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城见她软言细语,委曲求全,又心有不忍,一把抱了她拥在怀里:“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办了。”玉楼一把推开他:“什么怎么办?你好好的,未儿好好的,我也好好的,不是皆大欢喜。”
“娘亲,我要去吃饭了,一会儿和叔叔去骑马。”宗儿奶声奶气地说。
“好,叔叔带你去骑马。”天城满心以为这个叔叔说的是自己。
“不要你,我要坚叔叔带我去骑我的小马驹。”
“是了,平坚送给他一匹小白马,喜欢得什么似的。不是说叫哥哥的吗?他看人家人高马大的就要叫叔叔。”玉楼还要掩饰。
“不能叫哥哥,否则叔叔就要把小马驹收回去了。”玉楼恨不得坐在地上耍赖不承认。
“哼,司马昭之心。”
“好了,你好好的,咱们去吃饭。”
天城故意牵了她的手往西苑来,玉楼忐忑不安地跟进来。平坚的眼就落在两人十指相扣的手上,眼里似要喷出火来。
“舅舅请坐,舅舅可又是从西域回来?”
“正是,一路上结交了不少有志之士,沿途商贸互通有无,也说起这中原的局势。”
“你说说大家是如何评说这局势的?”玉楼也想知道世人是如何揣测的。
天城笑着给她夹了个包子在碗里,玉楼拿起来说:“我吃一半就好了。”
“你只管吃,剩下了给我就好。外面的人始终认为中原的局势一时之间南北对峙是避免不了的,但是北方的大一统乃是板上钉钉了。”
玉楼把包子一分为二,天城很自然地要去拿另一半,平坚眼疾手快,拿了那半块包子就扔在了地上,若无其事地说:“我府里还不差这半个包子。舅舅只管吃个整的。北方大一统已基本成了定局,陈粟负隅顽抗一时半会拿不下来,可长江天堑也不是攻克不了,南北接壤之地绵延几千里,焉能找不到突破口?”
玉楼看着那半个包子滚出去好远,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早知这样,就是撑破肚皮也要吃完。
“南北统一乃是大势所趋,不过二三十年的事,这中间务必要做好准备工作,平坚你须得向将军和皇上进言,务必多派人手到南陈做好民间的渗透工作,多多陈述大周的薄赋轻徭,百姓家给,上无暴令之争,下有讴歌之咏,人民休养生息,安居乐业。”
“你这话倒是很有道理。”天城拭去她唇边一点汤汁。玉楼又看了看平坚,祈祷他不要发作。
“我吃饱了,今日要去大营,舅舅你慢慢用,想吃什么只管吩咐寒烟他们。”
“不是说要带宗儿去骑马?”
平坚拉着宗儿:“宗儿乖,叔叔今日有要务,改日再带你去瞧你的小马驹。”说罢又对宗儿耳语了几句,宗儿高兴地点头。
“坚儿,你这辈分从哪里论起的?他不是该叫你哥哥的?”
“那舅舅说应该从哪里论呢?我不过是按着个头来算的,他一黄口小儿,我一彪形大汉,叫叔叔不应该?”
“你......”
“舅舅,我走了。”说罢已是趾高气昂地打马而去。
“他素日里怎么待你的?”天城转向玉楼,觉得她是知情的。
玉楼心虚地说:“他待我冷冷的,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肯说,他不过是跟我置气罢了,平日里也不怎么见他的。你是长辈,多的哪门子心嘛!”
“不是我多心,你看适才他这番做派,恨不得拿眼睛杀了我。”
“他回来的时候,倒是问过我一回,问你怎么打算的。想来也是觉得我在他府里长久住着,总是不叫话,眼看他也到成亲的岁数了,前两日提亲的人都快踏破门槛了。”
“那他怎么说?他一定都推了对不对?”
“我叫他特地留意独孤家的人,独孤家的女子对他大有裨益的。”
“他哪里会听。倒是你,对他的助益不小。”
“你们当日都对我有救命之恩,我自然要全力报答,尤其是你,我和宗儿的命都是你救回来的,你但有所求,我无不应承。”
“若我求你五分的爱呢?”
“我自然给你十分。”玉楼拉了他进屋,倒了两杯酒递给他一杯:“我早已将自己视为你的人,如今你长久在外,我也知道你是碍于未儿的缘故,可你知道我是不在乎这些虚名的。但只你要,我就是你的。”
“我实在不愿意委屈你。”
“说委屈就生分了。”玉楼要为他宽衣,宗儿忙进来:“娘亲娘亲,快快给我捉那只蛐蛐。它跑了好远了。”
“你这孩子......”“快去吧,”天城心中失意,嘴上又催促她,“待会跑到草丛里就找不到了。”玉楼不得已,满院子给他找蛐蛐。
这一日,但凡二人凑近些,宗儿必定要分开他二人。天城和玉楼都拿他没有办法。
傍晚,平坚从大营回来,甥舅二人又喝起了酒。玉楼知道天城下定了决心,也就不露面,让他二人交割此事。
“我要带玉楼去歧亭。”
“给你做妾吗?”
