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剑琢讲话很少这样夹枪带棒,今日是他为数不多破例的时候。本以为自己能达成所愿,不过他还是低估了律法司的这个小卒。
“陈小将军立个靶子自己打,未免有些太说不过去……”卫炎彬的态度毫不退让,“在我看来,这案子律法司已查得十分明了,大理寺再进来掺和一脚,岂不是要被人说是想进来分一分功劳?”
“十分明了,你确定?”
卫炎彬皱了皱眉:“陈小将军还有何见解?”
陈剑琢轻笑一声:“你说死者骆志文死于中毒,但李妙思说她接待的那位客人倒下时无声无息,忽然就昏死过去,你不觉得这和中毒的症状有些偏差吗?”
这话一出,连坐在堂中的老判官也觉得陈剑琢所说有些道理。
李妙思方才确实这样提了一嘴,他若不提,堂中众人都要忘了这茬。
见卫炎彬怔愣的功夫,他又以退为进道:“卫大人,并非大理寺要分你们的功劳,只是这案子疑点重重,恐怕李妙思也有许多事情被蒙在鼓里,不如将她放来大理寺,我们一同梳理一下案情,也好讨论出个结果。”
堂下的李妙思听了这话,挤出一把眼泪,可怜巴巴地看向堂内争吵的二人。
只不过无人理会她。
老判官听了这话脸上都有些松动,卫炎彬却依旧油盐不进。
“陈小将军,你此番推理是建立在死者骆志文身上那处真有颗痣的前提下,若是他身上没有,恐怕你和李妙思的那番话都做不得数,这里好歹是衙门,容不得你这样信口胡诌!”
陈剑琢叹了口气,佯装一脸为难的样子:“我说他身上有痣,是你们都不信罢了。”
“摆事实讲道理,那骆志文身上没痣,我亲眼见过!”
“李妙思亲眼所见骆志文死时死状奇怪,不似中毒,你们不也没调查?”
“相关事宜我律法司会一一查个清楚,不劳烦你们大理寺!”卫炎彬目光坚决。
陈剑琢虽面上没什么表情,心中却早已不耐到了极致。要是在军营里,他绝不会和这样油盐不进的东西讲道理,也不想废那个脑子,官儿没他高还对他挑三拣四的,已经全都被他收拾过了!
即便是他身上穿了大理寺的官服,处理事情来也下意识想用同一套逻辑,可是理智告诉他不能。
这件事的关键证人桃红是破苏家旧案的关键线索,而苏家旧案的背后,是六王爷、皇上和盈盈!
为了盈盈,他愿意忍。
而为了追上盈盈,他愿意花那个心思筹谋!
陈剑琢想到这里发自内心地笑了,他等的就是卫炎彬的这句话。
“卫大人,你我既然各执一词,谁都不愿信服于谁,不如就按你所说,摆事实讲道理。”
卫炎彬并不接话,如果说他前面觉得陈剑琢这番只是信口胡诌,现在却隐隐相信他是有备而来。
“我且问你,仵作的验尸报告上,可有详细记录骆志文身上的胎记或是痣之类的记号?”
卫炎彬拧了拧眉:“并无……”
实际上只有尸体有重大损毁时,仵作才会记录这些。
“那不就好办了……”陈剑琢顿了一顿,“卫大人,你既然一心求真相,那就向骆家人申请开棺验尸,届时若骆志文身上真的没痣,本官亲自向你赔罪!”
卫炎彬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然而他还来不及讲话,又见陈剑琢对着老判官深深作了一揖,朗声道:“不过人命关天,案件紧急,在此之前请判官大人允大理寺带回嫌犯李氏,二部齐心,定能让真相水落石出!”
“不可能!”卫炎彬咬牙切齿,可他此时才发觉他竟说不出一个阻止大理寺过问此事的理由。
这么简单明了的案子若是真向骆家人申请开棺验尸,他们律法司的门前怕不是都要被泼狗血了!
老判官饶是再老糊涂,此刻也看清陈小将军是有心要保嫌犯李妙思,甚至不惜为了她绕了这样大一个圈出来。
可他不明白,若是案子真的这么简单明了,律法司又为何不敢让大理寺插手去查?
他面色不大好,一边是大理寺并上陈国公府,一边是行监督官吏之责的律法司,他告老还乡之际,哪个都得罪不起!
而他现在能做的唯有……
“既然是三堂会审,为何……为何不让刑部来的这位大人拿个主意?”老判官定了定心神,艰难道。
不是他乐意和稀泥,而是如今这局面早已由不得他了。
这哪里是争个嫌犯,这是两部非要一争高下啊!既然如此,他将这烫手山芋丢给刑部,最后总赖不到他一个小小判官头上了吧?
