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演员本人已经做好了准备,不怕苦也不怕累,一心要将自己好不容易抓住的机会抓紧。
说起来定下他当主角的过程,也颇有几分巧合。
方舒雁执导新电影要招演员的事,嘉华并没有选择现在就公布出去。一来从拍摄到成片需要时间,这段空窗期方舒雁没有动态,现在放出消息,无异于凭空消耗热度。二来也确实是担心媒体和狗仔的无孔不入。等到方舒雁带着剧组从大山里回来,在新搭的道具里拍摄,肯定要被打扰。
因此选角公告发得静悄悄,用了摄影师的名义,名不见经传的拍摄者加上独立电影,毒得双管齐下,连没经验的科班应届毕业生都不会往这样的草台班子里投简历。剧组总共也不过要招几个专业演员,竟然连这都没有找满。
贺深就是这个时候,把简历递到方舒雁面前的。
他的简历非常单薄难看,高中毕业,没有演过任何能列在片尾演员表中的角色,就连长得也不符合方舒雁的心理预期。她属意面相更质朴天然的少年形象,而贺深长得出挑不说,简历上的照片还选得不好,眉宇间带着抹不平的桀骜锐气,让人一看就觉得很难相与。
剧组里的工作人员都比方舒雁有经验,见了这份简历,连连摇头,直说像他这样的长相,当了好些年龙套依然毫无起色,说明他要么演技真的不行,要么性格真的不行,连基本的拜山头进圈子都做不好。没有背景还想耍单帮,看样子也没抱上什么大腿,那一辈子也就只能这样。
由于他长得确实不太符合要求,方舒雁客气地回了他条婉拒的消息。哪知第二天就在剧组住着的酒店里,见到了蹲在酒店门口的贺深。
“你们是第一个拒绝我这种小角色,还会正式回信婉拒的剧组。”他说,看到她,短暂地惊讶了一瞬,而后不卑不亢地站起身,平静地指了指自己。
“什么角色都能演。”他说,“我自己过来了,不用剧组管饭。能争取一个五分钟的试镜机会吗?我昨晚决定过来之后,认真看了人物小传,我觉得这个角色我能演好。”
真正见到他时,比照片里给人的印象要好。眼前的人比照片上要大几岁,看上去已经完全脱离了少年的范畴,不知道是年龄确实到了,还是早早经历了过多生活的磨难,飞速显得成熟。
他眼中明显的戾气已经完全褪去,整个人透出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久了的精明与沉稳。但他的脊背依然挺得很直,眼神清澈而平静,还没有被现实压弯腰,依然站得端正。
方舒雁打量了他好一会儿,想了一下,问他:“我要的电影主角心里是有希望的。我不知道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就是那种因为心里有火,所以眼里有光的感觉。你能理解这种表演状态吗?”
她想起贺深的简历,没用任何专业的表演名词去考校他,和他聊起玄而又玄的表演状态。
“能。”贺深先是一口应下,毫不犹豫,而后才扯了扯嘴角,淡淡地笑了一下。
“希望这东西谁没有呢。”他说,有点自嘲,也看得很开,“就是要这种感觉吗,我肯定行。你要什么样的感觉我都可以去试试,这是我第一次能和导演聊主角相关的话题,不论你要的是什么样的演员,我都会尽力去做到,我相信我自己,也请导演相信我。”
方舒雁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短暂的思索。
她有点好奇地问:“你心里的希望是什么?我是说,支撑你一直在跑龙套的原因。你的履历非常单薄,但是又写得特别长,几乎把所有你演过的角色都写出来了,数量很多,从时间的密集程度看,你很努力。”
“我的希望?”贺深稍稍皱眉,为她这个抽象的问题而稍微有些疑惑。不过很快,他的眉头松开,有问有答,毫无保留。 “我想靠自己的力量出人头地。”他坦诚地说,“我知道谁都想,但是他们都没我敢放弃。”
“你放弃了什么?”方舒雁微微扬眉。
短暂的沉默。
贺深平静地说;“放弃了另一种人生。”
.