“你说的什么混账话?”
“那就是让未儿做妾了?”
“你,能不能不要妾不妾的?我和玉楼一同经历了这么多事,她也并不在乎这些外在的名位。”
“舅舅,你把她放在这里三五年不过问,你想着回过头她还在等着你?她的人生还有多少个三五年?”
“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她也早已将自己视为我的人。再过十年,她也是我的。”
“你说她不在乎这些名位,那你是不打算给她名位了,未儿好歹还是个正经夫人,她算什么?你的姘头?”
“住口!我不过是告诉你一声,谢谢你这么久的照料,你也算功德圆满了。明日我就要带她走。”
“只怕不能让舅舅如愿了。”
“什么意思,你小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她是不会嫁给你的。”
“不瞒舅舅您说,如今她是我的入幕之宾,皇帝那里过了卷宗的,月月还给她发着饷银,岂是你说带走就带走的,你道这里的建康城,任由你胡来?别说你在大周的国土上,你就是跑到楼兰,跑到氐羌,我也能找到你。”
“这么说你是不肯放她走了?”
“正是,这个女人跟定我了。”
“坚儿,你有大好的前程,何愁没有妻妾呢?你不过是看她对你有点用处,即便她身为你舅母,她也会帮你的啊!”
“舅舅会错意了,我可不像舅舅,施恩图报。这个女人她不能离开这里,别说我不同意,大周皇帝也发了话的,毕竟贵为天女,难保不被别人要挟去大做文章。”
“无稽之谈。你何不去问问她是怎么想的?”
“不用问,此事她做不了主。”
“好你小子,翅膀硬了?啊?连你舅舅你也敢违逆。”
“舅舅你可曾想过她为何愿意跟你?不过是你仗着自己救过她于危困之间?不就是为了报恩?舅舅你曾经说过,倘若施恩图报,你与陈粟何异?你若真心为她好,一早就该好好安顿她和宗儿,如今宗儿在这里简直不能再好了,她在这里才过了几年的安定日子,你又要给她一个飘忽不定的未来,你又要带着宗儿颠沛流离?战战兢兢的日子,她过的还少吗?”
第75章 春梦了无痕
这一夜,呼延天城想了很多,平坚说得有道理,她对他不过是报恩,他对她不过是索恩,陈粟是以宗儿为把柄,而他又何尝不是拿那份救命之恩当作把柄胁迫白玉楼呢,甚至还想名利双收,比陈粟还要无耻。
第二天一早,他不辞而别,这一别,不知道何时才能相见,也许三年,也许五载,也许永生不复再见。等到他能坦然放下她,等到她忘记这恩重如山,等到他们再见时,等到恩情变成爱情,他们或许在山重水复间相逢,彼时卿未嫁我未娶,而阳光和风都正好。
玉楼起来仍旧练功,平坚仍旧在花圃里品茶,好似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天城似乎也没有来过。
宗儿走过来奶声奶气:“叔叔,我的小马驹还好吗?”说罢,又对着他耳朵小声嘀咕了什么。平坚哈哈大笑:“叔叔奖励你,它好得很,你去吃饭,待会叔叔带你去骑马咯!”
“哦,哦,骑马咯,驾、驾。娘亲也要去!”
