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舒雁眉宇间一片平静,没有因为时隔多年的重新牵手而有任何触动,平静地问他:“怎么?”
“拍完收工时站着别动。”谈致北说,“我过去接摄像机。”
方舒雁脚步短暂地顿了一下,没回他。谈致北放开她的手,她扛着摄像机,稳稳地走上崖壁。
她和贺深,各有各的危险。
这附近连个着力点都没有,根本没法配备任何安全措施。贺深戏里的状态是刚被狠揍一顿,走路时都一瘸一拐,走这条路更是险象环生,每一步看上去都在摇摇欲坠的边缘,还要保持自己脸上表情的入戏,要在满身狼狈中表现出方舒雁想捕捉到的生命力。
方舒雁比他好的地方在于不用表演,不用那么在意姿势和造型。然而她肩上扛着笨重的摄影机,这场戏算是全片中最浓墨重彩的场面之一,用了最好也最重的摄影机拍摄,成年男人扛着都费劲。
但她也并不是没有经验,扛得很稳。透明雨衣下人和摄影机都稳稳地跟着贺深,镜头拉近拉远,不放过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贺深表演是有天分的,越是这种压力大的戏,他越透出沉着与冷静。一路挣扎着走向对面,险之又险地跨过天堑,终于双脚快要踩上对面的实地时,他突然回头,遥遥望向已经看不见的山村,脸上露出了一个混杂着希望和惆怅,兴奋和忐忑的,极其复杂的表情。
剧本里的动作是他失去信念支撑,匍匐在地上大口喘气,而后仰着头看天空,看了很久。没有临踩上平地时的这个表情,方舒雁电光石火间意识到,贺深按照自己的理解,给这段加了戏。
加得合情合理。方舒雁本来已经跟着他要走过去,当机立断,立刻后退了几步,重新退回到崖壁上,仔细捕捉着他的面部表情。
后退得仓促,她边拍边快步后退,身旁是淅淅沥沥的雨声,脚下踩着不断积蓄的雨水。
她一脚滑了一下,脸色猛地一变。
贺深本来已经做完了这个表情,正要继续往前走,接着演那段俯身喘气的剧情。听到身后的动静,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迅速回过头来,就要伸手去抓她。
一下抓空,只抓到了方舒雁不假思索,朝他扔过来的摄影机。
贺深表情陡变,接住摄像机,抬头向方舒雁后面看。
刚才回头时他就看到了,方舒雁身后不知何时,静悄悄跟上了剧组的制片,大概是看他们快要走完这段,提前过来接摄像机。 他没拉住方舒雁,只能将希望寄于这个方导曾经的男朋友。然而显而易见,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谈致北也没有贴着方舒雁站,根本来不及将她拽住。
然而贺深面前突然一花,连谈致北也没了人影。
他愣了一下,才探身往下看。谈致北跟着跳了下去,半空中伸长手臂,将方舒雁拽进怀里,将她紧紧地护住。
两人一同掉进崖下的深潭里,溅起巨大的水花。
第43章 Chapter43
方舒雁在一脚踩空时,来不及想太多。
危急之间,她只来得及做出本能的反应,把全身上下最值钱的家当扔了出去。毕竟她可以掉下去,大概率不会出什么事,摄影机却不能。在雨中拍摄都得万分小心,谨防沾到雨水,这要是掉下去,一报废就要花重金再购入新的,这种不必要的损耗可谓是给本就注定不挣钱的电影雪上加霜。
看到贺深将摄影机及时接住,方舒雁这才松了口气,身体下落的时候有余力短暂地想了一下会不会痛,得出的结论是看天意,反正她现在也已经改变不了什么。
结果上面的视线忽地被遮挡,跟着跳下来一个熟悉的身影,让她眼睛忽然猛地睁大。
来不及反应,谈致北跳下来时还用力蹬了下崖壁,转瞬间就比她下落得还快。他迅速靠近,一把将她拽进怀里抱住,在空中翻了个身,来不及再做更多的举动,两人就一起掉进潭里。
从高空掉下来,即便是掉到水里,也像巨石砸向坚硬的地面,痛得过分。
全身上下迅速灌满冷水,下雨时的腥气涌入鼻腔,方舒雁因突然看到谈致北而嘴唇微张,猝不及防地呛了口水,感觉水从五官中的每一处铺天盖地般涌进来。
