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剑琢颔首,看都没看身后的雪上飞,随着司空引上了马车。
车里只有他们二人,车轮缓缓转动。
他们此行,两府都带了些人马。只不过陈小将军的雪上飞无人敢骑,此刻只得可怜巴巴地跟在队伍后面,一旁的芷花芷月都心生不忍。
司空引上车后,径自捧了一本书看起来。她将书皮包得严严实实,没让陈剑琢看出这是她新购的话本子。
陈剑琢又看了一眼她头上木簪,沉声道:“这两日我在军营中……忙,盈盈不要见怪。”
他这两日心中有些烦郁,一会儿觉着盈盈对他好是因为陈家,一会儿又觉着盈盈是有些愿意亲近自己的,这两道想法日夜在他脑中天人交战,觉也睡不好,有些不敢见她。
司空引道:“驸马在军中办差尽心尽力,是我东邦之荣幸。”
陈剑琢军务繁忙,她高兴得很,她巴不得他感念皇恩浩荡,立志精忠报国。
不过这话听在陈剑琢耳中,却是觉得他二人疏离了许多,他不免神色有些黯淡。
司空引此刻兴致也不高,她随意翻着书,想着一会儿要进宫先见太后,心中烦躁,一时也忘了驸马难得没接她的话。
前朝两位皇后皆已仙逝,皇贵妃许海秋捡了个漏,成了当朝太后。
许太后一生并无所出,碰巧司空珩生母不在,失了母族庇护,这两人一拍即合,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成了一丘之貉。
前世司空引和陈家十分疏离,许太后亦不放过她,常偷偷给她使些小绊子恶心她,是以她想起此人,就没什么好脸色。
不过司空珩此人手段倒是高明。许陈两家素来不太对付,他倒是有法子统统收为己用。
司空引想,既是这样,施粥这事虽是小事,却不能让许家得势。否则以这家人顺竿爬的性子,日后只会让她烦不胜烦。
她放下书,对陈剑琢道:“驸马,陈家施粥一事你可有过问?”
“都是家中安排,我听说过一些,但没过问。”陈剑琢意外司空引会有此一问,不过还是如实回答。
司空引点点头,思索片刻道:“驸马,陈家施的粥里恐怕有些问题,你要注意一些。”
她这话说得委婉,毕竟若陈剑琢真的刨根问底,她说不出是从哪看出来陈家的粥会有问题。
她总不能说,这是她前世的记忆吧?
陈剑琢闻言,脸色微微凝重:“可是有人下毒?”
司空引摇摇头,道:“若要栽赃陈家,这计策太蠢,风险太大,稍一不慎就要被人发觉。我猜测应是加了些让人吃了身上不舒服的脏药。”
陈剑琢松了口气,又问:“盈盈,这事你早就知道?”
司空引点点头。
“那盈盈为何不直接派人通知陈家?”陈剑琢问。
司空引抬眸,见他眸子中并无不满,只是单纯不解,知道他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便也诚实道:“陈家是最早一批开设粥棚的,若是因此关了,岂不白忙一场?再说我亦想看看,是谁把手伸进陈家,在这背后捣鬼。”
陈剑琢却笑了:“原来在陈家粥棚对面发牛乳的人是你!”
他用的是十分肯定的语气。
他很快就想通其中因果,可是他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
盈盈为陈家这样散财,是不是意味着,她心中重要的只是陈家,而不是自己呢?
司空引见他面色逐渐凝重,只当是他将这事放在了心上,道:“驸马,你现在就派亲信过去盯着,看这背后捣鬼之人意欲为何,先不要打草惊蛇。昨日我已贴了告示,公主府的棚子里今日开始只发馒头清水,今日各家的粥棚都会有人光顾,想必这人很快就要露出马脚。”
陈剑琢闻言,却皱着眉头道:“若真是事态严重,不如先将粥棚关了。”
他想的是,这些京城世家的纷争,到底和入京逃难的百姓无关。
司空引一笑,早有准备般道:“没想到驸马内里还是个良善之人。不过我一早安排好,请人假扮难民去陈家粥棚领粥。此刻怕是你们粥还没煮开,门前队伍就排得有些长了。
如此,真饿着肚子的难民自然会去找别家,或是到我府上拿个馒头。那些还排在陈家门前的,就只剩那些别有用心之人了。”
她没说的是,因着各家的粥棚今日才会有人光顾,所以陈家府中的那几个细作没见过别家情况,自然不会怀疑陈家门口人多了些。
她虽然没说,陈剑琢也是明白这一点的。
他听完,只觉得心中又惊又喜。他惊的是,当初娶她时,只知道长公主艳绝天下,是心善之人,未曾想过她思虑行事都如此缜密周全。
喜的是,她绕了如此大一个圈子,散去不少银两,只是为了陈家府上干净,得一个真相,仅此而已!
