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思潜旋即掀开眼皮看了眼曾囿离,她来时随手将头上不合规制的金色发饰取了,现在额角落下一缕青丝也没察觉,虚虚挡着那张瓷白的小脸。
美则美矣,但这世上美人若太多,便显得不那么美了。
沈思潜垂下眼帘,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慢悠悠地道,“平庸无奇。”
他伸手过来,哗地一声拿开曾囿离面前的纸,冷然道,“浪费。”
纸张晃悠悠地落到地上,不动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
曾囿离怔了下,看了眼地上的自己的字,没说什么,只是将桌上纸撤了,又重新铺了一张。
沈思潜看着那张落地的纸,微微挑眉,看着曾囿离在铺开的纸上提笔又重新写了幅字。
写到一半,沈思潜的目光暗了下来,微微偏头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墙上挂着的字,视线流转,又落回到曾囿离的身上。
落笔,曾囿离微微叹气,偏头对沈思潜说,“东施效颦而已,时间紧凑,只能写到这种水平,希望大人不要笑我。”
她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也不是所有人都有大人一般的功底和气魄,我一个小女子,没那么大的胆气。”
身前的人静默不言。
曾囿离都有些紧张。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在沈思潜面前她都是紧张的。只是重活一世,曾囿离知道自己今日不能回去,一旦她回了,第二日便会她的风言风语便会传遍满城,让她连门都出不去,而始作俑者就是她自己的家人。
不过,或许那也不能算是家人。
留下来就不同了,虽恐怕也得有些流言,至少没人敢对沈思潜说三道四。
她迫切需要一个可以安置她的地方。
沈思潜的手落在纸上。
笔力虽一般,但胜在模仿之力不错,若是再练练,或许真的可以以假乱真。
沈思潜没说话,半晌轻笑一声,那指节分明的手抬了曾囿离下巴,问道,“曾小姐说话这么好听,是曾大人亲自教的吗?”
这动作孟浪,曾囿离下意识想要去打他的手,硬生生忍住了,挤出一丝笑容说,“大人想多了,我所说都出自真心罢了。”
“我是真心想要留在大人身边的。”
“是吗?”
沈思潜没再为难她,只余光看了眼她衣袖处被攥出来的褶皱,随即敛了双目。
“想留便留吧,”沈思潜收回手,也不再看她,像是打发一直阿猫阿狗一般地说道,“沈家后院不算大,不过养个女人还是不成问题。”
他道,“来人,送曾小姐下去休息。”
第3章(已修)
曾囿离在沈府住了下来,没有身份,也不占名分,也不知是沈思潜刻意安排,还是当真觉得此事无关紧要,曾囿离只是想寻个留下来的地方,自然阿门也不会拿这件事情去叨扰他。
说起来,沈思潜倒是还没忘记她是个被人伺候大的世家小姐,给了她一个丫鬟。这个平日里负责照顾她起居的是个叫小莺的姑娘,十五六岁,笑起来眉眼弯弯的极为可爱,也是个性子敦厚的。
曾囿离挺喜欢她,平日里练字也喜欢便带着她一起,顺便教她也学着写写。
“女子不一定有大才,这世间给女子发挥才能的余地太少了,我们大多数人用不到也做不到,但女子至少要会读书写字,总有用得上的时候。”曾囿离如此对她说道。
“姑娘说的都对。”
小莺不懂这些,只知道姑娘人好看,性子也好,她说什么,小莺便跟着做什么。
曾囿离闻言笑了,“这可不对。怎么我说的就都对了呢?你得觉有道理有用,那我说的就是对的,若是你觉得我说的没道理也没用,那兴许我说的就是错的呢。”
哪有小姐会让自己丫鬟觉得说的是错的呢?
小莺没听过别人这么说,只瞪着茫然的眼睛看她,看得曾囿离越发觉得好笑。
她敲了敲小莺的头,收着力道,确保不会把人敲傻了,“你只需记得,没人能叫你万分相信,凡事都要自己多想想,再去想别人的话,两相印证,才能少吃些亏。”
小莺眨眨眼,“这样就不会吃亏了吗?”