浮力托着他们向上。方舒雁手脚并用,用力蹬了几下,自己也不知道有没有章法,总算挣扎着露出个头。什么事情都来不及做,猛地呛咳起来。
咳得惊天动地,一边咳一边往外吐水,胸腔都咳出岔气的空音。
潭水边剧组的人已经在下面待命了一阵,现在见竟然真的有人落下了水,还是导演本人,短暂的目瞪口呆过后,赶紧手忙脚乱地行动起来,救生圈和游泳衣一股脑地往这边扔,也有会水的人当即下水,要把他们两个从潭里捞出来。
两人很快又要下沉,一个救生圈被扔到附近,谈致北眼疾手快地捞住,塞到方舒雁胳膊底下让她抱着。做完这一切,他似是终于缓了口气,总算放松了一些。
他没松开方舒雁抱着的那个,两人就这么抱着同一个游泳圈,在水里相对静止地对视。 方舒雁将呛的水咳出来,平复了一下呼吸,抬眼看他。
他也已经完全被水打湿,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脸上毫无血色。这样狼狈的时刻也是好看的,黑色的发丝垂顺地贴紧,难得显出安静乖巧。
他的发色好像已经不再夹杂着各种稀奇古怪的颜色了,染回了纯黑色,耳垂上也不再点缀着闪烁的耳钉,没有了那种隐约可见的尖锐孤峭,变得低调内敛。
方舒雁这次回来之后,其实没怎么仔细打量过他,直到现在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一点。
会水的工作人员正朝他们游来,方舒雁嘴唇动了动。
她说:“你还是不会游泳。”
语气肯定,从他抓住救生圈不放的手里就能看出来。他但凡这三年里学会了游泳,现在肯定已经带着她向岸边游了,怎么想都不是会乖乖待在这里等待救援的性格。
谈致北眨了下眼,看着她,弯了下唇角。
他说:“会不会不重要,这不是也起到作用了么。”
方舒雁叹了口气,皱着眉说他:“不会就不要逞这个能,你不会游泳,跳下来完全就是添乱。本来他们游过来救一个就可以,现在却要救两个,这不是更添麻烦吗?”
谈致北没有理会她的说教,视线始终落在她身上,唇角浅浅地弯着。
“不然呢?”他说,语气淡定地反问,“让我明知道你不会游泳,但看到你掉下去,就在旁边手足无措地干看着?那我宁愿跟着一起跳下来,就算只能做个入水时的垫背,也算起到了点作用。”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而后心情似乎突然间就好了一些,唇角的弧度扬得更高。
“万一出了点什么事。”他看着她,半开玩笑,半是平静地说,“那消息传出去,所有人就都知道我为你殉情了,想想也还不错。”
方舒雁定定地看了他几秒,说:“不需要你殉情,我会游泳。”
小时候当然是不会的,方慧供她上学就已经要倾尽全力,学校也是平民公立,连游泳这门课都没得选。谈致北据说小的时候上的学校也一般,和谈家正经的少爷小姐上的学校不是同一个,具体的情况方舒雁没问过,只知道他们认识那会儿,谈致北是真的没什么钱,不是富家少爷装穷体验生活。
两个普通条件下长大的孩子,都没有系统地学过游泳。方舒雁是一点没接触过,谈致北也涉猎不多,属实是两个旱鸭子。他们恋爱谈得太久,除了小心翼翼守住的逆鳞从未触及,对方所有的其他信息都不是秘密。
但离他们亲密无间的那几年,已经又过去了很久。
这几年里方舒雁考了驾照,和国内的交通规则不太一样,从一开始的从零学起,到最后也能开着便宜淘来的二手车代步;也学过游泳,去海边采风拍素材时混在一群小孩子中间跟着扑腾,被热情的母亲们带着学会,晒黑了一个色号,花了半年时间白回来,看着没有变化,却已经多了种技能。
一别三年多,她已经不再和原来的自己一模一样。过去发生的一切都有痕迹,时间在流逝,人是会变的。
方舒雁放开游泳圈,看了谈致北一眼,转身向前来救援的工作人员游去。
两人中途在水中会师。方舒雁刚咳完一阵,这会儿显得脸色不错,游过来的人看她面色没有大碍,手脚也利落,很是松了口气。方舒雁和他打了个招呼,表示自己还有余力游回去,得到对方的点头回应后,顿了顿,背对着谈致北,视线朝后面飘了一下。
“带他游回来时小心一点。”她压低了声音,很轻地交代,“入水时是他在下面,现在应该很不舒服。他也不是特别会水,可以的话就多照顾一些,有劳。”
