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剑琢并不理会一旁的窥探的视线,兀自扯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道:“怎么?本官如今还是大理寺的评事,难道听不得你们律法司这桩蝇头小案?”
那小卒抱了抱拳:“在下不敢,请小将军上座。”
这番波澜不惊的态度倒是让陈剑琢高看了对方几眼。律法司来的这位男子年约三十,生得厚唇阔耳,面容只可称得上一句有福气,眉目五官则再普通不过。
他身上穿的是最底下小卒的官服,怕是在律法司连品阶都没有,只是个跑腿的,不过陈剑琢心底却不这么觉得。
一个律法司跑腿的小卒,能一眼就认出他来吗?恐怕他们大理寺本部的卒子都没有这么好眼力。
“你是何人?”他挑了挑眉,语气仿佛问的只是今天的天气。
“在下律法司卫炎彬。”小卒抱着拳不卑不亢地回答。
陈剑琢脑海里并没有和这个名字相关的印象,不过事有轻重缓急,他索性不再纠结,抱着佩剑往一旁交椅上一躺,二郎腿一翘,跟着刑部那人有样学样地假寐。
“开始吧。”陈剑琢浑然一副二世祖屈尊纡贵陪他们走过场的模样,连带着声音都迷糊了不少。
第78章 三堂会审(二)
老判官见此景轻拍一下手中惊堂木,放开了声音道:“七月初七,朝廷命官骆志文死于城南平湖花船,经查其饮用酒中掺鹤顶红,现带疑犯李妙思上堂,由律法司、大理寺、刑部三处人员共同审理此案!”
原来这桃红本名叫李妙思。陈剑琢默默记下此事,神色如常。
不一会儿李妙思被衙门两个小捕快一左一右押了上来,她三十不至的年纪,柳眉凤眼鹅蛋脸,长得有些姿色,却面黄肌瘦眼下青黑,一看就知是身子亏空。
她头发散乱脏污,但衣着还算得上得体,陈剑琢知道她虽关在律法司有段时日,却并没吃什么苦头。
众人都知道她是沦落风尘的花船女子,因此看了一眼便也不再看,只有陈剑琢直勾勾地盯她看了好一阵。
他一来想通过这桃红看出一些与两桩案子有关的信息,二来则是见了凤眼就想到盈盈,一时有些恍神。
他想,也不知盈盈这时候在干什么?昨晚惹了她生气,只希望自己晚上回去别又睡小书房才好。
大堂中间的老判官轻咳一声,厉声道:“罪人李妙思,你于七月初七在城南平湖花船上毒杀朝廷命官骆志文,你可知罪?!”
这是重头戏开始了。
陈剑琢松了松身子,靠在椅背上微眯着眼假寐,实则耳朵竖得老高。
李妙思被人按着往堂下一跪,这一下用了十足的力气,本是衙门杀杀疑犯锐气的潮涌手段。
但李妙思却就着痛意掩面哭喊道:“真真不是民妇做的!民妇绝对不敢!骆大人衣着一看就是非富即贵,给民妇十万个胆子民妇也万万不敢!”
她声音凄厉婉转,哭得情真意切,听得堂下几个看热闹的百姓都是愣了愣神。
老判官面上有些挂不住,不由得看了身旁的卫炎彬一眼——
这人不是说李妙思具已招供,只待走个流程吗?不过他在这衙门里也算是见惯了风风雨雨,立马明白眼下这种情况应该怎么办。
老判官一拍惊堂木,待李妙思哭声渐小,才开口沉声道:“那好,本官问你三个问题,你一一从实道来!”
李妙思抬起面带梨花的一张脸,看看老判官,又看看他头顶题了「明镜高悬」四字的牌匾,点了点头。
“第一,出事那晚的花船内,可是只有你和死者骆志文二人?”
李妙思默了默:“是……”
“第二,骆大人喝的酒可是你亲手开坛,亲手所斟?”
“是。”李妙思嘴唇微颤。
“第三,骆大人倒在你身上之前,可是从未接触过第三人?!”
这最后一问,老判官用了十成力气,声色俱厉,威严之气溢满厅堂,连堂外那些原本觉得事不关己的百姓都变了变神色。
李妙思顿时觉得百口莫辩,浑身抖如筛糠。
她半晌才嗡动着嘴唇说了一个是字,可这个字说出来,她再也没了接着哭诉的勇气。
“这还有什么好审?”门外的百姓议论纷纷。
这三个问题简单明了,却刀刀要害。李妙思避无可避,公堂之上她不敢撒谎,任是谁看都会觉得她自己坐实了这嫌疑,真相已然水落石出。
不过陈剑琢却不这么觉得。
并非他觉得李妙思清清白白,而是他根本不在乎李妙思是否杀了那骆姓官员。
他今天来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拖住这案子结审,甚至带走李妙思!