这样也会的。曾囿离笑了笑。这世上哪有一点亏都不吃的事情,只是尽量让自己过得好些罢了。
只是这府中并不是人人都像小莺,院子大了,各种腌臜低劣的苟且都会悄悄滋生,尤其是沈思潜这样高官的府邸,虽府中只有他一个主子,但院子大、下人也不少。
这等也算得上是浪费了,但世家向来如此,每一个下人都分工精细,便是跟在主子身边的,也分替主子更衣的和替主子梳头的。
沈思潜这已经算是少的了,更何况,这位沈相不喜有人贴身伺候,是以房中无人。
曾囿离没有名分,既不算小妾,甚至比不上外室,自打沈思潜让她住下以来,便不再见她,像是忘了后院还有这么个人一般,如他所说,沈家后院确实不多她一个,扔进后院,几乎都想不起她来。
但曾囿离也不是奴婢,纵然无人说明,她们也明晓曾囿离和她们不一样,她是高出她们一头的。
一旦人有上下之分,便会产生嫉妒恶念,便会想着办法颠倒这秩序,不管是将人拉下来,还是自己爬上去。
曾囿离暗里受到这些奴婢挤兑,也吃了不少哑巴亏,只是她向来一副不计较的模样——对她而言,这些确实只是小事。
“她们就是嫉妒姑娘,”小莺不比曾囿离沉得住气,每每遇到这些事情便气得跳脚,谁要去找她们理论个明白——她们总是趁着她不在的时候欺负姑娘,“这府中大家都一样是人,凭什么姑娘就要处处受气?!若是她们还敢,便是豁出去了在门口跪死了,我也要去找大人评评理。”
再说了,姑娘又不是真的和她们一样。
姑娘可是大人留下来的人!
曾囿离原本就没什么气性,一听小莺这话更是不禁笑了出来。
“你啊……”曾囿离笑了笑。
怎么跟了她几日,就真的成了个忠仆?这脾气秉性也太老实了些。
“只有小人会在这种事上汲汲营营。”上不得台面,跟那些戴着温和面具却动辄打杀大的大人们来讲,这种小事有时反而让她觉得自己还活着。
小莺单纯,听不明白什么意思,一时也忘了原本的事情,只是心里好奇曾囿离这话什么意思,但她也没问,她知道自己不懂,就算是问了听了也想不明白。
曾囿离摸摸她的头,“行了,会有人收拾的。”
当夜曾囿离便在府中“偶遇”了回沈思潜,只是什么都没说,福了福身就走了。
徒留沈思潜看了她背影半晌,被侍卫提醒这才不紧不慢地回了书房。
第二日,后院果然来了人。
“曾姑娘。”扶鸢是沈思潜身边的人,据闻是南方流民之乱中,沈思潜带回来的,在府中已有三年有余。
年龄不大,只是看起来颇为稳重,在府中待得久了,举手投足都有大府的风范,小门嫡女怕也不过如此。
她朝着曾囿离福了福身,淡笑道,“大人今日问起了姑娘,便差我来问问姑娘在这边待得如何,可还习惯?”
小莺眼睛一亮,目光灼灼地看着曾囿离。
在她看来,这是一次能够摆脱现有局面的好机会,扶鸢就是她们的贵人。
然而对于曾囿离来说却未必如此。
曾囿离只是细细地端详了眼前的人,笑言,“沈府是大府,吃穿用度自然都是极好的,人也和善,只不过……”
扶鸢眉间微扬,“只不过什么?”
曾囿离轻轻叹了口气,“其实也没什么,大人让我练字,叫我练的好些了,这两日便拿给他去看,”她顿了顿,“但我怎么好在府中白吃白住,想着帮府中做做事,这干的活儿虽不多,婢子们却都是心善好施的,教了我不少事情,还在旁边亲自看着,我手笨,她们看不过去便口授与我,实在不行,便替我多拖了几个时辰,才叫我能好生做完。只是练字这事就耽搁了,这几日生疏了不少,望姑娘替我向大人求求情,希望大人不要怪罪才好。”
扶鸢一听便明白其中意思,看了眼院中的几个女婢,果然有些心虚地瑟缩起来。
她还在府中呢,她们就敢这样!
扶鸢立刻道,“曾姑娘留在府中是大人亲口应允的,哪有让你做事的道理,这岂不是看不起婢子,还看不起大人?”
这话说的重了,昔日里几个不遮拦的奴婢都不敢言语,只低头听着。
这曾姑娘还知道找她帮忙,想来也请吃她跟在大人身边,是与这些普通奴婢们不一样的。想到这一点,扶鸢便觉得这姑娘还算是聪明。
只是再聪明,也忘了她自己的身份也不见得比她们这些奴婢好多少。
扶鸢顺势敲打敲打这些奴婢,希望她们能有些分寸,不要太过分了,也让她们记得这府中还有一个她呢。
至于别的,她就做不了了。
“我惦念大人,还望扶鸢姐姐转告,叫大人莫要忘了那字的事情。”
说了几句场面话,扶鸢扬长而去,落在原地的小莺有些愤愤不平,“姑娘怎么不说实话啊?”
扶鸢这么几句警告的话,就是有些作用又能怎么样?真想教训,还用得着费这些话?
她最恨光说不做的人。
“我说的是实话啊,确实是真的惦念大人了。”只不过惦念的不是这个人,而是他的态度罢了。她还不知,这沈思潜对她到底是什么态度呢。
曾囿离只笑了笑,不管小莺怎么说,她都不再多言。
“姑娘总是这样,心太软。”
小莺都替她委屈。先前是觉得是小事,所以不跟她们计较也不告状,现在惦念大人却又见不得人,还被他的婢女这敷衍,都这样了,姑娘竟然还在这里笑吟吟地安慰她。
怎么有这么心软的人呢?