此话一出,众人皆向那刑部派来的小官看去。那人东倒西歪睡在交椅上,竟然都睡得冒鼻涕泡了!堂内安静下来后,还能听到他喉间发出的微微鼾声!
众人看得都是直摇头。若不是老判官提这一嘴,他们都要忘了刑部还有个人坐在这里。
可看他这样子,哪里像是知道发生过什么?最后恐怕还是要按照远近亲疏来行事。
可大理寺和律法司,不用想都知道刑部肯定是更亲律法司一些。
这二部都是直接在陛下面前听候,不似大理寺管的主要都是民间差事,这样一看,结果不是显而易见了么!
老判官会将这皮球踢给刑部,其实也已超出了陈剑琢的预料。卫炎彬看了一眼他深锁眉头的样子,忽然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他上前一步拍拍刑部那小官的肩膀,那人醒了,随后「啪」的一声,他面上的鼻涕泡破了。
第81章 带走桃红
“此事刑部也出来说法一二吧。”
卫炎彬被陈剑琢屡次刁难,此刻他的语气并不算客气。
来听堂的那位刑部官员睁开眼,里头一片迷茫之色,他擦了擦鼻子,问道:“什么东西?什么说法?”
卫炎彬看他呆呆愣愣的样子皱了皱眉,心道这人也是个随心所欲的二世祖,睡觉不看时间场合。
不过此刻他还是耐着性子解释:“此案案情明了,但大理寺以为还值得再查,请你们刑部也拿个主意。”
陈剑琢听着这话竟觉得有几分考究。一是暗中责怪大理寺狗逮耗子多管闲事,按这刑部二世祖的性子倒很有可能不喜,二是绝口不提大理寺要带李妙思走一事,暗暗降低了刑部这小官发话的严重性,大有暗示他随口一说就行的意思。
这卫炎彬看着是个平平无奇的小卒,没想到办事还挺通透。
不过既然如此,他又为何看不出李妙思这案子恐怕有冤,反而迫不及待要将她收监呢?
他心中亦有些遗憾,若是刑部这人开口,只怕带走桃红的事只能从长计议了!
连老判官也觉得这局已是尘埃落定,他将这皮球踢给刑部,亦不算辜负了律法司这么些年来的照顾。
谁知这刑部小官似全然看不懂人眼色般,打了个哈欠道:“查就查呗!左右大局已定,还能让大理寺翻出个什么劳什子水花不成?”
他言罢还轻蔑地看了陈剑琢一眼,那神情就差把纨绔二字写在脸上了!
这番话一落下,卫炎彬的面色变得铁青。他转头看向陈剑琢,想从后者脸上看出他是不是提前与刑部串通好,可陈剑琢眼中也只有不解。
“咋地了?俺说的不算呗?”刑部小官坐直了身体翻了个白眼。
算,当然得算。
厅内一时无言。
他们心中都清楚,就算这小官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就算他是随随便便拿了个主意,可这是三堂会审,他说得偏偏就是算数!
陈剑琢嘴角抽抽:“不知大人如何称呼?”
“伏波小将军,你关心俺这样的小人物作甚么?”刑部小官双手抱胸,一翘二郎腿,若是嘴巴里再衔一根青草,则能让那混不吝的气质更上一层楼。
卫炎彬面色阴沉:“你可知你这番话说出去会发生什么?”
“发生什么?”刑部小官满不在乎,“不是你自个儿问俺的?”
老判官擦擦冷汗,这事儿他跟律法司是说不清了!
小官自觉得在此呆下去也是没意思,站起身来舒展下筋骨,懒洋洋道:“行了,接下来就是你们大理寺和律法司的事儿了是吧?俺先走一步,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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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陈剑琢和水泽帆带着李妙思——也就是桃红回了大理寺。
刑部听堂的官员走后,卫炎彬自还是百般不肯,可他孤身一人前来拗不过陈剑琢和水泽帆二人抢人。
有刑部发话,大理寺介入已是板上钉钉,老判官也默许着没让官差阻拦。
陈剑琢还和卫炎彬在衙门外堂打了一架,前来围观的百姓越聚越多,最后惊动了城南兵马司,这事情才算作罢。
水泽帆本想出手,是陈剑琢拦着不让。一来他不想以多敌少落人口舌,二来这件事若大理寺内部要怪罪,他还有两个月就要调走已无所谓,水泽帆却还要在大理寺长长久久当差,他不想毁人前程。
落日余晖洒在大理寺庄严肃穆的红漆铁门上,三人下了马,李妙思当即对陈剑琢屈膝福身,掐着嗓子娇滴滴道:“奴家要谢过官爷救命之恩。”
陈剑琢看着她那对不大端正的凤眼怔怔出神。
他在想,盈盈这时候在做什么呢?他好想盈盈,恨不得马上见她一面,可是盈盈有没有想他?
