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花芷月二人都歪着头。
司空引一愣。
“长公主快快坐回床上,把盖头盖好了!”芷花道。
“不然陈小将军怪罪下来,奴婢们该如何自处?”芷月道。
“什么……”什么盖头?
司空引又是怔愣了两秒,这才想起手上那块红布。她将那布拿在手上铺展开,那上面,赫然是一幅绣工精致的鸳鸯戏水图。
她脚下一软,坐倒在了床上,一头价值连城的钗环摇得叮当作响。
这一瞬的信息量太大太大了……
她没死?她还要嫁人了?益王将她许给了谁?为何之前她全无印象?
思及此,司空引拔下一支金钗来,紧紧攥在手里作防身之用。
可是她明明喝下了那杯鸩酒,药石无救!
她曾有一瞬以为益王找了两个极像芷花芷月的人来骗取她的信任,可这样的局在她眼前完全立不住脚,识破不过片刻之间。
她这才静下心来细细打量芷花芷月两姐妹——之前她们哝软娇嗔的语态,哪里像那两个跟在她身后多年,淌过无数腥风血雨,杀伐果断的芷家女官?
倒像是……像是四皇兄登基之初,她刚刚接管怜影卫时。
“等等……你们说……陈小将军?”捕捉到了两姐妹话里的关键信息,司空引喃喃地问。
芷花芷月双双瞪大了眼睛,一脸疑惑地看着彼此——长公主这是怎么了?坐在喜床上打了个盹,跟被鬼上身了似的。
司空引看着房内一片红色喜气洋洋的陈设,又看了眼自己身上这身华美喜服……
她又拿起手上那只金钗细细打量了一番。
不看不要紧,可这一看,她立马认出这支金凤对影云月钗,乃她的母后当年嫁入天家时,顾家送来的陪嫁。后来母后过世,四皇兄登基,给陈剑琢和她赐婚时,又将这钗赏给了她。
她隐隐记得这钗她在大婚当夜戴过一次,就作为陪嫁压在箱底再也没拿出来过,直到益王炸了她的公主府,母妃的这只金钗就随着她的府邸一起沉入了平湖湖底!
她看着这支金钗,忽然间背后冷汗涔涔,一个疯狂到惊世骇俗的念头在她心间诞生。
“今年是哪一年?今天……又是什么日子?”
“回长公主,今年是天圣三年。”
“回长公主,今日是六月十五,司天监挑的大吉之日,您与陈……剑琢将军成婚的日子。”
芷花芷月心中虽然不解,但看长公主神情不似开玩笑,于是恭恭敬敬地答道。
司空引敛眉不语,眸中思绪万千。
原来她死之后,阎王不肯收她,又将她打回人间,让她重活一世。
很不巧的是,她重生在他们大婚洞房那夜!
老天给了她重活一次的机会,却也把前世她最大的仇敌之一塞到了她身边!
前世圣上赐婚,她心中十分不喜陈剑琢此人,大婚之夜连洞房都没让他进就让人打发了他回去,第二日更是早早地回了她的公主府。
陈剑琢一夜之间沦为京城笑柄,后来南边水患,他直接自请离京南下,一年多都没有回来。
司空引回忆了一番,想起彼时一同南下治理水患的,除了已经身为驸马的陈剑琢,还有左相许高业之嫡长子许智宸,以及她的二皇兄,后来的益王司空珩!
许智宸此人,才干远不及他爹左相,却深谙官场钻营勾结之道。
他后来能官至三品吏部侍郎,可是大大沾了她二皇兄司空珩的光!若司空珩真坐上了那位置,许智宸接替他爹的位置也只怕是早晚的事。
后来司空珩能封益王,坐拥益州这块富饶宝地,凭的就是司空珩这趟南下治理水患之功,其中亦有如今的皇太后许海秋从中推波助澜。
司空引如今十分肯定,这趟南下之行,让许家和司空珩勾结到了一起。
只不过陈家是何时参与其中,陈剑琢又是何时决定对益王尽忠,司空引却是不得而知。
芷花芷月二人皆是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她们守在门口,远远听见外头的躁动,知道这是驸马来了。
可……她两看着长公主一脸阴郁的模样,怎么也不像是喜欢驸马的样子。
对这结果早有预料,可是想起长公主出嫁前皇上对她们千叮咛万嘱咐,花月二人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长公主,驸马要到了,礼不可废……”芷花嗫嚅着小声提醒。
“还是先把盖头盖上……”芷月补充道。
司空引却坐着一动不动,眸光微冷地看着手中金钗,心中一片烦躁。
重活一世,她和陈剑琢之间已有化不开的仇恨,想让她笑脸迎人作新妇,怎么可能!