曾囿离愣了下,似笑非笑地问她,“你觉得我心软?”
这小丫头脑袋里装得是什么,几句话就觉得她心软了?
曾囿离不是真的没脾气,只不过是现下她的脾气不在这里罢了。与她之前的经历想必现在又能算的了什么呢?
什么都不算。
小莺却笃定地点头,而后想了想又说,“不过有我在呢,姑娘别太担心,我会守着您。”
曾囿离看着她缓缓笑了,“好。”
有个人这样护着她,当真是件让人心底生暖的事情啊。
她现在渐渐开始有些明白为何那人总是在她面前装模作样地装可怜了,大概也是想着她能可怜他维护他,只可惜,曾囿离看得清所以从不当回事,于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惹恼了他,直至自己命丧黄泉。
曾囿离的目光逐渐冷了下来。
重活一世了,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再让自己再陷入那样的境地。
第4章(已修)
不过自打扶鸢走了之后的几日,当真没有人再来找曾囿离的麻烦。
于扶鸢而言,只是几句话而已,也没多做惩戒,但那些奴婢们胆子却小。
曾囿离狐假虎威向来很有一套,面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意同她们多说几句意味深长的话,自然有那自作聪明的以为曾囿离真的受宠,只不过是大人不想她被外人所注意和嫉恨,这才将她留在这,若不然扶鸢怎么会替她说话呢?
这事自然也没人敢去和沈思潜求证。
人啊,最容易死在自作聪明上,尤其是不那么聪明却自以为很聪明的人。
将人吓住了,曾囿离便又温和起来,没事儿还将自己从府里戴来的那些金色的首饰送给那些变得快的、说话好听的。其他人一看,也有些蠢蠢欲动起来,便越发老实。
谁会跟钱过不去呢?
现下清净了,没人来找她得麻烦,曾囿离乐得自在,便整日守在房间里练字,往往一待便是一整天。
“姑娘的字写得真好看,和别的姑娘的字都不一样。”
小莺跟在她身边,要她读书写字着实痛苦,院中事少,又不能一个人闲逛,便只好曾囿离练字在旁边看着,顺带帮着磨墨,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按照姑娘的话说,即便她不愿意去学也学不好,但看得多了听得多了,也总能明白其中一二,凭着这一二分就比别人好了不少。
曾囿离放下笔看了她一眼,笑问,“哪里不一样?”
“嗯……”小莺想了想说,“奴婢嘴笨,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是觉得姑娘的字不和其他姑娘的字那样收着,看着规规矩矩的,而是……像是厨房里的菜刀,又亮又快,还能生风。”
曾囿离闻言失笑,心想她虽然说不明白,但她大抵也能明白是什么意思。
曾囿离低头看着自己刚刚写完的字,墨迹尚未干涸,一撇一捺极为利落,落笔慢,收笔却快,还带着一股宝剑锋芒而出的凌厉的余味。
这当然不是她的字,而是那位素有儒雅之相美称的沈思潜的字。
她靠着那有一分相像的字,让沈思潜开口将她留了下来,现在没事儿想想那字,便在心底琢磨起来这字后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她对沈思潜其人的了解仅限于后来那些骇人的传言,譬如他是如何杀进宫中的。
但她到底未亲眼见过,更好奇这样的沈思潜是如何能够隐忍藏锋多年。
她唯一能看出他那一点野心的地方,只在于那一幅字,只有在模仿那副字的时候,她才是最接近沈思潜的时候。
曾囿离正低头看着,纸上突然落下一片阴影,她一抬头,便看见多日未曾出现的沈思潜,他正站在她的对面,如她刚才一般,低头盯着桌上的纸,神色莫辨。
一旁的小莺朝着她摇摇头,她也不知道沈思潜是何时来的,不过是走了个神,谁知道人就到眼前了。
沈府是沈思潜的府邸,这府上各处都是他自己的人,没人通传本就正常,更何况曾囿离这里向来冷清,前些日子吓了人之后更是如此,现下除了小莺平时也没什么别的人了。
沈思潜今日穿了身月白长袍,墨发玉冠,清冷雅正,又带了分在家中的自在与随意,他就这么垂眼看着,面上没什么表情。
曾囿离微微笑了下,等了会儿,觉得他看得差不多了,才问道,“大人觉得如何?比之上次可有进步?”
沈思潜掀了眼帘看了她一眼,收回视线淡声道,“无甚变化。”
无甚变化?
曾囿离眉间一动,险些没能忍住心中翻滚的情绪。
连小莺都看出来的东西,亏得他还能这样面容平静的说没有变化。
曾囿离嘴角笑意不变,“那看来我还继续练练,方能达到大人心中有所变化的标准了。”
她这时才问道,“大人今日来,是要看看我的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