身子坐得僵了,他又换了条腿翘着,脑中飞快思考,到底怎么做才能让这一锤定音的案子再掀一阵风浪?
不过他松松散散坐着的模样落在旁人眼中,倒成了大理寺也默认了李妙思的罪行了。
老判官眸子转了转,视线一一拂过在座所有人的脸,除了律法司那位坐有坐相,大理寺和刑部仿佛都拿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他心知时候已到,又是一拍惊堂木,凌厉的目光落在李妙思身上。
“罪人李妙思,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李妙思本是无话可说。若这情景换到任何一个人身上,恐怕谁来了都是无话可说。
可她知道自己这一承认就会被下狱判刑,她虽不知那骆志文是多大的官儿,可庭上说那是朝廷命官……恐怕,她是要被杀头的!
李妙思一时没有出声,正当所有人以为一切尘埃落定之时,她忽然挣脱开身旁两个捕快的桎梏,跪在地上砰砰砰连磕了三个头,力气大的像是不要命,再抬起身时面上已是鲜血直流。
那两个捕快自觉失职,用了更大的力气擒住她,可看她这满头鲜血的样子心中也觉得悚得慌。
李妙思见堂内大半之人的目光都已被她吸引,她咬咬牙,恨声道:“我之前就说过,那夜我看那人弄到一半忽然一动不动像晕过去了,我下船是想去找大夫。
可你们这些当官儿的却没一个人信我,非说是我杀了那个姓骆的然后想跑!
你们若把我砍了头,左右不过是这衙门里多了一条冤魂!待到哪日水落石出,我看你们晚上还能不能睡一个好觉!”
李妙思这番激烈的言辞让堂下看热闹的百姓又生了些新的想法。
不过陈剑琢却觉得她这话看似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实则一言一行都是在为自己谋生路。
若她自己也想找条活路,那倒是可以再想想办法。
老判官并没因她这副模样而动容。他在这衙门审了那么多年的案子,明明是奸邪之徒却当堂撞柱以表清白的他都见过三五十起了,与此相比这李妙思的手段只能算是小儿科。
办案讲的是事实证据,他从来不信有人一张嘴就可以扭转乾坤。
“判——”老判官朗声一呵,高高扬起手上的惊堂木。
然而他手中惊堂木还未落,陈剑琢先坐直了身体,淡淡出声道:“且慢……”
他心中计策已成。
第79章 三堂会审(三)
“大理寺陈评事还有何事?”
律法司那名叫卫炎彬的小卒率先出声。
老判官也是愣了愣神,不过思及对方是陈国公府世子爷,他还是将那惊堂木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了。
陈剑琢面带一丝嘲讽:“今日不是三堂会审?怎得这小衙门成了你律法司的一言堂了不成?”
老判官心中汗颜。他这处衙门曾出过一个律法司高官,平日里确实受律法司照顾颇多。
卫炎彬不卑不亢:“还请大理寺有事说事。”
这案子过程这样清晰明了,他不信还有人能翻出什么浪花儿来。
陈剑琢将他面上这份笃定收入眼底,扯了扯唇道:“疑犯李氏,你说你接的那位恩客是骆志文,那你可知这骆志文右边臀上有个极其明显的黑痣?”
这话一出,全厅的人都将目光投向他。
“黑痣……什么黑痣……”李妙思恍惚想了片刻,她并没有想起接待的那位恩客身上有什么记号。
卫炎彬面色黑了黑:“陈小将军说笑,仵作验那骆志文时我也跟去看了一眼,死者身上光洁一片,并无什么特殊记号。不知这黑痣的事情陈小将军是如何得知?”
这话其实是在暗地里骂他信口开河了,不过陈剑琢面不改色,他今日就是要信口开河。
他清清冷冷笑了一下:“我与这骆志文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至交好友,自然知道。”
这漏洞百出的话让在场知情之人都是一阵无语。
卫炎彬道:“那骆志文四十好几,恐怕不能和陈小将军您一块儿长大!”
四十好几才是个七品小官儿,还上花船?
陈剑琢皱皱眉头,复又道:“忘年交……”
“呵……”这话都把卫炎彬气笑了,“陈小将军,我可以明确告诉你骆志文身上并无什么黑痣,连李妙思也是如此说,你在此信口胡诌拖延时间也是无用,这案子早晚会判!”
谁知陈剑琢并不理他,反而深深看了一眼李妙思:“没有黑痣,那不就对了。”
堂内众人都是一愣——陈小将军这前言不搭后语的一句,又是什么意思?
