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旁的街道墙壁上都贴着关于英彦的捕令,老板说这里临近京都,巡捕们每日都会问询医堂的人抓逃犯,要不是英彦已经被疾病折磨的脱了形,恐怕他们连住店都是不敢的。
不过,新开的医堂总要与当地的巡捕关系疏远些,大概吧。
然而事情并不像他想的顺利,当堂屋中的铁笼咚的落下将他死死罩住时,他还在想这样从屋顶掏洞进来总应该是万无一失的。
千藏吓了一头的汗,暗骂自己的坏运气,这几年无论干什么都要被抓。
空旷的大堂屋中有人慢慢的点上了油灯,这一豆灯火灼的人眼睛生痛。
“你是狐妖源千藏?”来人问道。
这下更夸张,连抓他的人都知道自己的身份。
于是他便壮着胆子问:“你又是谁?你怎么知道是我。”
来人身量不高,将油灯放在小桌上,自己慢走置铁笼边,向着笼里说到:“我忽然消失,让你受委屈了。”
“高川雪!”千藏惊讶的声音都带上了破音:“你竟然在这里!这里离京都这么的近,你就不怕——”
“我就不怕被发现吗?”
阿雪接口,背光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自然是怕的,但是我哥哥势必向南边去寻我,因为南边是我的母家所在地,在这里反而不会被发现,还可以就近打听消息。”
阿雪没有穿那件鹅黄色的长裙,只是穿了件男人穿的黑袍,衬得她孩子气式的白皙的脸更显消瘦。
脸上也没有挂着甜美的笑,反而像是每一块肌肉都累得不愿意动,令整个表情处于静止中。
“眼睛如何了?听说你与那白峰山的前少主私奔了?”阿雪丝毫不讲究的坐在地上,颇有一幅要长谈的样子,这令千藏十分无语。
只得提醒道:“先放我出来,我来这里有急事。”
“你先说你的经历,我要确保你没有说谎。”阿雪不为所动。
千藏有些抓狂:“你们这姐弟几个可是将我折磨了个遍,到这时候有什么好不相信的,你消息那么灵通,我骗不过你的。”
阿雪看着他这幅崩溃样子,有一些好笑,便将嘴角提了提:“你说一说白峰英彦的症状吧,我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她说着伸手从袖中取出钥匙来,咯吱一声开了锁。
“你什么不知道,你连这个都知道就应该明白我来医堂的目的。”
阿雪十分耐心:“万一你被我哥哥策反了怎么办。”
这种时候居然还不想相信他,这皇室的金枝玉叶是不是都有被害妄想症,不过也是若不警惕估计是活不到现在的。
他慢慢走出笼门,随着阿雪的脚步一起往堂屋的侧屋走去:“我想要一些药物,英彦在路上患上了头痛病,现在住在旅店里,我着急赶回去。”
阿雪转身,将他引置小院:“不急,我已经派人将他带过来了。”
千藏感觉豆大的汗珠在他额上挂着:“我们进镇子时便已经被你发现了吗?”
“旅店老板是我的人。”阿雪回答。
两人走过院中的石子路,沿着两边的冬日的枯树走到偏僻小院中,屋里正有人忙着安置安放在床榻上昏迷的人。
她打发了侍女们,首先坐在屋里的围椅上。
“还是不打算说实话吗?”阿雪脊背笔直,伸手去翻英彦紧闭的眼皮。
一句话止住了千藏前来打断他的手:“幻觉期头风严重吗?”