她拿起钗子在眼前比了比,不免对老天这样的安排有些怨怼——
若让她回到早几个时辰前,她倒是可以差人杀了这陈剑琢,再把自己推个干净,为皇兄解了这一大隐患,一了百了!
如今,却是不行了。
先不说自己一身三脚猫的功夫和陈剑琢这等戍边大将完全没有可比性,就是她能得手,驸马大婚之夜在洞房被刺死,她是无论如何也摘不干净了。
芷花芷月看着长公主手上的金钗在烛火下反射出幽幽寒光,一脸杀意毫不遮掩,两人不由得心下一惊,相看一眼,证实了彼此心中所想。
长公主要杀驸马!
听着外头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二人心中皆是心跳如雷。
不可不可,这是万万不可的!
“长公主,万万不可!”
“长公主,三思啊!”
二人齐齐高喊,只希望主子不要一时糊涂。
主子要杀谁,她们自然一把子支持,只是现在动手,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实在太不明智!
两人话音刚落,房门啪地一声被踹开了。
第4章 如此不惜命
陈剑琢今日大婚,以他在军中的威望加之陈国公府世子的身份,上下前来恭贺的人有不少。
长公主虽不出面,但他心中感念,父亲亦叮嘱他不能忘本,自然放低了姿态一轮一轮陪酒,又与几位上峰喝多了些。待到宾客散尽,他站起身来,一时间有些摇摇晃晃,找不着北了。
可当他行至卧房门前,听到屋内长公主的婢女急促呼叫,喊着「万万不可」时,他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酒也清醒了大半,顾不得礼数周全,一脚踢开了那房门!
他最怕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他看见,他心心念念的女子身着大红喜服坐在床前,喜帕被她扯下丢到地上,而她的一双手,正紧握着一支锋利的金钗,那手摇摇晃晃,钗尾似是对准了她自己的脸,又仿佛对准的是脖子!
“你干什么!”陈剑琢看着门口那两位婢女惊诧的脸,心中立马有了猜测,他大喝一声,三步并作两步走上前去,一把抓住了司空引握着金钗的那只手。
司空引被眼前这突然出现之人吓了一跳,还没等她想好对策,右手便被一只更大的手紧紧握住动弹不得。
“谁让你进来了!”
手心的钗子硌着她,指甲也戳人得很,手背的大手捏着她,一时间她竟真的疼的挤出两滴眼泪来,语气不免生出几分委屈。
司空引心里万般后悔没像前世一般把他拦在洞房外面。
又想,这男人果然两辈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疯疯癫癫没个正形。
“我……”陈小将军看着她一副泫然欲泣万般委屈的表情,一时语塞,手上力道到底松了松,可仍然盯着那钗子道,“长公主,你又为何如此不惜命?”
他没敢问的是,难道比起嫁给他陈剑琢,她宁愿一死了之吗?
他却不知,这话亦点燃了司空引的脾气。
她不惜命?若不是眼前之人和她那二皇兄狼狈为奸起兵谋反,她能活到九十九!
可是如今她想再下手却是为时已晚了!为了日后她有机会手刃仇人,也为了她能全身而退,此刻她只能憋下心头怒火,挤出一抹微笑来,缓缓道:“驸马有所误会,此钗是我母妃当年陪嫁,我只不过拿在手上赏玩。”
陈剑琢只信了一半:“那你先将这钗子给我,我再放开你的手。”
说罢,就要拿另一只手去取她手中的金钗。
芷花芷月站在一边大气不敢出,心道:驸马爷,那钗子可是用来杀您的!
她两心中都十分紧张——长公主不曾提前下令,她们二人也不知长公主是就此作罢,还是想迎难而上。若是后者,她们二人便是冒大不敬之罪也要帮长公主达成所愿了。
唉,主子如今行事越发随性了。不然主子想杀驸马,吩咐她们早早准备布置一番,今日定然手到擒来。可是都送入洞房了才临时起意,她们也不保证能一击即中啊!
花月二人从陈剑琢进门开始,心就一直高高地提在嗓子眼儿呢——
是以二人看见长公主竟真的乖乖将金钗交到驸马手中时,皆有一种逃过一劫的感觉。
这意味着,长公主的杀意消了——暂时的。
陈剑琢取了她手中的金钗,小心翼翼放在一边桌上,再看手中紧紧握着的那女子手腕,皓白雪肤上通红一片,竟是生生给他捏出了印子。
他又联想到方才司空引皮笑肉不笑的神情,通身气势顿时偃旗息鼓。
“长公主……对不住,是臣手下没数……”陈剑琢紧抿着唇,头埋得低低的。
“那你能放开我的手了?”
