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大壮越说越觉自己占理,声音也越来越大,仿佛如果杨婉儿有本事出外赚钱养家,他也能考上举人一样。
“你……你……贱人……”杨婉儿气得连话都说不顺了,“你自己说说,从小到大,爹跟娘什么好的都给你,他们给过我什么?”
“给过你什么?你这话是人说的吗?什么都没给过你,你能长这么大,还能站在我面前。”
“别吵了,都别吵了……”陈氏仰天叫道,“我可真是命苦,四十岁不到,那死老头子就丢下我走了,然后女儿走了,儿子也没了,我白发人送了两回黑发人!如今我这两脚都要踏入棺材了,整日里还要□□们两个冤家的心……你们是嫌我命太长了,嫌我不中用了,碍着你们的事了……我不如早早死了,早早死了……”
陈氏边说着,边捶着胸口大哭了起来。
杨大壮和杨婉儿见陈氏哭了,只好暂时停止了争吵。
*
接下去的几日,杨大壮和杨婉儿谁也不理谁,见了面不说话,也不一个桌吃饭,杨婉儿连他的衣服也不洗了。
陈氏夹在孙子和孙女之间,劝又劝不了,只能默默做事。
到了九月十五那一日,杨大壮和杨婉儿却都记起了要去城里表姐家吃酒的事。
两人皆起了个大早,收拾了一通,不约而同地随陈氏出门了。
陈氏叫了辆牛车,赶车的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庄稼人,和他们住同一个村。
陈氏,杨大壮,杨婉儿挤在板车上,一路摇摇晃晃地到了城里。
下了车后,三人把头发衣服弄齐整了,才步行至穆宅。
幸好杨家落魄后,他们还留了几件像样的衣服,里子虽保不住了,面子总要有的,不然他们可不愿意走这一趟。
那下人听是少奶奶娘家来的人,十分殷勤地把他们迎了进去。
大厅里早已坐了不少客人。
槿婳远望着陈氏进来了,赶紧起身,亲热地唤了她一声:“外婆。”
“诶!”陈氏应了一声,想着槿婳今日的身份已不比往常,她作为槿婳的亲外婆,又是两家现有的亲人中辈分最高的,自跟旁人不同,一下子腰板都挺得老直的。
穆子训也随槿婳站起,喊了她一声“外婆”。
陈氏愣是一下子没认出他,半晌才回过神来,笑着夸道,“外甥女婿,你如今真真是光宗耀祖了,我家二丫跟着你,这辈子的福是享不尽的了。”
穆子训听到她这么说,微笑着点了点头。他想起,他落魄时,陈氏可是屡次怂恿槿婳和他和离,去给别人做妾的。
陈氏扭过头对站在身后的杨大壮和杨婉儿道:“你们两个还不快给你表姐和表姐夫问好。”
“表姐夫好,表姐好。”
“表姐夫好,表姐好。”
杨大壮和杨婉儿异口同声地说着,脸上的表情很不自然。
自进了穆家,他们就浑身不舒服。
杨婉儿喊完槿婳和穆子训后,不自觉地拉了拉袖上的褶子。穆家的气派和喜气洋洋的气氛让她有种受到了羞辱的感觉。
“大家先坐下吧!先喝茶!等时辰到了,再移步万珍楼吃酒。”槿婳招呼她们坐下。
杨婉儿和杨大壮随着陈氏坐在了东边上头的一张桌子里。
那桌面上摆着香茶果点,杨大壮这几日在家里都没吃饱,今儿又一大早起来赶路,坐下后,只管拿起糕点大快朵颐起来。
杨婉儿也饿,也馋,但她看不起杨大壮那狼吞虎咽,好像饿死鬼投胎的行为。
哼!丢人。
杨婉儿用力地白了他一眼,才拿起一块甜饼慢慢地吃着。
大厅里其他的来客,都是杨婉儿不认识的,她对这些人没有兴趣,也不想认识他们,便只管垂着睫吃甜饼。
直至宋承先出现,杨婉儿才把头抬了起来。
宋承先穿了一身宝蓝的长衫,腰间系着玉带,手上拿了把洒金扇子,再加上他那白得像雪一样的肤色,一进门便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糕点还含在杨婉儿嘴里,可杨婉儿为了看宋承先,都顾不得砸吧嘴了。
这才叫风流倜傥,翩翩公子,在座的所有人,包括她的表姐夫穆子训,和宋承先一比,都成了瘌。蛤。蟆。
杨婉儿这般想着,不禁又心花怒放了起来。
虽然上一回的初见,宋承先没有表示出对她的好感,但日久能生情,若她能天天见到宋承先,宋承先一定会发现她的好……然后……娶她的。
杨婉儿愈想愈激动,正要起身跟宋承先打招呼,身旁传来了一声很刺耳的“嗝”。
原是杨大壮因为吃得太急太多,不自觉地打起了嗝。
他这一声嗝实在是够响亮的,满屋子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往他那边瞧去,宋承先也不例外。
摊上这么一个就会在关键时刻下她脸的哥哥,杨婉儿一时间是又羞又恼,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在大家往这边望来时,杨婉儿特别留意了宋承先的神情。宋承先轻轻地瞥了杨大壮一眼,快速地把目光移开,好像杨大壮是什么脏东西一样。
他虽然不是针对杨婉儿流露出这样的神情,但落在杨婉儿眼里,却觉宋承先不仅是在轻贱杨大壮,也是在轻贱她。
毕竟她是杨大壮的亲妹妹,哥哥都这样了,别人还瞧得起她这个妹妹吗?
杨婉儿心都凉了。
这时,她又听到槿婳对宋承先道:“哥哥怎么没有把赵姑娘也一并请来?”
