这种属于父母的,不是出于真心的责怪。
简单一幕,回忆便又被勾了起来,陶溯的眼眶开始泛红,不过这次他没出声,只想着如何尽快把眼泪擦干净,让那鼻涕不再流。隐隐预感江昔跟江声说了两句之后就要过来跟他说话,一时藏不住,只好背过身去装睡。
“咦?怎么躺下了?”江昔眨了眨眼,发自内心地疑问道。
旁边一老妇人看了看怀里抱着的孩子,又看了一眼陶溯,轻声劝道:“这孩子确实太累了,小昔,让他先睡吧。”
陶溯轻轻又迅速地擦去鼻涕,心里对这位老妇人道谢,微微蜷起身子,开始度过他人生里第一个最漫长的黑夜。
翌日,天还未亮,一群人便要开始赶路了。
行至一片森林前,众人停下了脚步。森林是个隐藏的好地方,但也有野兽出没的风险。
“大家先在外面等等,我带着几个兄弟先进去找好落脚的地方。”
“万事小心呐!”
“又去了?快点回来啊!”在陶溯身旁的江昔喊道。
陶溯看了她一眼,似有不解。但江昔没有理他,又开始说些其他的,从昨晚她单方面认识他开始,江昔就对着陶溯说个不停。
在陶溯的印象中,她是个爱笑又爱说,心比天高的姑娘。身边有这么个姑娘陪着,自然不是坏事。他的情绪好转的速度也快,也在开始不断地回应着江昔。
约半个时辰后,江声带着人出来了。
“我们已经找到地方了,大家跟着兄弟们往前走就好。”
大家信任地点点头,跟着上去了。江声蹲下来对陶溯特意嘱咐道:“少主,你要好好待在我身边,我得负责你的安全。”
陶溯感到有些不自在,这样说得他像个累赘一样。如此,他便拒绝道:“不了江叔叔,爹爹教过我防身的。您不用特意护着我。”
“我跟你一起!”江昔也跟到陶溯身边。
江声闪过一丝诧异,但也没说什么,只是把他们两人往旁边带了带,“那你们都到那边去,我身边就不留人了。”
江昔朝江声做了个鬼脸,偷偷跟陶溯说道:“爹爹就是不喜欢别人拂他面子,别理他!”
一行人往前面走了一段,忽听有人一声惨叫,江声迅速向叫喊声处转过去,有个人已经掉了坑中。江声朝下望了一眼,那人被坑中竖着的短刀所刺,已经救不回来了。
“不好!这里有猎人的陷阱,大家小心!”江声立马反应过来,警惕了起来。
在江声的提醒下,大家更小心谨慎起来,到了目的地时比原先耗费的时间还要长一些。不过好在之后的路上只碰到过一个陷阱,人员再无伤亡。
逃亡途中,草木皆兵。生死只在一瞬,有惊无险已是最大的幸运。
第58章 :笑里藏刀(三)
“我们一路东躲西藏,可算是在南煦国偷偷摸摸地安定下来。”江声还在摇晃着杯子,似乎故事还没有讲完。
“他后来跟我们越来越生疏,整天不知道干什么去。”他嘲道:“别的本事没长进,倒是越发会躲了。”
“我是真的没想到,他最后竟是和宋青云联手,当上了南煦的皇帝。我本就是跟着宋青云办差,为族人们讨口饭吃,也是从他那里知道了陶溯那些不干净的手段。”江声详细地讲述了一番陶溯的手段,说起来是义愤填膺,结束时跟着叹了一口气,“怪我没有好好教导,辜负了王上的期望,现在想来,实在是痛心疾首。”
宋青云能告诉江声这些,那他也是不承认陶溯的。既然不承认他,又为什么要帮他呢?那他或多或少也有点篡位的心思,只是有一些自身的原因。
乔言卿不做评价,只问他:“九朝害得夷境家破人亡,你真的不想做些什么吗?”
江声料到她会在这方面上怀疑他,只是笑着摇头,“我的族人已经在南煦安定下来,只要南煦安宁就好,何必到九朝给他们找不痛快?我帮宋青云,也只是不想看到陶溯再这样错下去,毕竟是我教导无方。只要乔姑娘同意与我们结盟,我们自然是帮九朝赶走陶溯,此后九朝和南煦依旧交好,再也不会有夷境这种祸端。”
乔言卿沉默不语,他看起来说得头头是道,其实全是漂亮话。他只有一个逻辑是清晰的,就是把所有的罪过往陶溯身上搬,仿佛解决了陶溯,所有都会尘埃落定。
见乔言卿没有表示,江声暗暗捏了捏拳,面色沉重,“乔姑娘,你不会真的觉得,我女儿……江昔,是自杀的吧?”
乔言卿一愣,没想到会牵扯到前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胭脂案,她听楚慕讲过,遗书的内容她也还记得:一时为错,万念俱灰,悔不当初。留我一信,只愿你能明我心意。
“她是自杀。”乔言卿肯定地点头,她相信楚慕他们的查案结果。
江声失笑,“是,她是自杀。只不过她真的是完完全全想要自杀的么?”
江声讲的时间并不久,外面却已经是陷入了无尽的黑暗之中。昏暗的灯光置于圆桌上,将这里的空间显得狭窄。
“我那可怜的女儿,一门心思扑在他身上,甘愿孤身到九朝为他套取情报。他后来得了势,不需要她了,怕她在九朝暴露了他,便劝着她自杀了。”
他随后红着眼逼问乔言卿,“你说我女儿是自杀还是他杀?”
乔言卿一呛,认真回想楚慕跟她所讲的案件细节,迅速在脑中整理——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整个房间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连亮着的烛火都不敢随意颤动。
良久,乔言卿才再次开口,“……如果我答应了你,你想要我怎么做?”
这意思,像是答应了,又没有答应。不过,已经有答应的趋势了。也不枉他绘声绘色地讲了那么多,还用了江昔的死做杀手锏。像乔言卿这种,根本经不住的自己怜悯之心的敲打。
江声心里一直有一个分寸,他知道一旦他所说的提议违背了乔言卿的原则和底线,他之后再如何拿捏,她都不会答应了。
“乔姑娘,我相信陶溯对你还是在意的。只要你在府中装病,让他在适当的时候分心就行,相信这对乔姑娘来说不是难事吧?”
很可惜,他不擅换位思考,拿捏错了——他以为自己只是在让乔言卿做着最简单最普通的事,既不伤害他人,也无性命之忧。更何况,经历那么多事,他始终相信是个人都不会对陶溯有什么好感。
而几番下来,乔言卿已经大致上知道江声是个什么样的人了——心急,伪善。
陶溯就是利用她和楚皓霖他们的关系,造成了现在的结果,现在江声如此,不过是都觉得她没什么威胁,看似没用却又能恰在关键。她曾以为只要自己守好本分,不做多余的事,便不会给其他人添麻烦,其实她无法置身事外。
乔言卿低头皱眉浅笑,无奈又心酸。
“我会考虑的。”
此话一出,江声便觉得乔言卿已经有所动摇,他这会儿便不能再紧逼,点点头,“劳烦乔姑娘了。”话毕,他不做逗留,没了影。
乔言卿叹了口气,谨慎地等了一会儿,才起身向门口走去。她轻轻推开门,寒流便一股脑地涌了过来。
“咳……”她轻咳一声,抬头向院中的木槿树望去,依旧是平时说话那种温声细语,“他并不了解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