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遇看了看那个抻长的灰脑袋,使坏似的调笑:“那吃了得了。”
灰脑袋上两颗暗洞似的眼珠开合了两下,“刺溜”一下缩回了麻袋里。
副驾驶上的何遇浅浅地笑了笑,露了一点儿白牙。
川昱一本正经地问她:“何遇,养鸟你爱不爱?”
何遇眼睛一眯,两道细长的眉毛拧成了一种极扭曲的形态。
川昱又憨头憨脑地笑了。
第八章 我的人,我会照顾好的
(一)
“蚱蜢、蛙、象鼻虫、油菜金花虫、蝗虫……”
第二日,何遇叼着一根草秆坐在固沙队大门口的一条矮脚凳上看手机,屏幕上百科页面列举的大鸨生活习性一项下列举出了长长的一串进食名录。
两只大鸨远远地站在院子对角盯着她,何遇抬头,冲它们幽幽道:“想都别想。”
屋里辛干伸出手在川昱眼前晃了两下,偏着脑袋问:“哥,为什么我说把房租退了一大半给他们你还笑?”
川昱回头,迅速扯平了嘴角:“没有,你接着说。”
辛干“哦”了一声,坐回川昱对面的长凳上,从衣兜里掏出一个棕黑色的布包放在桌子上,一层层拆开,露出一个封口的牛皮纸袋。
川昱不解:“是什么?”
辛干摇头:“不知道,是昨天晚上那个受伤的女人叫我拿给你的,她说等你回来给你,你能明白的。”
川昱皱了下眉,对桌子上的东西兴趣不大。
辛干没说话,对着那个牛皮纸袋用手戳了戳,又用手掌比了一下长度,看了川昱一眼,笑了笑。
川昱问:“是钱?”
辛干不好意思地点了一下头,又慌张地在脑袋上挠了两下,解释道:“不是我偷看,是她给我的时候口子没封严实掉了几张出来,嘿嘿嘿,真的。”
川昱点头,在他脑袋上揉了一把:“知道。”
辛干松了口气,听到院子里的大鸨叫了两声后,忙说:“那三哥,我去帮何遇姐喂鸟。”
“好。”
川昱点头,看着辛干走出去了。
他将那个牛皮纸袋拿起来掂了两下,掏出手机,在通讯录中找到了林夏亦的名字。
“嘟嘟”几声后,电话接通后,对面的人说:“找我干什么?”
声音拿捏得既欣喜软糯又带着几分被追求的腔调。
川昱没回答她,而是问:“腿上的伤好了没有?”
“哪有那么容易好?你处理过了也不留下来陪我,肯定是觉得还不够严重喽。”林夏亦说话时有些赌气的意味,川昱不知道怎么接话。
沉默了两秒,林夏亦似乎有些怕川昱就此挂断,连忙收起语气改了口:“那个医生的药还不错,现在能走了,不过还点儿疼,不知道会不会留疤。”
“嗯,能走就好,回去好好养养。”
“知道了。”她从这句话里觉出了几分体贴,认为川昱对自己的感情又尽在掌握,于是小声回他,“知道你喜欢我的漂亮腿。”
川昱假装没听见,知道他们一个摄影组的人大概率就在一旁,于是直接问她:“你银行卡号多少?”
“什么?”
“我一个队员在房间里拾到了你掉的钱,回来取不方便,我明天去镇上转给你。”
这个谎说得两边都心知肚明,林夏亦却也配合着他再次说:“不是掉,那五万块钱,是我留给你的。”
川昱笑了一声,有些讶异地说:“你给我留五万块钱算什么?”
这笑声太爽朗坦荡,那些疏远的、拒绝的、急于撇清关系的成分,都搅在里头。
“川昱。”林夏亦沉着嗓子叫了他的名字,迟疑了几秒,川昱听到有高跟鞋走过的声音。
“我只是希望你日子过得好一些,你不明白吗?”
听筒里再次响起林夏亦的声音时,明显没了别的背景音。
川昱舒了口气,坦白说:“我过得挺好,有吃有喝的。”
“大饼、砖房那叫好?川昱,你跟你队上的那些人不一样,他们这辈子本来也就只配……”
“都是干活吃饭,不偷不抢,有什么不一样?”他的语气淡淡的,即便对她三六九等的区分生气也没有吼她,不是想结伴生活的人,没有必要。
但林夏亦还是飞快地捕捉到了他的雷点,解释说:“我……我不是那个意思,防风固沙是很有意义的工作,你要是真喜欢,那就跟他们一起再干两年,以后……”
川昱说:“以后的事,我自己想,你还是把你的银行卡号发给我吧。”
“我不记得了,你留下吧。我听你的队员说,你们不是想买一台好一点儿的汽车发动机吗?就当我谢谢你们给我治伤,好不好?”