“好,叫你娘亲一起去。”
马场上的人见了她也不再惊异,只和平坚嬉戏打闹着,时不时往她这边张望,玉楼乐得清闲,不知道今日的心境为何大不相同,一副压在心里的担子被卸下来,整个人都轻快了,“寒烟,今晚我要喝点酒。你回去给我寻一些桂花酒,不,要玫瑰米酒。”
平坚意气风发,在马场上打马狂奔,仿佛一匹脱缰的野马。
“少将军今日有何喜事啊?马儿都收不住了。”
“你小子不懂。宗儿,走,我带你跑远些。”平坚的嘴角藏不住的笑意。
一翻狂奔,两人过来喝水歇脚,“娘亲,你怎么不去骑马?”“娘亲很久不骑马了,马儿都不认得我了。”
平坚抱起宗儿,拉了她的手就下了马场,他寻了一匹棕色的看上去训练有素的马,把缰绳递到她手里,“我许久不骑马,手生得很!不要......”话音未落,平坚一把捉住她的腰,把她稳稳放在马上,一拍马屁股,马儿就等等等向前跑去,玉楼惊声尖叫,尔后想起来自己是会骑马的。几个年轻的将领跟着起哄,还有人吹起了口哨。玉楼很快镇定下来,拉好缰绳,蹬好脚,稳稳跑起来,这样纵情肆意的日子,不记得多久没有过了,玉楼挥洒着汗水,奔走的马儿荡起微风,掀起了她的帏帽,旁人有窥得一二的惊为天人,平坚赶忙追上来:“再看我把你们眼珠子抠出来。”又带好她的帏帽,两人并驾齐驱,一路走出十多里地。
这样各怀心事的两个人,默默朝前走着,谁也没有说话,广阔天地间,万物寂静,唯有马蹄声,仿佛就这样走到地老天荒。
忽而一支珠钗掉落,玉楼停住马儿,翻身下去要捡,不成想落地太急,一时间扭了脚踝。平坚见她站不起来了,知道有不妥。
“你怎么这么笨?”说罢不耐烦翻身下马,赶忙扶起她,又蹲下看了看她的脚踝,已经肿起来了,平坚二话不说熟练地抱起她放在自己的马上,两人同乘一马,一前一后往回走。玉楼曾坐过呼延天城的马,不曾觉得这样拘束,做过陈粟的马,全然没有手心出汗。在平坚的马上,她惊慌失措了。她能听到他的呼吸,他能感到她的心跳,她能闻到他身上泥土和汗水的味道,他的鼻子里充斥着她发间幽兰的香气,慢慢地他的心快要跳出来,她的脸若不是躲在帏帽后面,恐怕已经能点燃天边的晚霞。
这一路来时不觉得远,回去的时候却如此漫长难挨,玉楼浑身已经僵硬,不自觉地远离他滚烫的身躯,他恶狠狠把她摁回怀抱:“你想死是不是?”
马童过来接过缰绳,平坚一把抱着她下马,“娘亲,你怎么了?你果然受伤了吗?”
“不妨事,娘亲能走的。”玉楼挣扎着要下地。
“给我老实点。”平坚抱着她向马车走去,又吆喝着一旁看热闹的人,“滚开。”
回到府里,平坚早已扔下她不管了,府医为她敷了药,又叮嘱了一番,近日不可再骑马了。
“娘亲叔叔说你真笨。”
“你个小兔崽子,过来,吃我一拳。”
“我不要,我要去找叔叔。”
“都是他害的我受伤,让他过来给我赔礼道歉。”
“姑娘,你还要喝酒吗?刘医师叮嘱过......”
“不妨,今日高兴,我少喝一些。”不知道为什么喝酒,只是觉得这个日子,是应该喝一点的。
寒烟嘟嘟囔囔:“说是少喝,不知不觉又喝醉了,哎。”
身后传来平坚的声音:“不是不让她喝酒的吗?怎么又喝了?”
“姑娘说今日高兴,少喝一点,结果一喝就醉了。”
“你且去吧。”
“是。”
他拿起她的脚揉了揉,已经好多了,遂抱起来回了屋。本欲转身就走,又好像有谁拉着他的手,不是榻上的醉美人是谁?她呓语连连,含混不清,他不忍离去,为她盖好被,又拿起她的手臂放在唇边,细细抚摸亲吻她身上那六十个针脚,深深把自己埋进她的颈项,嗅进她发间的幽兰香气,情到浓时他独自起身,兜头一盆冷水泼醒自己。
寒烟常常想问少将军为何总是半夜要走,明明他是心里有她的,可是她又不敢问,也不敢透露半个字。只怕姑娘也蒙在鼓里。
玉楼昨夜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到有人劝解她:“这救命之恩犹如一片乌云罩在你头上,如今我来替你扛着,不要再为所谓的救命之恩束缚,倘若不能自己为自己活,这命救来有何用呢?施恩若是图报,那就不是恩,而是钓鱼的饵,你如今是自由之身了,做你想做的事,爱你想爱的人,前程往事都已成过往云烟,来日的路必定璀璨又夺目的。”
她甚至还梦见有人拥着她睡了一夜,细数她身上的伤痕,厚重的鼻息打在她脸上。梦境中粗糙的大手,清晰的触感逼真的像是刚刚才离开,玉楼自嘲大概是太久没有男人了才会做这种奇怪的梦。
春梦了无痕。
第76章 最好的礼物,不应该酩酊大醉之后开启
宇文皇帝已经迫不及待要去收割他的战利品了,北齐本已经是强弩之末,只差最后一击,这种毁灭性象征性的战役,皇帝御驾亲征就是为了削减臣下的功劳。
平坚出征的前夜有些忿忿不平,多喝了一些,玉楼好言相劝:“你可知道树大招风,功高震主,你和隋国公已经是位极人臣了,倘若灭国这种大功也要收入囊中,焉知福祸?你不但要一如既往英勇出战,还要劝隋国公不可贪功,多多咏主总是没错的。往后你自会明白韬光养晦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