他立即掀开车帘吩咐下属去办这事。
此刻的陈剑琢也不再纠结盈盈的好是对陈家还是对他了,总归他和陈家一体,盈盈不管对谁好,他都应该感激。
他压下心头悸动,垂下眼眸,片刻才稳住声线道:“盈盈,劳烦你如此费神。”
司空引盈盈一笑,调皮问道:“那驸马该如何谢谢我呀?”
不如就此割发立誓,发誓一生效忠她四皇兄,她看就很好呢!
陈剑琢却是不知道这些的,他听着司空引微微上挑带着俏皮味道的尾音,只觉得心头那冲动再也压抑不住,侧身过去,在她额上狠狠亲了一口。
·
“陈剑琢,你干什么!”
芷花芷月听着马车里头长公主恼怒的大喊,心头都是一跳。
她俩不约而同地想着——长公主洞房那夜想刺杀驸马,终归是被他发觉了。
听这声音,应该是驸马爷想要清算。
这个时候,她们是不是应该冲上去护驾?
然而两人还没动身,又听长公主羞恼地喊了一声:
“你给我滚出去!”
芷花芷月心中一紧——长公主啊,驸马爷武功比您高强许多,这种时候千万不能惹恼了他!
长公主不像其他王子王孙,长这么大还没被绑架过,不懂这个道理。
然后,她们看见驸马爷,一边开怀大笑着,一边掀开车帘,一脸春风得意地从马车上下来了。
雪上飞就在一边,他轻身一跃就骑了上去,跟在马车一侧,时不时掀开帘子往里头看两眼,脸上一丝恼怒都没有。
这下连陈国公府的人都吓了一跳——世子爷天天沉着张脸,哪怕不做任何表情,那眉眼间都带着煞气。他们还是头一次见世子爷这副模样!
这……这是天上下红雨了吧?
第31章 回宫归宁(二)
东邦京城的皇宫建于首离山低处的一片山腰上,占地广阔。此处背靠巨山,面接平湖一角,是一块难得的风水宝地。
宫门前有三道极为宽敞的汉白玉拱桥,桥下静静流淌着平湖水。
这三道桥就是皇宫地界的标志。若是常人,没有通禀是不许乘车马入宫的。
可长乐公主又怎会是常人?当今圣上许了她极大的出行自由,她不想下车,谁也不敢拦她。
他们一行人在那三道玉桥前整顿。陈家跟着来的人是进不了皇宫的,公主府除了芷花芷月这两个有品级的女官,其他人亦是如此。陈剑琢的雪上飞亦是不能进去,他又厚着脸皮钻进司空引的马车。
司空引见他进来了,有点想发作,可又想到宫门前行人众多,不想让人钻了空子,此刻只得作罢。
芷花芷月也坐在里面,陈剑琢这回没机会动手动脚了。
马车缓缓驶过宫门,进入内宫,行了没多久便停了下来。
司空引掀开车帘,果然看见外头站的是太后娘娘的贴身嬷嬷。
“孙嬷嬷,可是太后娘娘有什么旨意?”司空引不咸不淡地笑着,心中却把许太后骂了一遍又一遍。
果不其然,那孙嬷嬷道:“长公主,太后娘娘今早传召了几位京中贵女,在宫里头办了个小小的赏花宴,赶巧今日是长公主回宫归宁的日子,太后娘娘想着,先让长公主过去坐坐,一会儿再和你们夫妻二人说话。”
司空引心中冷笑。
办赏花宴,偏生还挑在她三日归宁这天?这是既要她的驸马在外头好等,又知道她见四皇兄心切,故意熬她。
偏生她若不见太后,先见皇兄,就成了大大的错处。所以这赏花宴,她是非露面不可的。
对了,她记得她前世参加这赏花宴时,还听到了些陈剑琢的「好话」。
司空引本就极不喜这些莺莺燕燕抱在一起时办的这个会那个宴,她是当朝长公主,无需讨好谁,亦不用通过这些宴会结交后宅女子。
她记得前世太后派孙嬷嬷拦住她的路后,她直接在马车里小睡了一觉,快结束时才去露了个面,草草结束此事。
不过如今她知道了许家在陈家施粥这一事上动手脚,也存了想探究许家一二的心思。
她想知道,前世的许家和陈家究竟是因为什么可以放下恩怨,一同站到了益王那条线上?