陈剑琢连忙松了手,只是觉得手心温度骤失,心中有种说不清的难受。
长公主的个头不过到他下巴处,他却不敢抬眼直视。
陈剑琢心知他的举动已经惹了公主不快。
其实他在军中审过不少意欲行刺的奸细,司空引的种种行为,略微一想就知道是针对他而来。
而他如今却完全没有往那处想的意思,甚至只在心里一直盘算,如何做才能让长公主谅解他的唐突——思前想后了半天,竟没有一个招来。
司空引坐在喜床上。她活了两世,头一次像现在这样正大光明地打量自己这便宜驸马。
陈剑琢一看就是命带将星的刚毅长相,一张薄唇,目如星,体赛狼。
然而他此刻唯唯诺诺低眉顺眼的模样,全然和外面传言的那用兵诡谲,英明神武的陈小将军搭不上关系,倒像是做错了事,乖乖低着头等着主人责罚的大狗。
如今他们离得很近,司空引这才注意到陈剑琢右眼下有一颗很不明显的泪痣,这倒是将他的五官柔和了许多。
她心中放松了些许,不由得想——如果陈剑琢一直是这般乖乖巧巧的,陈家也别和司空珩搅合在一起,她倒是可以大发慈悲留她这便宜驸马一命。
“你过来。”司空引坐在喜床上,对着陈剑琢招招手。
房内的芷花芷月顿时瞪大了眼睛——这这这……剩下的内容真的是她们能看的吗?
可是主子没有命令,她们也不敢离开半步。
陈剑琢局促地低着头走了两步,远远立在离床一步半的位置。
司空引看着他——倒更像是大狗了。
她还有意试探陈剑琢,便忍住笑意,屏退了花月,待到房门关上,才缓缓开口道:“小将军既然喜欢这金钗,便帮我把这满头钗环卸了吧。”
她本想看看陈剑琢心性,便一边唤他小将军,抬高他身份,一边说他喜欢金钗来激他。
毕竟在东邦,说一个大男人喜欢女人用的钗环脂粉之类,就颇有些折辱人的意思了。
谁知这话到了陈小将军耳朵里,便成了另外一番意思——
长公主竟让我为她卸钗环?
这是要宽衣,和他圆房的意思了么?
陈剑琢觉得脸上臊得厉害,可是长公主的命又不敢不从,只得上前一步,站在司空引身前,慢慢卸她的头饰,那手法极不熟练,手又抖得厉害,时常拽到她的头发。
偏偏身下的人儿又一副毫不在意的表情,一双美眸睁得圆圆的,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瞧,像是要将他脸上的每一丝表情都收进眼底。
陈剑琢嗅着她发间的茉莉花香,背挺得笔直,觉得手指愈发打结。直到他将司空引头上最后一件翡翠玉环卸下,背后已是热得一身汗。
“驸马很热吗?”司空引似笑非笑地盯着他绯红的耳尖。
“臣是唯恐唐突了长公主……”陈剑琢犹豫着。
他想,这时候作为男人他是不是应该主动帮公主宽衣,可是公主不提,倒显得他孟浪了……
“驸马附耳过来,我有些体己话说。”
司空引被他那满身酒气弄得难受,却还是保持着面上的盈盈笑意。
陈剑琢乖乖凑上前去,长公主吐息间的热气喷洒在他耳边,他觉得自己醉得狠了。
“驸马不必在我面前称臣,往后你我夫妻一体,你唤我长乐便是。”
陈剑琢心头一暖,心想长公主心中也并非全然没有自己。
“驸马亦可唤我小字盈盈,只不过要在只有你我二人时。”
陈剑琢心头一跳,难道长公主真的已经把他放在极亲密的位置了吗?
“驸马一会儿去净室好好洗洗,我就在这儿等驸马回来。”
陈剑琢心旌荡漾。
“本宫来了小日子,劳烦驸马洗干净酒气,在床下小塌上将就一夜。”
一盆冷水当头泼下。
第5章 陈府的态度(一)
司空引睡醒时,已是辰时,太阳挂得老高。
床下小榻有使用过的痕迹,却不见人。
芷花芷月听到屋内动静,打了水来伺候她洗漱。
司空引怔怔的,昨日一切在她眼中仿佛还是一场走马灯,直到花月二人伺候她梳洗完毕了,她看着镜中眉眼平和柔顺的自己,方才清醒。
她当真回到了十九岁时,一切都是她旧时的模样,一切都还来得及。
“驸马呢?”司空引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