天气预报说这一周都会下雨,不过山间十里不同天,前几天山脚下的市区连日大雨滂沱,山里硬是一滴雨点都没落。等了好几天,终于得见乌云罩顶的阴天,空气粘稠,风吹过来人也觉得闷。
方舒雁看了一下天色,当机立断:“走,去崖壁那边布景。”
这个崖壁的取景地,是方舒雁最终决定将剧组带来这里的关键。崖壁一面是光秃秃的山壁,几个明显的石块凸起都是大自然的功劳。这里开发价值不高,没人投钱修路,有着一条斧凿出的羊肠小道,仅能供一人侧身通行的窄窄一条,是通往外面的世界的唯一路径。
人走在上面,就像悬空行走在山岩,在高大的山峦面前,像一只渺小的壁虎。
这里比她构想中的更好。一是崖壁很适合拍摄,取景效果极好,二是崖下并不是深不见底的深渊,而是有一汪宽大不见底的深潭。尽管掉下去的话同样不会好受,但起码摔不死,生命安全有所保证,这让一些在进组前签了安全事故免责协议书的人放心了很多。
新的布景搭建完毕,实地取景的搭景主要是调整灯光,架设摄影机,用时很短。这场拍摄要用到的人留在崖壁旁,剩下的则已经带好救生圈和救生衣,顺着旁边坡度较缓的地方下去,到潭水旁边待命,如果有人真的掉下来,好第一时间救援,预算有限的剧组只能这么一人身兼数职。
不过也不是没有例外。方舒雁看了下旁边站着的两个人,用商量的口吻征询:“不下去?”
邵明远看了眼吭哧吭哧往下走的剧组一行工作人员,有点嫌弃地收回视线,朝方舒雁温文尔雅地一笑:“看着人也差不多够了,我还是想在这边陪你。”
谈致北则没说话,只短暂地和她碰了下视线,随即便没什么别的反应。
方舒雁却觉得自己读出来了他的意思,那是种没放在心上的漠然。对于这些可能产生的种种安全隐患,他对自己和对别人都是一样的冷淡。
方舒雁收回视线,没对这两人做什么评价,从取景器里看了眼面前的画面,向贺深确认:“调整好了吗,状态怎么样?”
贺深席地而坐,胳膊肘抵在膝盖上,闭着眼睛,在两场戏的间隙中抓紧时间休息。
他刚拍完最后一场大山中和村民的对手戏。
家里不舍得用电,屋里一片昏暗。他在母亲病床前压抑着情绪,和她笑着说肯定能治,有钱就能治,外面的医生厉害着呢,把人送去医院,阎王爷要的人也能救活。
钱从哪里来?面对着一贫如洗的家,陈生第一次产生了要走出去的想法。
他要走出大山,出去挣钱,挣很多很多钱。钱什么都能买,连他母亲的命也能买。
村民们零零散散地呆在村里的各处,过着自己与世隔绝的静谧生活,看着陈生来来回回地一趟趟收拾东西,给家里养的鸡鸭喂食,给自己收拾随身携带的干粮,拜托邻里帮衬下自家,都在冷眼旁观,偶尔互相交换一个麻木而奚落的眼神。
“狗剩。”有人在陈生经过时悠悠地说,“瞎忙什么呢?咋,你还要往出走?”
狗剩是陈生在村里的名字,贱名好养活,村里没人叫他大名。本来他的身份证上也要写着陈狗剩三个大字,是翻山越岭来登记户口的人说狗剩不好听,帮他取了个生的谐音。
但他在这里,永远都是陈狗剩。
陈生朝他笑,有点拘谨,也有点向往:“对,要出去,家里老娘等着我挣钱回来治病。”
村里人顿时咂舌:“咋,你这样的也想出去?你还认识字吗?出去能干啥?你老子知道吗?像咱们这种大字不识几个的,出去打工都得被骗去挖了器官卖,挣什么钱呦,命都没了……”
今天谁说都不行,总之他得出去弄钱,给老娘治病。陈生还待再争辩,好事的村民通知了他爹过来,把他捉进家里,狠揍了一顿。
家里弟妹都还小,老子老娘身体都不好。他现在是这个家里的顶梁柱,家里容不下他出现一星半点的意外,用日渐衰弱的老婆子去换一个正值壮年的大小伙子,不划算。
村里世世代代,这么多年,谁得了病不是阎王爷要招人,要你现在就死?怎么偏你想得多,还妄想着去挣钱,去大城市治病?