陈剑琢接着道:“李妙思,我问你,你是否是刚一下船就被抓了?”
“是。”李妙思一双手攥得死紧。
她不知大理寺来的这个官爷为何说了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但她知道这可能是她最后的希望。
她得抓住!
“可是骆志文身上是有黑痣的。那夜死在你船上的人确实是骆志文,但却不是你接待的客人。”
“陈评事,你这是什么意思?”老判官皱起了眉,他被绕得有些晕。
“有人假扮朝廷命官上花船,先是装晕引得花船娘子下船找大夫,再趁此机会将被毒杀的死者尸体换到船上,最后直接报官。人就成了是在和花船娘子单独相处之时死的,自然能将嫌疑推给花船娘子了。”
这故事编得惊奇,一波三折扣人心弦,堂下看热闹的百姓里有人忍不住帮腔:“对,也有这个可能啊!”
李妙思听得愣了,连她自己也觉得有可能是这么回事。毕竟她一下船就被抓了,连那死者最后的样子都来不及确认,而那湖边的花船一个挨着一个,若有人这样暗箱操作,自己还真有可能被蒙在鼓里。
她觉着脑海灵光一现,这个稍纵即逝的机会她绝不能放过!
她当即跪下又是磕头,声音里挤出几分凄惨来:“大人明鉴!民妇真的冤枉!民妇真的是清白的!”
堂下的百姓都纷纷议论开来。他们平日里总爱来这衙门听听案子打发时间。
只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些鸡鸣狗盗男奸女娼之事,好久都没遇上个这样一波三折的了!
堂中的卫炎彬却不为所动,他已看出这陈小将军今日就是来搅浑水的,事实绝非如此。
他心中思索一阵便也回击过去:“陈评事真是爱说笑,竟觉得李妙思一下船的功夫船上就能换个人。不过骆志文当着她的面倒下,她总不能连这点印象都没有吧?来人,拿死者骆志文的画像上来!”
“无所谓,让李妙思确认一番也好。”陈剑琢深深看她一眼,面上虽是不以为意,心中却道这最关键的一步还是来了。
希望他没有看错李妙思求生的意志。
李妙思此刻心中也是心跳如雷。她虽然身份低微但脑子还算比较好使,否则之前的主母不会这么信任于她,还传授她一些内宅之道。
她当下明白过来这大理寺生相俊俏的官爷是有心想要保她,而这一切,只看她接下来该怎么表现了……
此时从后堂内出来又出来一个小捕快,那人将死者骆志文的画像铺展在李妙思面前。李妙思看着这画上男子,确确实实就是那日来找她的恩客……
“罪人李妙思,你可看清楚了,这画上男子可是当日你接待的恩客?”卫炎彬话中暗含警告。
李妙思心中阵阵发憷。此时只要她说个小谎,就能暂时摆脱这本就莫须有的罪名。
可是大理寺会是比律法司更好的去处吗?这个大理寺的官爷又为何要保下自己?
听之前堂内人的议论,这官爷似乎位高权重,还封了个什么将军。可是她之前看他那般不正经的做派,分明像个京中纨绔。
她此刻又忽然想起自己进门时狼狈的样子,旁人都对她避之不及,恨不得拿块布头将她的脸包住,只有这官爷多看了自己两眼,难道……
李妙思忍不住抬头往陈剑琢的方向看了一眼,见后者正目露深意地看着她,眼中的势在必得毫不遮掩,似乎证实了她心中所想。
她深吸一口气:“不是!我七月初七晚上接待的人,和这画像中不是一个长相!”
“李妙思!”卫炎彬高斥一声,目眦欲裂。可随着李妙思的话落,堂内人声沸腾,连衙门里站在一旁守卫的小卒都在讨论起来,他这一声厉呼很快就淹没在了人声之中。
陈剑琢勾唇一笑:“看来本官说的没错,此事果真另有内情。不过律法司多是受理一些官员贪污受贿之案,不似大理寺对刑侦之道精通,有所遗漏也是正常。判官大人,本官代表大理寺请求协理此案,不知你意下如何?”
第80章 三堂会审(四)
律法司和大理寺之间的针锋相对已是摆上了明面,李妙思低着头,脑海中旖旎心思不断涌现。
此刻她都忘了还是代罪之身,只觉得自己像块香饽饽,有两个男人都在为她疯狂。
她当然不觉得自己能比得过京中那些端着拿着的世家小姐,可这大理寺官爷偏生一副纨绔做派,她阅男无数,知道这些玩的开的男人偶尔就喜欢换换口味,找找刺激。死的那骆志文不也说是个朝廷命官?还不是照样上了她的船。
这官爷不还是个什么将军吗?将军嘛,自然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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