也不知道盈盈原谅他昨晚的唐突没有?若是盈盈真的不让他碰……那也就算了。他愿意一辈子都注意这些分寸,只要她不恼他。
李妙思见他只看着自己却并不说话,心中略微有些慌乱。
她想了想,觉得这时候也不能管那些个面子里子了,既然她在衙门里当着判官的面撒了谎,如今她一定得抱上眼前这棵大树才是。
她当即往陈剑琢脚下一跪,手上悄悄动作一番故意扯开些衣襟,露出胸前一片雪肤,梨花带雨道:“官爷对奴家的情奴家无以为报,就算官爷日后想要奴家做牛做马,奴家也绝无二话!”
水泽帆是见过司空引的,自然知道自己上峰多看这李妙思两眼只因她眉眼间三分像了长公主,可这李妙思却觉得这是上峰对她有意!
这里面误会大了,况且这大庭广众之下,李妙思就这么跪着也不成个体统。
他正寻思大理寺该用什么态度对待李妙思,就听得陈剑琢在一旁低声问:“你是真想谢我?”
“嗯!”李妙思觉得这是机会来了,慌忙点头。
陈剑琢勾唇冷笑,看都不看她一眼:“好,若是如此,一年半之前那桩苏家旧案还请你多说道说道——桃红。”
李妙思听到桃红这二字,脸登时变得煞白。她朝着陈剑琢嗡动了两下嘴唇,半天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
陈剑琢看她这反应还有什么不明白?恐怕这桃红知道的多了,还是些不怎么好的东西。他下午这番功夫总算没有白费,只望那卫炎彬能别再来烦他!
他转头看向一旁的水泽帆:“带进去,这两天不给水粮,该问的问一问,若是不说直接上刑,我们时间不多。”
水泽帆沉默地点点头。他该如何开口?自己这上峰想起长公主时和现在完全就是两幅神态。
他看着李妙思跪坐在地上一脸如坠冰窟的神情,心中竟有些同情起她来了。
这是刚出虎穴又入狼窝啊……而且看她之前在律法司的待遇,恐怕这大理寺还远不如律法司吧!
第82章 死缠烂打卫炎彬
正值入夏,天一连闷沉沉了好几天。
陈剑琢回到自己办事的屋子,此时天色擦黑。他到盆架前就着冷水拧了块毛巾胡乱擦脸,司雪推门而入。
“放衙了,司寺正还不走?”陈剑琢有些惊讶。
司雪来不及多解释:“那个叫卫炎彬的追来了,纠缠不休。”
下午一回来,水泽帆得了授意就将城南衙门的事一五一十告诉司雪了。她是盈盈的人,陈剑琢自然不想瞒着。
陈剑琢并不着急。三部虽联系紧密,本质上还是各司其职,为了避嫌其他二部的人想要进大理寺没这么容易。李妙思既然已被他拿在手里,断然不可能轻易吐出去。
“他来为何事?”
“那人背后有律法司撑腰,说既是二部协力办案,他每隔一个时辰就要见一面李妙思,确保她在大理寺不会无故受刑。”
“卫炎彬现下在哪?”
司雪有些吞吞吐吐:“这事庄大人做主应了,他就走了,说是过一个时辰再来。”
陈剑琢毫不意外。这个庄狮看似明里暗里阻挠他,其实做的都是些无关痛痒的小事。卫炎彬的这个要求并不过分,就算庄狮不出面大理寺也没有拒绝的余地。
他不知道庄狮究竟是哪一方的人,不过他却知道晏大人下台后他能一跃而上必然是有些本事傍身。
也许他与自己父亲交好也说不定。父亲离京,自己升了职,陈家迎来了多事之秋,他身为自己顶头上司却将阻拦之意这样明显地坦露出来,倒让那些别有用心之人无从下手。
想到这儿,陈剑琢倒对那死缠烂打的卫炎彬没那么厌烦了。他又开窗看了一眼天色——阴沉沉的一片,此时已是山雨欲来。
“随他去吧,他这样一趟一趟跑也只是徒增苦头。”
“驸马爷,恐怕这样我们不能对桃红用刑!”司雪还想争取一二。
律法司盯得紧,苏家旧案关于桃红的这一部分只能速战速决。然而水泽帆审了桃红一下午,她还是不肯开口。
“做的隐蔽些就行,卫炎彬下次来看她之后她若还不开口,或是闹着要回去,那就先喂一盏头发水。”
司雪有些怔愣……这么阴私的法子,实在不像是驸马爷能想出来的,难道是长公主给他出的主意?
难道……长公主在驸马爷面前,早就不装了?
这法子虽好,不过此刻她还是有些担心:“驸马爷,我看桃红似乎忠心护主,她若是熬住了不说,我们该当如何?”
“她早晚会说,她是花船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