若益王是以陈家威逼利诱陈剑琢参与他的事,说许家在其中没有出力,司空引是断然不信的。
她没忍住看了陈剑琢一眼——这人倒是神态自若,即使受了这样的委屈,眼神依然平静如无波古井。
她道:“驸马不如先去宫中转转,一会儿再来寻我。”
陈剑琢点点头,并不多言语,下了马车后打量孙嬷嬷一眼便离开了。
·
司空引亦下了马车,此时才看见孙嬷嬷身旁还站着一个领路的小太监。
孙嬷嬷和那小太监这时看清司空引的一身朴素装扮,皆是吃了一惊。
不过他们转念一想,长公主生父生母如今都不在,归宁太过隆重反而不妥,便也不再放在心上。
司空引对那小太监略微颔首,微笑道:“烦请小公公带路。”
她带上芷花芷月,五人走了一阵,进入一道九曲连廊。
前世对这赏花宴的记忆已经模糊,如今司空引重新忆起,方才觉得太后选的这路线实在精妙。
这九曲连廊,连通的分别是御花园、龙鸾殿旁的御书房和蓼雁榭这三处,沿途精雅景致无数。
蓼雁榭并非后宫殿宇,前朝的一位文灵公主就曾在那里居住。
陛下赐婚,文灵公主亦尚了一位将军做驸马。后来国生变故,战事起,将军赴边,公主痴心追随,却被敌军掳去。
结局最后,两军阵前,那位好驸马亲手搭弓引箭,一箭射穿了公主和敌将两人!
如若是前世的司空引,回忆起这段往事最多是皱皱眉头,心中不适。
不过她重活一世,现在倒是觉得,这文灵公主的故事与她和陈剑琢的前世可谓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许太后这是在让她想起,武将多是见惯杀伐,硬冷无情之人,那被人称作白骨垒功名的陈小将军,只怕不亚于前朝这文灵公主的驸马呢!
不过,许太后恐怕并不知道,她长乐生平最讨厌的就是别人向她灌输他人为人,还要教她如何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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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五人逐渐向九曲连廊深处走去,此时有两道不阴不阳的声音从远处拐角后头传来。
听着是有两个小太监在那交谈。
“哎哎哎,你说京中为何突然来了许多难民啊?”
“这你都不知道?之前西北匪患那事,你记得吗?”
司空引停了脚步,摇了摇手中团扇,敛下眸中思绪,并不言语。
她冷冷地想着——这就来了?
她前世可是在马车上睡足了觉才来的这九曲连廊,听到这一出,如今却提前了这么多。
看来,这果真是太后为她量身定做的一出戏了。
另外四人顿时停住脚步,走在前头的小太监和孙嬷嬷都有些紧张地看着她。
看见司空引一副来了兴趣,想要继续听完的表情,他俩都松了口气。
那两人继续道:“我记得那西北匪患啊,不是说平定得很快吗?”
“欸……此言差矣,谁也没想到西北那群匪徒都是些纸老虎啊。不过我听说,这西北来了那么多人进京城,可是有些原因的。”
司空引听着,淡淡勾了勾嘴角——这话本子台词起承转合,倒是用得挺巧妙,生怕她没了兴致一走了之。
“什么原因?”
“我有个在军营里的兄弟告诉我的。这在军中,都不是什么秘密了……”
“你快说啊!”
“是说,陈国公府那个世子爷,陈小将军,当时领命带着戍边军去剿匪。可是他们大军才出发两天,那陈小将军人就不见了……”
司空引此刻真的来了兴致,她十分好奇陈剑琢剿匪才上路就跑了,是去干嘛去了。
不如她晚上直接问问他好了。
前世他们成婚七年,陈剑琢在朝中行事还从来没有如此不靠谱过。没想到这唯一一次,竟是在他们成婚之前?
司空引心中跃跃欲试。
那两个小太监又继续道:“啊?那……那不就是说,陈小将军玩忽职守?”
“正是如此。所以这些难民进京,我看未必都是谋个生计。你想想,要是你老家闹匪患,朝廷派人下来清理。结果……却遇上个这么行事的,你会不会想……”
后面的话,那人没说。
司空引垂着眸,不想旁人看到她眸中的雀跃,又拿团扇掩着嘴角,否则她要笑出来了!
她想,许太后送她的这出戏,台词功底深厚,演员情感到位,结局还会遮半留白,给观众以想象的空间,实在是妙哉,妙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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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嬷嬷和引路的小太监听着身后一直没人出声,心中冷汗连连。
最后是孙嬷嬷鼓起勇气回头看了一眼,她想,这长乐公主听了这么久,恐怕早已觉得驸马是个铁石心肠又行事不正的武将了。
只希望长乐公主到时候不要迁怒了她才好!
可她一回头,见到长乐公主那上挑的眼角,一时滞住了。
她寻思,驸马这不正派的事迹一讲出来,这长乐公主看起来怎么好似还有点高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