千藏紧张的坐在床榻边,看着阿雪拿来各式的瓶瓶罐罐,金针炭火,手上稳准的将昏迷的人扎成了个针靶。
一颗心吊在半空似的难受,想立刻将这些针都拔下来,只得勉强控制自己。
阿雪将最后一个沙漏翻倒,长舒一口气:“过一会儿便可以取针了,说说他是怎么得到的绿石。”
“什么绿石?”千藏疑惑道。
阿雪转过头来,将对面人的表情仔仔细细的打量一遍,居然不像是在骗人。
不过这妖比上次在大铁佛寺中护送她出嫁时变化了很多,最明显的是瘦了,两腮都深深凹陷下去。
当时他兄长为她出嫁挑选了一批妖怪来做护送,她便觉得大为不妥,因此将妖怪名单要拉过来,将每一个妖怪的底细都看过一遍,才挑中这狐妖作为遁逃的掩护。
这狐妖出身一般,并未做出过真正出格的坏事,是最好的人选。
还被被神羽挖掉一只眼睛,想必不会将她出卖给天皇府。
但此时跟他混在一起的是——白峰山的逃徒。
高川雪平静的表情下在细细思索这两人的关系,她对于对方频繁的送客暗示视而不见,一心想着怎样才能把这鬼狐狸的真实目的挖出来。
千藏算着时间英彦也该醒过来了,冷不防对三号疯婆娘一把揪住自己的额发,将自己拉过去。
然后对方的脸逐渐放大,两人的鼻尖近的只剩下一根指头的距离,呼吸可闻。
“眼睛伤口要换药了,明天我来送药。”阿雪猛地推开他,扔下这么一句话,脚不沾地的飘飘然出门走了。
个死丫头,手劲这么大。千藏咬牙,看着床榻上睡得无知无觉的小神仙,不禁恨恨:“你睡的倒是舒服。”
推开对方的身体,给自己找了一块床铺窝着。
窗外守备森严,将两人囚禁于此,索性好好休息一晚。
屋中一豆灯光照亮黑暗,铺成一个暖橘色的圆毯。
一人伏在案上急急的抄写着什么,时不时停下来听一听身旁两人的谈话,在砚台上舔一舔笔尖,将吩咐写在纸上,左手边已经积了厚厚一叠写过字的纸张。
他停下来静静听女主人的对话,写下几句便被夺了笔。
阿雪将笔在纸上写了个绿石,又画圈指向将军府,再连上一个辉字。
“三小姐信不过那狐妖?”这人看一眼高川雪无表情的脸,小心的问道。
“闭嘴。”
听到训斥,他立马低头,大屋里又安静下来。
“哥哥的绿石是从将军府得来,那大天狗的症状又是如何出现的。”她自言自语,悬腕空中并不下笔,空晾半天。
直至一滴墨汁不负重荷从笔尖落下,在纸上滴出指肚大的墨迹,将辉字淹没其中。
“你说,哥哥一心要得到整块的绿石,不惜联姻一个小将军府,必然是没有别家能够提供绿石。”
她扭头看向桌对面的人,自言自语:“难道是大黑山与将军府有联系,或者是白峰山,又或者真是从宫中流出。这几个地方究竟有什么关系呢?”
对面的管事谨慎的为小主人理清思路:“当初二小姐离京后,将军府主动拉拢一辉少爷,本身少爷是不愿意搭理这无耻的叛将,谁料居然将军府中就有绿石的残片,二少爷的腿伤一直都是少爷的心头刺,是以不惜令三小姐涉险嫁入府中,查出绿石的来源。那绿石当真有这样神奇,小少爷的腿是先天不足。”
阿雪将话听进耳中,也不回应,只淡淡吩咐:“多多的派人去看住了客院,我看绿石的线索还是要从白峰英彦身上来找。”
这管事原来是阿雪身边的亲兵首领,将小主人从小看到大,此次冒了天大的风险接应了小主人逃出兄长身边,说得上是忠心不二了。
看小主人做事有板有眼心中也算是松了一口气。
阿雪看他恭敬退下,耳边屋门关闭咚的一响,脚步声沿着屋外的小路渐渐远去。
第一百二十六章
“呼——”她长舒一口气,将跪酸了的腿脚伸开,呈大字躺在地板上。
两手伸到头顶,呆滞酸肿的眼眶望着屋顶,烛火明灭在她细嫩的脸上跳跃。
屋顶的黑影活像个隐在深处的大门,通向不知道的地方。
她多想一伸手便能够逃离这里,逃离这个她逃离了兄长后的落脚地。
首次脱离了哥姐,自己领着几名亲信逃出营寨,便是彻底的得罪了一辉。
如果她能像普通人家的女子一样就好了,多少的能名正言顺的自己做主。
可是她不能。
这半年多委实艰难,从她被几个亲兵护送着从大铁佛寺逃出,在这个偏僻的镇子里落脚,每日担惊受怕。
自己这样叛逃出了家,就是自行出宗。
虽然说自己这前朝末裔早就已经是流离失所,出不出宗的已经没了意义,但是兄长的脾气她是知道的。
大皇兄死后,一辉便将大公主铃兰定为罪魁祸首,早早就开除了宗籍。
至于迁怒于二公主红莲,以至于姐弟离心粮草断供。
京城守兵不敌叛将,一辉不得不带着自己和父母的棺椁逃离京都。
这样的打击让原本就睚眦必报的一辉更加的偏激激进,一连暗杀了五名前朝叛将。
这边都是后来的话了。
只是,兄长必不会放过自己的。
