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顾忌叶瑶枝是一个女孩子,元屏就要指着叶瑶枝的鼻子破口大骂了。
因为元屏的态度,其他人在看待叶瑶枝的时候,也在不知不觉间染上了成见。觉得叶瑶枝就是一个“玩世不恭”“冥顽不灵”,仗着有几分天赋而“不求上进”的井底之蛙。
对于其他同学的看法,叶瑶枝并没有放在心上。只要她认准的路,从来不会轻易更改。
在叶瑶枝之前,每一个有幸进入桂舟学堂跟随元屏大学士学习的学生,都觉得这是自己一生的荣耀。
可是在经历了两个月的学习后,叶瑶枝渐渐发现,这好似成了达成自己目的的“甜蜜的负担”。
她的内心渐渐萌生出另外的想法。
元屏在教导叶瑶枝的过程中,也越来越清楚叶瑶枝和他从前教过的那些学生是不同的。
他从前教授的那些学生,对他说的话都是相信的,并且会牢记在心中去实践。但是叶瑶枝对于他说的话,却保持着怀疑的态度,只摘取对她有利有用的地方。
在“断章取义”方面,叶瑶枝的造诣可不比那群御史台的言官差,这就让元屏非常的生气。
有着卓越的天赋,就该比普通人更加努力刻苦才对,叶瑶枝的“不以为然”实在是与天理相互违背,与他的教导背道而驰!
可是元屏怎么也想不到,叶瑶枝竟然会当着他的面说出:“元夫子,我认为文章的目的是为了解决问题,一味的追求文章的境界,这是本末倒置。”
当叶瑶枝在课堂上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整个桂舟学堂一片寂静,没有人敢说话了。
元屏认为,文章必须要有境界才行,文章写得好的人才能成大事。古往今来,无数的先人也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证实了这个道理。
杜甫说:“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作者皆殊列,名声岂浪垂。”
曹丕说:“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
古往今来,无数的文人墨客都说过写得一手好文章的重要性,一篇好的文章可以流传千古,给后人以指点。
元屏想要培养的就是学生们追求文章之道的精神,用写文章的方式磨砺他们的心性,从写文章的过程里得到人生的升华。
他所提出的“文章境界之论”,在整个大政帝国都十分有名,即使是与他的学问观点相悖的人,也赞成他的观点。
但是今天,叶瑶枝当着他的面,对他的观点提出了质疑。
元屏并没有像其他人以为的那样怒不可遏,而是捋了捋自己的胡子,然后语气平静的说道:“你先说说看。”
“对圣人而言,文以载道,对夫子而言,文章的作用在于教化,对我而言,文章是传达讯息的工具。在我看来,文章写得太华丽,就可能存在夸大事实的问题。文章写得太长,就有可能偏题,洋洋得意的炫耀自己的文采,不过是‘纸上谈兵’的笑话。”
元屏问道:“你认为文章只是传达讯息的工具?”
“是。”叶瑶枝并没有因为可能惹闹元屏就退让说谎:“文章的目的是传达事实,描写山川大江大河瑰丽壮美的文章,古往今来数不胜数,可是又有几个人记载了一座山里物种的变迁,山川的走势,山的各个部位的气候变化?多少文人墨客描写边塞苦寒,又有多少人记录过我们大政帝国边境线的变迁,每一个关塞的自然条件、地理环境、关塞外的胡人的体态、仪容、服装,他们说的什么话?使用什么武器?他们的作战方式是什么,他们的历史文化从何而来?”
叶瑶枝直视着元屏:“我翻遍自己能够接触到的藏书,发现这样的知识少之又少。我记得《孙子兵法》开篇有言,兵者为国之大事,要从道、天、地、将、法五个方面仔细分析比较。我想,这就是自衡。”
“可惜的是,这么多年来,驻守关外的将士对关外的情况皆为口耳相传,鲜少有文字记载保存下来。武院教学更是依赖于有在边关从军经验的退休将士,可是口耳相述,总会有差别,何况自然环境也会因地震、洪水、干旱、风沙、陨石等天劫地灾而产生变化,可是这么多年来,众人对边关的印象,却拘泥于古人先哲们的诗词。”
“更为精确的地理、人文描述却几乎见不到。这成了中央施展边境政策的妨碍,除此之外,农耕、织布、冶炼、锻造等等这些工艺的传授也需要详细的记录才能确保老百姓不会上当受骗,就像医书一样崇尚精确。”
“一种技术想要流传下去,推广到让更多的人受益,那就不能有太大的误差。”叶瑶枝说道:“技术是在革新的,即使最新的技术不会在第一时间传到大政帝国最偏远的地方去,但也要保证他们那里的能人能够根据书上已经有的记载,推演出新技术来。”
叶瑶枝直视着元屏:“我不否认‘文以载道’是一种崇高的理想,可是比起求道,我更擅长对‘术’的研究,道启民心,可是如果百姓还在饿肚子,吃不好穿不暖,因为天灾人祸而无家可归,那谁又听得进去高高在上的‘道’呢?”