但陈生打定了主意,谁也劝不住他。他浑身酸疼地在家躺了一夜,在天快要破晓时,静悄悄拿出了藏好的行李,义无反顾,独自向大山外走去。
阴云压城,风雨交加。
陈生将包着行李的布包裹在身上打了个结,顶着雨幕,攀着崖壁,走上通往外界的天梯。
贺深的状态没什么问题,拍摄却遇到了不小的困难。
这边身处山谷,地势陡峭,下雨的同时还吹起了风,俯拍的无人机稳定度不够,拍出来的画面不能用,剧组里的主摄影师拿着摄像机,往羊肠小径上一站,腿肚子就发软。
“我之前是有点恐高,但自己感觉没这么严重的……”他为难地说,欲哭无泪地退回来,“但这也太刺激了,我的意志觉得我可以,但是身体他有点不同意……”
本身就有点恐高,完全可以理解,只是拍摄还是要往下进行,避不开的。方舒雁安抚了他几句,微微皱眉,看了下四周左右。
最终她做出决定:“刘哥,辛苦你绕一下路,去到那边的山顶拍大景。带小张和小杜一起过去,虽然没有无人机拍得高,不过作为大景也够用了。”
小张和小杜是剧组里唯二的两个摄影助理。剧组里摄影师一共就三个。刘哥听得一愣,迟疑着比划了一下:“那边的山头倒是不难爬,半个小时我就能到。但是我们都过去了,谁留在这边拍摄?近景更不能用无人机,加上云台稳定度也不够。”
方舒雁微笑起来,指了指自己。
“我啊。”她说,眉宇间一片理所应当的坦然,“导演掌镜不稀奇吧?我之前拍电影也是自己掌镜的,现在剧组里还能有三个摄影师,配置已经上升不知道多少了。虽说由奢入俭难,不过特殊情况,克服一下也没什么。我完全不恐高,放心吧。”
真行假行啊?大刘听得一愣,还是不太放心:“你行吗?要不把小张小杜留一个过来……”
两人被点到名,都是瞬间一个激灵,脸上为难得不行。
方舒雁也没看过去,只笑着摇了摇头,笑得平静从容。
“放心吧。”她轻巧地说,“自己掌镜更有利于掌控画面,没什么不好的。我也不是那种娇生惯养的人,这点挑战不算什么。”
邵明远没想到情况急转直下,竟是突然就变成了方舒雁上去跟拍,顿时十分担心。刘哥他们要花半个小时上山,剧组中途修整,邵明远立刻过来,围着方舒雁打转。
“能行吗舒雁?”他担心地问,“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太危险了。我要是懂拍摄,真是恨不得替你上去拍……”
真没有。方舒雁摇了摇头,朝他安抚地展眉,笑得一片温和。
“我可以的。”她自然地说,眉眼弯弯,“不用担心我。”
她总是温柔而客气的,很少显得这么坦诚,仿佛不设防备。看得邵明远怔了怔,不知道自己的哪句话让她感到开心,看着她,就这么不自觉地跟着弯起唇角。
是真的喜欢。邵明远这一刻真心实意地觉得,如果他懂摄影,他真愿意去帮方舒雁过这一关。
谈致北在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站着,没有过来,只平静地看向这边。
半个小时过得不慢。刘哥朝这边远远地打出信号,方舒雁休息完毕,拿着摄影机调试了下姿势,路过谈致北向崖壁那边走,突然被他拉住手。
指尖相触,谈致北的手向来不暖和,眼下又带着雨丝的凉意,冷得过分。但方舒雁的手竟然比他更冷,握住的时候谈致北自己都愣了一下,复才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