工作人员张了张嘴,看看她,视线又飘向后面的谈致北,脸上突然露出一丝掩饰不住的八卦。
但现在两人都泡在水里,他也没有在这种不合适的场合说什么废话,只嘿嘿笑了两声,用力点了点头,表示对她的拜托已收到。
方舒雁没有多说什么,也没有费力去澄清。她会游泳虽然是真的,但不常游也是真的,从这里游上岸就已经要尽全力,实在没有体力再耽搁。路过一件救生衣时她停了一下,给自己套上,这下终于轻松了一些,靠着自己游回了岸上。
也不比带着谈致北回来的工作人员快太多。两人回到岸上时,方舒雁刚把救生衣脱下来,将自己湿漉漉的头发散开。
她回头看了一眼,再次向救人上来的工作人员道谢,视线轻飘飘地掠过谈致北的脸,没有多做停留,披上一条大毛巾,径自重新向山上走。
这次换了另一个方向上山,通往崖壁的另一面。整个山谷是一个封闭的U型,崖壁上的路就是连在上面的直线,想出山的话如果不着急,还是从底下的水潭里撑竹筏过去更安全,就是特别绕远。
不过崖壁上的镜头已经拍完,这时候绕远也就无所谓了。方舒雁向上走,给她递上毛巾的邵明远紧跟上来,眉头担心地紧皱着。
“还拍什么戏!”他难得在他面前显出几分气性,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视线紧紧粘在她身上,“赶紧回村子那边换衣服!洗澡!还得吃几片药,万一感冒了……”
刚才还嫌弃地不肯下来的大少爷,看到她出事,倒是立马奔了下来,鞋边沾上泥也全不在意,满脸紧张地盯着她,手还一直虚揽着她的后背,看架势她要是不小心再脚滑,他能一把将她揽住。
“只差那一个镜头,山里的戏份就拍摄结束了,早点按计划拍摄结束,不是也能早点从这里离开。不然现在不拍,又得冒雨过来,再辛苦一次。”方舒雁笑笑,如是说服他。
邵明远果然被她说动,意动地挣扎了一下,不情不愿地同意:“……总之快点,赶紧拍完赶紧收工,然后赶紧回去。这什么破题材,以后别拍了,多拍点城市里的场景不好吗……”
也不能总拍一样的题材呀。方舒雁和他并肩向上走,笑着聊了几句,神情柔和。
上去的路走到尽头,已经能看到贺深等在那里的人影。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一窝蜂下去,将摄影机用透明的雨衣仔细包裹好,就地坐在下一幕要拍摄的场地上,在雨中闭着眼睛,抓紧时间进行状态的调整。
好演员。方舒雁看得唇角弯了一下,饱含欣赏,突然察觉到旁边的邵明远脚步渐走渐慢。
怎么了?方舒雁转头看过去,目露疑问。邵明远脸色微变,迎着她询问的视线,眼神闪了闪,最终却没有逃避,只用力抿了下唇。
“那个谁。”他干巴巴地说,“还在下面,舒雁你不去看看?”
方舒雁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谈致北,愕然地看了他一会儿,在他僵硬的表情中忽地莞尔。
“拍完这个镜头又要下去,到时还要一起离开,等等再过去看。”她说,而后笑得眼睛弯弯,“这么有风度啊?要不要我夸你一下?”
这不是风不风度的问题。邵明远哼了一声,不情不愿地移开视线,不爽地嘀咕着:“我是觉得他今天这英雄救美的架势有够骚包的,不过既然真的救了你,我也不想说什么别的话,舒雁你代表我向他表示一下感谢也行,顺便告诉他以后别这样了,这种事情有我这个……朋友来做。”
方舒雁莞尔,好脾气地应下:“行,等下看到他帮你转告。”
邵明远看着她微笑的侧脸,忽地沉默了一下。
“舒雁。”他轻声叫她,迟疑了一下,说,“我以前特别看不上他,觉得他配不上你。”
方舒雁看出来了,不过还是严谨地纠正:“其实公正地说,从方方面面来看,都是我的条件配不上他。”
感情面前就别说什么条件了,怪可笑的,人要真能完全按照条件,门当户对地严谨心动,那跟配种有什么区别。邵明远摇了摇头,沉默了一会儿,问她:“之前你们在一起,是谁先表的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