“我想做的,不过是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让更多的人吃饱穿暖,有一间屋子可以挡雨、遮风、避寒、取暖,让农民可以依照四时而耕田,让其余三百六十行的人才都能施展自己的才华,仅此而已。”
当叶瑶枝说出这句话之后,元屏终于明白。叶瑶枝追求的从来不是“理想”,她追寻的是“解决实际问题的办法”。
元屏长叹了一声,对叶瑶枝说道:“你的确是我见过的最有天赋的学生,但是我们的道路是相悖的,继续呆在桂舟学堂只会耽误你。”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看向元屏,没有想到元屏也会有服软的一天。
叶瑶枝恭敬的向元屏行礼:“这段时间,劳先生教诲,我会一直铭记在心,多谢。”
元屏看着叶瑶枝:“我教过很多学生,他们考上贡生离开桂舟学堂时,皆是意气风华的模样,扬言要践行自己的信念和承诺,可是他们当中有一半的人都迷失在了宦海当中。我希望你能记得你今日的发言,有的人选择‘立心’,有的人选择‘立命’,有的人选择‘继绝学’,有的人选择‘开太平’,他们选择不同,却终究逃不出一个殊途同归。”
“我不知道你是哪一种人,但我要你记得三个字。”元屏对叶瑶枝说道:“致良知。”
这三个字砸在心上,让叶瑶枝在感觉肩膀沉甸甸的同时,胸内的气氛又豁然开朗。
她再次恭敬的向元屏行礼:“学生多谢夫子教导。”
第一七一章
叶瑶枝与杨蔓蔓拜别元屏大学士,离开桂舟学堂的消息传出后,在知悉内情的人当中引起了一阵动荡。
一些人笑话叶瑶枝:“目无全牛,她迟早会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
有心人跑到杨蔓蔓的家人面前编排叶瑶枝的不是:“杨大人若是放任自家姑娘跟着那个见识短浅的小姑娘,只怕会带坏了您家的孩子,好端端的一个苗子,就要被毁在别人手里了。”
得知这个消息的清莹郡主秦红叶只觉得解气:“她们一定是被元屏大学士赶出赶出桂舟学府的!真是活该!乡下来的东西,就是上不了台面。”
到处都是唱衰叶瑶枝和杨蔓蔓的声音。
顾忌着杨蔓蔓身后的势力,那些因为自己天资不足又不肯努力钻研,一辈子汲汲营营却还是一事无成的家伙们把他们用闲言碎语攻击的矛头指向了叶瑶枝。
可惜的是任凭他们使完全身的力气,他们为了影响叶瑶枝的心态而编排她的那些话,一个字都没有传到叶瑶枝的耳朵里。
叶瑶枝在桂舟学堂上的发言,自然也传到了皇帝楚壤的耳朵里。
看过了锦衣卫们的记录的卷轴,楚壤自然是换来了自己的左右大臣。
“你们自己看吧。”
叶瑶枝的一番发言,殃及池鱼,让朝堂上下都挨了楚壤的一顿训斥。
太学府首当其冲,因为这些年以来,参加工举的人数总是少于文举和武举的学子,这就是他们办事不利了。
叶瑶枝在对元屏的发言中提到的那些观点,都需要专业程度高的人才去完成。
楚壤对左右大臣表示:“我们大政需要文采斐然,能写出诗词乐章的文学天才,也需要叶瑶枝提出的专精一技,能解决实际问题,传道受业的技术型人才。”
这是楚壤对太学府和六部的要求,至于他们怎么去培养官员,教育人才,那就是他们需要解决的问题了,楚壤只看结果。
如今傅空山这个“牵线搭桥”的人前往徽月城办事,楚壤无法直接与叶瑶枝和杨蔓蔓接触,便叫来了自己的小儿子楚芝兰。
“楚芝兰”这个名字听起来虽然有几分女孩子的味道,但的的确确是大政帝国当今四皇子的大名。
只因他年少时体弱多病,大政国师卜卦问天,其命刚硬易折,需要一个柔和偏阴的名字来中和。
作为父亲的楚壤当然要为自己的孩子找一个好名字,心思一转,便想到了《孔子家语在厄》当中的记载:“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谓穷困而改节。”
这是楚壤身为一名父亲,对自己孩子的祝福与期望。
楚壤与自己的皇后共有四个孩子,每一个孩子的名字,都寄托着他们对孩子的祝福与期盼。
“可怜天下父母心”,无论是天家,还是寻常百姓家,都是一样的。
四皇子楚芝兰如今已经顺利长大,迈过了十八岁的年纪,玉树亭亭,翩翩公子。
或许是名字偏于阴的缘故,楚芝兰自幼面容姣好,颇有女相,但正如国师所言“四皇子命中刚硬”,他的气度和举止都不阴柔,而是一位中正柔和的佳公子,绝不会让人误认为是女子。
楚壤看着自己的孩子不经感叹:“幸好,小芝兰是我的孩子。”
这幅容貌,若是生在一个寻常人的身上,未必是一件好事,毕竟这世上觊觎美色,又心怀恶意之徒不在少数。而他是一国之君,大政帝国是天底下最强盛的国家,自己能够护住孩子们平安长大。
