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发不出声音,生理性地痉挛,试着张嘴好几次,才终于发出声音,继续说了下去。
“我妈妈笑着问我害不害怕。我害怕地嚎啕大哭。我为什么会哭?为什么会害怕?我妈妈朝我招手,我朝她跑过去,她抱住我,很温柔,说她对不起我,我下辈子一定能过得幸福。”
“……后来呢?”温聆声音艰涩。
“后来司机上来,救活了我,也救活了钢琴老师和我爸爸。”谈致北声音沉冷,如同浸冰,“只有我妈妈疯了,为什么?她什么错都没有,她手刃仇人,也保护了我。为什么那些人要把我救活?我应该去死的,和那两个男人一起去死。为什么千错万错的我们都没有事,只有我妈妈受折磨?”
他颠三倒四地重复了好几遍,突然神经质地笑了起来。
“都死了就好了。”他表情平静,微笑起来,笑得纯粹而简单,眉眼柔和,像在说什么虔诚的祝福,“让该死的都去死,有幸苟延残喘就要去赎罪。我的梦想就是亲手送那两个男人去死,我一天天一年年地等,总有机会——”
“那是犯罪!”温聆声音急促地说,“你不能那么做,你知道迈出那一步就没法回头。你不想赔上自己,你会有新的人生,你马上要结婚了,你会有自己的幸福的家庭——”
谈致北笑容微滞,随后嘴角的弧度慢慢放下。
“你说得对。”他闭着眼睛,露出混合着痛苦和坚定的表情,做梦一般地喃喃,“我不能那么做,我要过很好的人生,我很努力,我会变好。”
“对。”温聆按紧他的肩膀,语气坚定,“你为了你爱的人,每一天都要变得更好。”
谈致北安静了一会儿。
他突然露出个笑来,声音轻缓,眼睫无声地震颤,迷茫而无望。
“爱情到底是什么剧毒?”他喃喃自语,挣扎着问她,“为什么我明明见过它那么丑陋的样子,到最后自己还要奋不顾身地去试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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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行驶到小区楼下。
网上的头条热搜迅速发酵,无数网友和吃瓜群众饱含惊叹地点进热搜,在评论区心满意足地狂欢,都有种诡异的扬眉吐气之感。
[终于,终于!!我说什么来着?这对早晚会散!!] [怀孕逼宫还是一场空哦,想想觉得真可怜。但对象是方舒雁,我怎么就觉得这么大快人心呢?] [谈致北终于不瞎了,喜大普奔!看上谁都比看上方舒雁强,恭喜脱离苦海!] [我就说之前一直不公布婚期一定有问题,让我说准了吧?我就说他们肯定走不到最后,呵呵。] [要是连他们都走到最后,那也太可笑了吧?好在最终是这么美满的结局,真好!]
她们在物业的接应带领下,在小区废弃已久的侧门下车。
方舒雁看了眼铁丝网大门,直接抬手扒住铁丝网,向上蹬了几步,利落地翻墙而入。直把曹双看得心都打哆嗦,站在铁丝网外面又翻不过去,担忧混合着惊悸,一迭声地叫她。
“舒雁姐!!你小心点,肚子、肚子别磕到……”
哪里锻炼出来的这么好的身手啊?曹双欲哭无泪在心里哀嚎,怔了一下,却又很快想到了原因。
她之前过得那么苦,一个贫寒却美貌的小姑娘,如果没有能保护自己的能力,那美丽和贫穷都将是灾祸的根源。
曹双喉中一梗,方舒雁翻过去后,转身向她冷静地说明。
“你把车开到小区正门,当着狗仔的面把车停好,等着接我出来。”
曹双眼中含着泪,说不出话,只用力地点头。方舒雁拿着程阳给她的地址向前走,站到楼下的时候却停了一会儿,而后转身,朝对面的单元楼走去。
这种老式小区都地段良好,楼层不高,楼间距偏窄,在正对的两栋楼里遥遥相望,能清楚地看见对面的一举一动。她一路上到相同的楼层,找到楼道里和对面楼相对的窗户,站在窗前,拿起摄像机,镜头拉近,对准对面敞开的窗户。
窗帘翻飞,间或露出里面对坐的人影。