“她脸皮薄,就算请了,也不好意思来。”宋承先道。听语气,倒是跟那赵姑娘很熟,关系也很亲密。
“没关系,不久以后她就是我嫂子了,脸皮再薄,总也得见我这个小姑子吧。”槿婳笑道。
槿婳嘴里的赵姑娘,就是之前宋承先在广福寺见到的那位女子。
槿婳本想给他们二人拉红线,但一直寻不到机会,还是他们二人有缘,又一次在广福寺遇上了。
宋承先自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一来二去的,两人从“生人”成了“熟人”,宋承先近来正打算择个吉日上门提亲呢。
杨婉儿听到“嫂子”二字,心里一紧,她盼着宋承先摆起脸来和槿婳说“这个玩笑开不得”,可宋承先只是微微一笑,默认了槿婳所说。
杨婉儿一下子就明白了:敢情那赵姑娘是宋承先的相好,而且看情形,两人是已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
杨婉儿心都要碎了,鼻子一酸,眼里的泪差点夺眶而出。
“你怎么了?”陈氏见她神色不对,问道。
“我出去一会,待会就回来。”杨婉儿说着,悄悄地离开了大厅,然后躲到了一个没人的角落里偷偷地哭了起来。
她好恨,为什么她爹和她娘那么早就去了,什么财产都没留给她,偏给她留了个不争气的哥哥。
她也恨槿婳,恨她之前赶她走,不让她留下来。如果让她留下来,说不定宋承先就不会和什么赵姑娘在一起,明明上次她来时,高氏跟她说宋承先还是个单身汉的。
她活了十六年,就看上了这么一个男人,结果还没跟他说上几句话,告诉他她的心意,他就要娶别人了。
杨婉儿又恨又怨,越想越觉自己委屈,哭得也更伤心。
“这位姑娘怎在这里哭?可是有什么难处?”
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而且是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杨婉儿停止了啜泣,两手捂住了脸,只露出半只眼睛去瞧眼前的人。
——一个身穿浅褐长袍的男人,长相也算清秀,年纪看情形跟宋承先差不多,但要跟宋承先相比,还差得远。
杨婉儿别过了头,没有答话。
就算她把她的难处说出来,这个男人也帮不了她,而且她之前从没见过他,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若把心事告诉了他,自己不成傻子了。
那人站了一会,许是觉得自讨没趣,便走了。
杨婉儿见他走了,又低下头哭了好一阵。
但她今日是来吃酒的,不是来哭丧的,躲在别人家里哭哭啼啼的也不是个事。
明白了这一点后,她只能把脸上的泪水抹干净了,折回大厅去。
进了大厅后,她又见到了那个穿浅褐长袍的男人,一留心才知道他是新来的账房先生苏运和——一个她表姐近来很看重的一个人。
---------------
第43章
开宴的时辰到了,客人们都移步万珍楼喝喜酒。
万珍楼楼如其名,除了里边的大厨能做出各种各样的山珍海味,楼里的摆设也十分气派,酒楼中间还设有戏台子。
穆家这一回不仅把整个酒楼包了下来,请了十大桌,应个“十全十美”之数,还请了城里颇有名的戏班子,在台上表演。
楼上楼下宾客如云,觥筹交错,穆家这一回真真是扬眉吐气了。
大家吃着笑着,谁也没注意到坐在角落里的杨婉儿心绪十分不佳。
散席后,槿婳客气地说要留陈氏在城里多住两日。
陈氏惦记着家里刚养的几只鸡,又觉带着杨大壮和杨婉儿两个十分不方便,便跟槿婳说不必了。
唠了一会家常后,陈氏又长吁短叹了起来,说杨大壮做生意亏了本,家里的屋顶漏雨,得费些钱才能修好……
槿婳是个一点就通的聪明人,穆子训考上了举人,她心里也高兴了,便又给了陈氏二十两银子,说是要孝敬陈氏的。
陈氏拿了这二十两银子,这才眉开眼笑地,心满意足地带着杨大壮和杨婉儿回乡下去了。
牛车晃晃悠悠地,跟来时一样,还是陈氏坐中间,杨大壮和杨婉儿坐两边。
杨婉儿因为宋承先的事,闷闷不乐,这一路是一声也不吭。
陈氏和杨大壮却是一脸喜色,一副捡到了大便宜的样子。
“奶奶,表姐家现在这么有钱,你怎么也不多要些?”杨大壮有些遗憾地对陈氏道。
“二十两,已经够多了,乡下人家,有人一年都用不了二两银子。”陈氏怕被那赶车的人听到,特意压低了声音道。
“可要是要做生意,吃得好一些,穿得好一些,这点钱根本就不够。”杨大壮皱眉道。
“要是拿去赌的话,更不够。”杨婉儿冷笑道。
“你说这话什么意思?我就不能浪子回头,洗心革面?”杨大壮觉得杨婉儿就是故意和他过不去。
“浪子回头,洗心革面,这几个字适合你吗?狗改不了吃屎才适合你。”杨婉儿毫不留情地道。
杨大壮被她说得火冒三丈,如果不是因为陈氏坐在中间,他都想一脚把杨婉儿踹下车去。
陈氏见他们又吵了起来,劝道:“好了,都给我少说两句。有什么事回家不能说,偏要在这车上说,家丑是能外扬的吗?”
杨大壮和杨婉儿被陈氏这么一说,也觉在半路上当着车夫的面谈这样的事不妥,便把几欲出口的话吞了回去。
下了车,进了家门后,杨婉儿率先就忍不住了,拉住了陈氏的手道:“奶奶,你这回无论如何也不能把钱交到我哥手上了。”
“杨婉儿你什么意思?表姐给奶奶钱,是为了让我做买卖的,不给我给谁?”
“呸!做买卖?就你那德行,能做出什么样的好买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