对于自己的每一个孩子,楚壤都是一视同仁的重视教育,也重视对他们的历练,他不是一个不懂得“放权”的领导者,当然清楚孩子们只有磨砺后才能成长。
如今老大、老二、老三都有了自己的事业,只差刚成年的老四暂时还没有事情做,楚壤便想着让他去接触叶瑶枝和杨蔓蔓,亲眼看看大政帝国的少年天才们为人究竟如何。
接到任务的楚芝兰内心一惊,思索了片刻之后明白过来,这是父皇有意要培养自己。在自己的姐姐和兄长们成年之后,楚壤也会有意让他们与朝中之人结交,这是为了培养他们的御下的能力。
“叶瑶枝、杨蔓蔓?”楚芝兰在心里默念着这两个名字,并没有因为叶瑶枝和杨蔓蔓现在只是一个秀才就看轻了他们。
身为大政帝国的四皇子,楚芝兰对朝中的要事还是比较了解的。他非常的清楚,受到父皇看中的“活字印刷术”就是由这两个女孩子复原出来的,仅凭这一项,她们就注定前途无量。
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她们并不是只有活字印刷术这一项功绩。
由文翰侯府的小侯爷傅空山带回的皮影戏花灯,锦衣卫指挥使方知味带回来的蓝孔雀风筝,无一不在说明这两人拥有的极高天赋。
楚芝兰也打听过,杨蔓蔓是杨家的孩子,她的父亲和姑妈都是举足轻重的朝中要员,可以说是出身豪门,且为言情书网。
如果说杨蔓蔓能一次就考上秀才还不足为奇,那么知道了叶瑶枝的过往之后再看她一年考上秀才的“战绩”,就不得不让人发出一声惊叹了。
更何况,父皇还刻意调高了绍雍城科举考试的难度,就是为了试一试这些天才们是不是真的名副其实。
叶瑶枝没有让人失望。
她到了皇都后,甚至还弄出了一架望远镜的模型。
楚芝兰记得当初傅空山带着望远镜进宫面圣的时候,脸上那种让旁人完全无法形容的神色。
能够与叶瑶枝、杨蔓蔓结识,百利而无一害。只是从现有的资料来看,想要不刻意的与她们结识只怕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只怕自己一露面,她们就能猜到自己的三分来意了。
“难呐。”楚芝兰皱起了秀气的眉毛。
……
离开了桂舟学府之后,杨蔓蔓清晰的感觉到了人人都在等着看他们的笑话。
她回家去看望家人的时候,父母和姑妈都毫不避讳的把别人的风凉话告诉了她,这让杨蔓蔓十分的生气。
“爹、娘,小姑妈,我敢对天发誓,小枝绝对不是别人眼中的目光短浅之辈,他们杜撰的流言蜚语也绝不可能伤到小枝分毫。”杨蔓蔓对自己的家人说道:“等到下一次会试之后,他们就会知道谁才是真正的井底之蛙了。”
杨蔓蔓的父亲杨宿说道:“我们自然是相信蔓蔓你的判断,我们把外面的情形告诉你,是希望你能有一个心理准备。”
“爹,我明白的,跟着小枝一路从绍雍城走到皇都,我明白这个世界并不像我曾经以为的那样单纯。但是在我们离开桂舟学府的时候,元屏大学士送了我们‘致良知’三个字作为临别的礼物,我们不会辜负你们的期望的。”
与其对别人的说三道四耿耿于怀,不如做好手头眼下的事情。这就是叶瑶枝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所以即使听到了对自己不好的言论,叶瑶枝也没有放在心上。
离开桂舟学府的第二天,叶瑶枝就调整了作息,重新编写了学习计划,与杨蔓蔓一起踏上了自学的征途。
自学考验的不仅仅是一个人的定力,也考验着他们的智慧。缺少了老师的教导,自学的学生非常容易走上歧途而不自知。
好在这里书皇都,多的是然备考会试的秀才们进行交流的地方。
并不是每一位来皇都赶考的秀才都有幸得到大师的青睐,进入知名的学府学习,有不少人都像叶瑶枝和杨蔓蔓一样进行着自学和摸索。
太学府作为大政帝国主管教育的行政机构,自然是不能放任这么多优秀的人才不管。在太学府的有意推动之下,让来自全国各地的秀才们放言交流的“学馆”便应运而生。
皇都之内九大学馆最为有名,其中有三大学馆是文举秀才的聚集之地,三大学馆是武举考生的聚集之地,两间学馆“容纳百川”,留给工举考生做最纯粹的工举交流的,只有一间学馆。
三间文举学馆和三间武举学馆当然不会在叶瑶枝的挑选范围之内,剩余的三间学馆叶瑶枝和杨蔓蔓一家一家的探索过。
唯一的一家工举学馆的风气着实不太好,或许是“独苗”的缘故,来这里聚集的秀才们都给其他人一种自视甚高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