“买车队伍上面有补贴,你的钱我们不能要。”
“那当我借你。”
“不用,我还不起。”
“不用还,下次我这边有拍摄任务可能还会打扰,这钱可以抵……”
“队上的房子以后不租了,不合适。”
“你非要跟我分得这么清楚吗?”林夏亦突然不顾形象地在候车厅里叫道。
川昱点头,也不管电话那头的人根本看不见,他瞄了一眼窗外正被两只大鸨撵得满院子跑的女人,坚定地告诉林夏亦:“嗯,一定要。”
“前往北京的旅客请注意,您乘坐的……”川昱手上的手机里响起了机场登机提示语。
电话另一端,林夏亦匆匆滑过屏幕将电话挂断了。
她害怕从川昱嘴里听到更直白的消息,或者说,是怕听到那个更具体的名字。
“何遇!”
“何遇,你快来瞧瞧我们这个!”
院子里,眼镜和老张满头蛛网地抬着一只布口袋从杂物间走出来。
“噗”一声,口袋被扔在地上,发出沉沉的闷响,两人就近站在那儿拍身上粘的灰。
何遇躲过两只大鸨的夹击,跟辛干一样叉开腿蹲在布口袋旁。
“什锦虫子干?”何遇问。
辛干听了“呼哧呼哧”地笑个不停。
老张也笑,挑出钥匙圈里的小锉刀割开了布口袋上的棉线,一些棕黄色的圆亮草籽从里面滑了出来。
眼镜赶紧揪住袋口:“当心当心,别撒喽。”
辛干说:“这个好,这个拿去喂雀子吃,何遇姐不恶心。”
何遇也说好,刚要问具体是什么植物的籽儿,眼镜笑起来了,朝辛干说:“你说好是因为终于有人给你消灭证据了吧?”
辛干嘴角一沉:“滚滚滚,臭眼镜坏嘴没好心。”
何遇一看有故事,撇着头看他起哄。
川昱从房间里走出来,也逗辛干:“怎么了这是?谁又擅自动我们的小姑娘牌草种了?”
一堆人跟着笑,辛干熬不住了,精黑的小脸憋得赤红:“三哥,你也这样!”
川昱伸手搓了一下他的头:“行行行,我不说,我不说。”
“嘿,队长不说我说,这包草种啊,是我们辛干同志跟植保店的——”眼镜故意抬高声调将话音拖得老长,辛干不好意思,臊着脸冲眼镜扑了过去。
眼镜往左辛干也往左,辛干往右辛干又往右,原地避了两三下后,两人追跑着出了院子。
余下的几个人看着好笑,川昱顺势取代了辛干的位置蹲在了何遇身侧。
何遇问:“这包草种怎么了?”
川昱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一把摊在她跟前:“你摸摸。”
何遇在他手上拈了一撮,没潮没霉,看不出什么差错。
她不解地看了看川昱和老张。
老张也腼腆地笑了笑:“那你闻,闻了你准知道。”
何遇照做,将手上的草籽放在鼻下嗅了嗅,依旧没什么发现。
川昱笑了,将抓着草籽的手发力一握,手上的草籽被挤压得“呲呲”响了一阵,再摊开在何遇鼻前时,她闻到了一股烤制谷物特有的油脂香。
“熟的?”她有些诧异。
川昱点头:“半生半熟的掺在了一起,从颜色上分不出来,熟的草籽又萌不了芽,所以一直搁在那儿没用。”
“小姑娘骗辛干买的?真傻。”
不是责备,她的评价里夹着几分懂味知情的调笑。
川昱说不是,又跟何遇讲:“九月底的时候,分了辛干去旗上的植保店领草种。刚交接完,人家后院失火了,辛干慌了,丢下种子包赶紧就冲去了后院帮忙。他动作快,把植保店老板的小闺女及时从屋里拉了出来。人家姑娘感恩,想拉他留下吃饭好好道谢,他脸皮薄,扛上种子袋就愣头愣脑地跑了。回来之后觉得背上烧得慌才发现是他随手把种子包扔在了人家炒瓜子儿的大铁锅里,麻布袋厚实没烫破,里面的种子倒烤了个五分熟。他背着草籽跑回来,自个儿背上的皮也被那个麻布袋烫红了。人家打了好几次电话道谢,又亲自送了补的草种和烫伤药过来,他倒好,每次躲得比兔子还远。”
何遇点头,依旧是那个评价:“真傻。”这次她嘴角上的笑容勾得更大一点了。
川昱随口接了一句:“人是靠得住的,不过腼腆了点儿。”
“那不随你。”她将手上的种子放回他手掌里。