方舒雁看了很久,透过镜头,看到他们面对面坐着,说了很久的话,年轻女人一如她猜想中的平和温婉,一手按着谈致北的肩膀,不断在说着什么。
谈致北脱力般向前倾倒。
年轻女人温柔地抬手,轻轻扶住了他。
他仿若未觉地闭着眼,没有将人推开。
方舒雁手猛地颤抖了一下,摄像机几乎拿不稳。
她好像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机械地举着摄像机,木然地记录着面前的一切,一个微微恍惚,不期然想起六年前的一个傍晚。
天昏地暗的雷雨夜,世界满溢倾倒的雨水。她害怕孤单,他害怕暗,他们窒息般地死死相拥,第一次做到最后一步。
痛楚与不安,漂泊已久的惶然。并不能给彼此温暖的两个人,颤抖地纠缠取暖。
脱敏是一步步的,从和她牵手时能忍住不马上去洗手,到逐渐能接受她用筷子给他夹菜,再到和她拥抱接吻也能强迫自己不退开。真正在一起后也用了一段不短的时间,他们才能平和地相拥入眠,每一次更亲近都像跨过一道难关。
但或许今晚的第一次还是来得太快,方舒雁疲惫地闭着眼睛,在疼痛与困倦中半梦半醒,察觉到他替自己仔细地掩了被子,轻手轻脚地走向卫生间。
吐了很久。
无法自控的呕吐,吐到最后喘息声都沙哑。她从他掀开被子时就彻底清醒,在一片黑暗中睁着眼睛,听他孤身和自己对抗挣扎。
她卷着被子,在心里想,小说里女主和男主相遇之后,总能治愈他的种种顽疾,带给他温暖和疗愈,成为他生命中灿烂的阳光。她和谈致北却连在一起都这么勉强,开始得潦草,发展得也随便,活像是小说里的对照组,在女主出现时反衬出绝非男主角真爱,终有对的人能将他的创伤抚平。
她那时就明白,那个能治愈谈致北的人,大概并不是她。
而现在终于见到这个人,见到这个不会被谈致北推开的人,是什么感觉呢。
方舒雁木愣愣地抬手摸了下脸,发觉上面一片水痕。
我哭了吗?她茫然地问自己。机械地擦了两下,水迹越擦越多,逐渐一滴滴坠跌向地面。
天旋地转。 她站立不住,慢慢蹲下,抬手捂住脸。
压抑惯了的人,哭泣也无声。她崩溃地紧紧捂着脸,浑身颤抖,泪如雨下。
偷来的幸福到底要还,不是天造地设的恋人,勉强相拥,早晚也会散。
她在积年累月的患得患失中终于等到了这一天,等到命运光临,予她最终审判。
得到过又失去,怎么会这么痛苦呢。
第30章 Chapter30
网上的新闻迅速发酵。
谈致北入行五年,这还是第一次曝出绯闻。盼着他和方舒雁分手的大有人在,但这两人从一开始就半点不遮掩地牵着手招摇过市,从未有片刻分开。
粉丝求过闹过,发疯过诅咒过,始终无济于事,几个月前结婚的消息传来,大家愤慨之余,倒也没有太过意外,毕竟这是个有迹可循的事情,但凡头脑清醒一点都有所预料。
但这次曝出来的绯闻不一样,所有人都希望是真的,连谈致北婚前出轨都完全不介意。
而嘉华偏偏不能立刻旗帜鲜明地跳出来否认。一边是谈致北的情感问题,闹得再大也不过是他的私事;天平的另一边却是他的事业前程,一个不慎,就会被对家按死成精神有问题,不适合继续出镜,要将嘉华的当红台柱彻底封杀,之后哪怕再去做鉴定都于事无补。
最致命的是,全公司上下,甚至都没人敢确定谈致北真能通过精神测试。他们和外界对于谈致北的看法唯一的区别就是,他们会尽量想得比较乐观。
现在乐观一点用都没有,程阳急得气都喘不上来。
他坐镇公司公关脱不开身,一边抓狂地给谈致北疯狂打电话。始终打不通,他每打一次就更焦躁一分,将电话暴躁地在桌上狠狠磕了几下,就像在给老式电视机暴力重连信号。
电话打不通根本不是信号问题,他的做法当然于事无补。程阳连连深吸气,确定谈致北的手机是真的关机联系不上,连温聆的电话也没法接通,感觉自己简直走投无路,绝望地给方舒雁打电话。
然而方舒雁的电话竟然也打不通。
程阳猛地愣住,这下是真的慌了。
谈致北和温聆联系不上,他差不多心里有数,知道他们今天会进行催眠治疗,关闭通讯设备也情有可原。但方舒雁向来令人省心,连她都突然掉线,这让他心中骤然升起不好的预感。
程阳心中一紧,手忙脚乱地联系曹双:“你人呢?!舒雁呢?!”