冬夜的风透过简陋的屋门,从门缝中丝丝缕缕的挤了进来,将懒散躺在地上的人吹的一个激灵,伸手拉过毯子裹住自己。
阿雪觉得自己四周都是人,逃离了一个地方,又来到了另一个要逃离的地方,这让她有一种要窒息的错觉。
她感觉十分口渴,想倒杯水喝又实在无力站起,只得先伸出苍白的手盖住脸,在黑暗中乞得一夜的好眠。
今夜本是个雪夜,但是新雪迟迟没有降临,只有冷风肆意吹拂大地。
但纵使是再冷寂刺骨的风,也刮不透京都城中贵人们的大屋,柔软光滑的缎子一旦絮上了雪白的棉花做里,便能抵挡最严酷的罡风。
能居住在京都城中心,宽敞干净的袍带街上的人家,只有一户。
但是若这一户有什么不顺心的,那这全天下的人家便都过不好。
因而这满院的下人都打着一百倍的小心来伺候这几位主人。
此时大厅中静默无人,但下人们齐齐弯腰候在这里,远远的离开了书房的门口。
众人也不敢互相说话,只低着头忍受着寒冷,一动不动活像一群雕像,只在呼吸间从鼻孔中溢出白气表示这是一群活人。
他们不敢进门的原因也很简单,就是主人们在里面说话——小主人在跟老主人说话。
书房里暖如三春。
六盏油灯将屋中照的如同白昼,为屋主人细嫩的脸庞镀上一层柔软的暖光。
一股清泉水从铁壶中倾出,注入桌上的陶壶中,将壶中炒香的叶片一下激出袭人的暖香。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佳玉眼神灵动,丝毫没有一个盲童的样子,手上灵巧的一摇,将茶香摇的溢出壶口。
神羽天皇端坐在另一边的坐垫上,腰杆笔直,一点也没有病入膏肓的样子。
伸手接过递来的茶杯,轻嗅了茶香,随意的谈心:“你喜欢喝荷瓣?在这冬季里倒是好雅兴。”
“我知道母亲喜欢喝炒麦茶,父皇喜欢喝清茶。”佳玉为自己沏满,捧在手心中暖着。
神羽用眼睛一瞥这将自己软禁了的幺子:“你母亲身体一向不好,总犯寒症。喝一些炒茶也是为了让她暖一暖肠胃。”
“父皇与母亲的感情一向是很好的,只是——”佳玉将手中茶盏转了几转,问道:“父皇是何时知道的。”
“知道什么?你的真实身份吗?”神羽抬了抬眉。
佳玉淡淡一笑,接着问他:“那又是为何不说破,反而是留我到现在呢?”
神羽轻呷一口淡茶:“你长的很像,也像她一样聪明。”
佳玉柔柔一笑,黑白分明的眼睛散发淡淡欢喜:“看不出父皇居然是这样的有情人,我只知道我的眼睛长得很像母亲,只是——我是鬼胎附身,也算是间接的害死了你真正的孩子和你的爱妻,这样你都能留我,不禁让我浮想联翩呀。”
他红润的嘴唇被茶水滋润,更是显得唇红齿白,但若是知情人看了只会觉得浑身发冷。
看到神羽天皇并未搭理他无聊的挑衅,佳玉转而进一步问道:“那——查出来我的身份了吗?”
他提问后也不着急得到回答,将脸凑到杯边,轻轻吹了一口水面,将蕴在杯口的荷香吹的扑了满面。
两人静静的喝完了一壶茶,这一段寂静中,只有屋里黄铜沙漏运行时的咝咝声。
佳玉又一次主动打破僵局:“其实你早就发现我不是你的幼子,所以这些年才会屡次招了阴阳师来宫廷中,你怕我对你不利?”
“我看你这些年来小心翼翼的装个小童,也并没有什么不适应,叫人家父皇这么坦荡,想来也不是什么拘谨的性子,可又偏偏不愿意说自己的身份。”
神羽抿一口茶:“想来你的身份一旦泄露就会引来杀身之祸,对吗?”
他将贵族家传的细长眼梢瞥一眼对方,又开始摆弄手中的茶碗来。
然而佳玉却不能轻易放过他,一脸天真的凑在他跟前,甜甜的问道:“那我是如何露出马脚了呢?
让我来猜猜,是术士们发现我身上带有魂力了吗?”
然后一脸苦恼的继续威胁:“你即便是不说,我也有办法让你开口,只是我们就不能保持面子上的体面了,滥用刀枪对我幼小的心灵十分不利呀。”
神羽听罢,脸上显出十分厌恶的表情,奚落道:“若是你一开始便用刀枪,也比你这样假模假样的要好。不过,你猜对了一半。”
“难道——”佳玉惊讶的睁大了眼睛:“不是术士,而是你自己看到我身上飘散的魂力?”
他在心中迅速的回忆了一番:“你并非有什么过人的天赋,是血缘吗?”
佳玉好似用看不见的眼睛打量了面前这个身体的生父一番,口中絮絮的念到:“也对,你母亲是桐花家的长女,继承了母亲的能力也是有可能的,但是——”
他凑得近近的去“看”神羽的眼瞳。
“可是你能看见周围的东西,所以你并不是浊目。”他晶莹的贝齿咬着下唇,认真思索:“你可知晓吗?去岁有一位医士说在京都城行医时,也看到了一个天生浊目的小童,他可是标准的家族遗传浊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