川昱隐约觉得这个“随你”的意思在后半句,果不其然,她开始毫不避讳地盯着他看。
有点儿坏,也狡黠。
川昱将草籽放下,正准备起身,碰上辛干跟眼镜闹腾完了走回来。
辛干一把搭在了川昱肩上,无意将他摁回了原位。
大鸨怕人,扑棱着翅膀在院子边上“哈哈”叫。
何遇将手伸进口袋里去抓草籽,正巧碰上川昱为了缓解尴尬动了喂鸟心思也伸进袋中的手。饱满的小颗粒在布口袋里如同一大抔被拢住的流沙,袋口大小有限,伸入了两只手后被挤压的种子如水流般涓涓往边上淌。
丝滑、沙软,她一本正经地在袋子里用手指轻抠他的手背,跟昨天夜里他抓住她的腕子之后做的动作一模一样。
“这下好了,既不浪费又能喂好大鸨。”
“是,有用处了。”
围在一旁的人看不到布袋中的情况,都在为闲置的东西发挥了用处而高兴着。
川昱想将手缩回来,被何遇反手扣住了,他看了她一眼,低声说:“别闹。”
何遇撤了手,很自然地从口袋里带了一把草籽撒到院子里。
两只大鸨警惕地挪过来,川昱侧了一点儿脸偷瞄它们的进食情况。
大鸨白灰色的头仰起,爪趾稳稳地扣着地,好一会儿,精黑的眼珠子一动,弯颈啄走了两颗草籽,还没完成吞咽,又放哨似的仰起了头张望着。
看到大鸨愿意吃东西,川昱松了口气,只是他舒缓的表情刚露出来,趴在他背上看热闹的辛干却突然惊讶地叫了一句:“咦,何遇姐,你的手怎么了?”
几人同时看过去,川昱一时忘了自己的手早已抽了出来,以为两人的小动作被人发现,有些慌张。
何遇觉得川昱这样子有趣,多看了两眼,撞上他的目光后,一边将袖子往下拉,一边说:“擦了一下,没什么大不了的。”
川昱的嘴唇动了一下,眼镜已经赶在他之前说:“看看看看。”
见他们不放心,何遇索性老老实实地撸起袖子给他们瞧。
约莫七八厘米长的一块擦伤在手臂上,没有进沙子,没有红肿,破皮的地方也已经结了薄薄的痂,再过个三四天也就全好了。
问题不大,眼镜他们不由得各自舒了口气。
何遇觉得这细微的声音比自己听过的最殷勤的话都温暖,不由得笑了一下,将袖子往下翻。
“等等。”川昱凑过去。
何遇跟他对视了两秒后咬了下唇,收回手扭头跟辛干他们开玩笑:“我看你们队长多半是想挂旗行医,在我这儿挣个发动机。”
一堆人笑,川昱却没笑。
他神色如常,只说这个天气破皮了容易得冻疮,最好还是用药膏擦一擦。
辛干跟着点头:“对,何遇姐,那我一会儿拿了给你。”
何遇说好,川昱却看着何遇讲:“你跟我来,现在就擦。”
(二)
何遇跟着川昱走,院子里其他三个人也散了各自忙活去了。
川昱的屋里,前一天晚上给林夏亦处理伤口的消毒水味还没完全散,何遇单纯觉得呛鼻,停在了门口。
川昱进去了,但没急着给她找药膏,背着身,自顾自地坐在了一条长凳上。
何遇没催,目光往里面扫了扫,他的卧室布局跟自己那间没什么两样,只是多一些手电筒、沙铲,以及固沙手册之类的杂物,只是收拾得十分整洁。
“挺不错。”她评价道。
川昱扭头看了她一眼,眼神有点儿严肃,但不凶。
何遇觉得这个动作释放了一种他特有的信息元素,让她想抽根烟,但她的烟已经被川昱扔了,于是她很慵懒地倚在门上随口聊:“怎么从我们回来到现在都没见着尤金?他干什么去了?”
“去送那些租客了。”他的声音淡淡的,依旧没给她找药。
何遇盯着他的脊背看了一会儿,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没别的话了。
气氛静默了几秒,川昱说:“你进来啊。”
何遇笑了笑:“我想着在这儿等你拿给我就行。”
她还是没动,川昱哑口无言,只好起身走到门边拽了她一把。
何遇觉得好笑,用鼻子嗅了嗅他,又闻到了那股很好闻的味道:“你身上有香味,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