“舒雁姐已经进去了啊……”曹双一愣,“怎么了吗?我按照她的交代开到小区正门了,狗仔现在冲出来围着我的车,我按计划死死缩在里面不出来,等着接应舒雁姐……”
又出现什么意外了?程阳死死攥住手机,只觉头痛欲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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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舒雁并没有拒接他的电话,只是正在占线。
她打给温聆的时候,温聆刚刚关掉免打扰,跳出的一连串未读消息和未接来电都还没来得及查看,就接到了方舒雁的电话。
陌生的号码。她疑惑地皱了下眉,接起电话:“你好?”
“你好,温医生。”方舒雁平静地说,“出现了一点意外,致北来你这里的照片被拍到了,现在需要先让致北和我一起离开。你那里方便吗?”
“对了。”她隔了两秒,遥遥望着对面翻飞的窗帘,无声垂眸,声音重新显出镇定的平稳,“我是方舒雁。”
温聆短暂地愣了一下,很快明白过来她的意思。
她看了眼依然无知无觉的谈致北,有些迟疑:“他刚刚经历过一场非常艰巨的催眠诊疗,正常的流程是让他过段时间自行清醒,如果现在立刻把他叫醒的话,对身体的负面影响会相当严重。从医生的角度,我不建议现在就叫醒病人。事情很严重吗?”
方舒雁短暂地沉默,没跟程阳商量,平稳地否认:“也不是特别严重,不过他尽快离开比较好。我会让他的司机上来带他下去,我看到他的车就停在楼下,应该没问题。帮他调整一下在车里的坐姿,不要让人看出来他还没醒。离开的时候从正门走,不用特意躲躲藏藏,反而显得心虚。”
温聆稍稍皱眉,敏锐地问:“你在哪里,方小姐?”
“等下我应该会去拜访一下温医生。”方舒雁平和地说,和她简单地说明了接下来的公关方案,“不会叩扰太久,只是离开时大概需要温医生一起露个面,要麻烦你了。”
“没什么。”温聆爽快地同意,一手拿着手机起身,一手将谈致北在沙发上仔细安置好,对电话那边的方舒雁沉稳地道,“说实话,我其实早就想见一下方小姐,今天终于如愿以偿。”
“是吗?”电话里方舒雁的声音顿了一下,很轻地笑开。
“我倒是今天才知道的温医生,之前一直没能听闻了解,真是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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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机小陈将谈致北背到楼下,塞进车里,匆匆驱车离去。
小区虽然陈旧,但毕竟地段极好,物业安保尚可,狗仔没法堂而皇之从正门进来。荒废的侧门过来时又需要物业引路,大家都围在小区外面,可谓不幸中的万幸。
谈致北的车当着狗仔的面离开,大家被他打了个措手不及,都没想到在已经爆了热搜的情况下,他还能这么大摇大摆地出来,仿佛真的问心无愧一般,十分坦然。
旁边就是方舒雁的车,里面只有助理,似乎是来接方舒雁的。狗仔们没拍到方舒雁什么时候进去,现在见谈致北堂而皇之地路过未婚妻的车,仿佛一点都不心虚,一时都愣了一下,心里不由自主地犯起嘀咕。
要是出轨被抓包,这个态度是不是太嚣张了。另外方舒雁竟然也在里面?难不成他们这次以为的惊天新闻不过是个乌龙,这两人都是过来见朋友的?
刚才在外面看不见谈致北的车,他们只能把方舒雁的车围起来。现在他的车就这么自然地开过,狗仔们猝不及防之下,竟然没能围住他,眼睁睁地看着谈致北的车离开,回过神来,气得表情狰狞。
竟然把谈致北放过了。他们咬牙切齿地重新围住曹双,打定注意,绝不能再让方舒雁就这么简简单单地离开。
留守在这里的狗仔气急败坏,一个个都在打电话呼叫支援:“到了没?谈致北已经跑了,他肯定是躲去嘉华了,分一部分人去路上堵他!我们这些人留在这里堵方舒雁,开弓没有回头箭,今天总要逮住一个按死。过来堵方舒雁!不能让她就这么跑了!今天非得把她就这么留在这儿——”
逃出包围的车向前疾驰。
谈致北睁开眼睛的时候,像是突然间挣脱了许多身上的枷锁,整个人感到久违的轻松。
温聆没有对他进行后续的暗示,他对催眠治疗中发生的一切都没什么记忆,睁开眼后突然发现自己坐在车里,谈致北短暂地恍了下神,稍稍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