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仁义握紧了拳头,浑身绷紧,额上青筋清晰可见。
沐心不再说话,她知道,付仁义在跟自己较劲——这一关,他必须自己挺过去。
她不再管他,重新坐回游廊上,拿过一包新的鱼饵,继续逗弄池子里争先恐后冒出水面的彩色锦鲤,直到拿起了第三包鱼饵,沐心才停了下来,顿了顿,又放了回去。
她望着远处的虚空,煞有介事地自言自语道:“听说金鱼吃饱了还是会继续吃,最后会被撑死的……算了,不喂了。”
付仁义终于从浑身紧绷的状态恢复过来,无力地坐了下去,对着沐心苦笑一声:“这么残忍的事实,姑娘为何非要提醒我?”
沐心没有回头看他,没有人希望被看到自己狼狈的一面。
所以,她调整了方向,背对他,老气横秋叹了口气,轻声劝道:“大人,人都是要长大的,何况,就算认识了现实的残酷,知道现实并没有我们儿时想象的那么美好,其实也不用太难过。
怎么说呢?我们只是长大了而已。
从前年纪小不懂事,是因为长辈们护着,所以少年不知愁滋味嘛……
如今长大了,知道得自然就要多一些,不过是这些多一些里面,有一些从前不大知道的、不大令人高兴的事,习惯了就好。
反正,那些高兴的事又没有消失,把那些不高兴的抛到脑后,多想想高兴的事就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姑娘如此通透豁达,付某自愧不如。”他心悦诚服地垂下头,原本求之不得的落寞落下,取而代之的,是释然之后的解脱。
沐心耸了耸肩,低头道:“抱歉,我其实帮不上什么忙。那些该难过的,大人还是要自己难过。毕竟生活如此,非人力所能改变。”
付仁义立即接道:“不不不,虽然还是会难过,但姑娘开导之后,付某心里好受多了,姑娘说的对,不执着于那些不高兴的事,多想想开心的事,自然就不那么难过了。”
“嗯……那就好。对了,我还有最后一点建议,大人可愿听一听?”
付仁义躬身一礼,诚心诚意地说道:“姑娘请讲。”
“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事,就比如,您的夫人擅长家务,许掌柜擅长做生意,听闻,您最擅长下棋,灾区的百姓对您的仁义赞不绝口。另外,小无忧的字写得很好,听他说是您亲自启蒙的。”
付仁义露出笑容:“是啊,我自小便喜欢下棋,至于救助百姓,身为父母官,那是付某应尽的职责,当不得什么夸奖。不过,无忧的字的确写得不错,他在这方面很有天分,棋艺也学得不错。”
第二百五十四章 悦纳
大概天下所有的父母都会理所当然认为自家孩子天赋异禀,将来必能崭露头角,一飞冲天,飞黄腾达吧?
付仁义提到儿子时,那种内敛的骄傲让沐心颇为感慨,不论是前世还是今生,父亲都视她这个女儿为骄傲,上一世的她,未经世事,倒也曾为此踌躇满志,甚至也曾风光过一段时间,可到底还是……辜负了一片父母心。
她闭了闭眼,将心头的千头万绪暂且压下,话头一转,又道:“不过,您对人情往来和一些庶务就不大擅长。”
大约是沐心表现得太过聪慧,又或者是她知道得太多了,付仁义在她面前完全放下了形象包袱,不仅对她的质疑坦然受之,还能乐观地自嘲一笑:“唉……不瞒姑娘,付某对此一直很是苦恼。”
沐心也跟着笑笑眯眯的,装模作样捏着下巴,围着付仁义转了转,才仿若不解地问他:“其实,小女子不明白的是,您为何不让擅长此道的夫人和许掌柜帮忙?为何您要放着自己擅长的事不做,而纠结于那些自己不擅长的事?
所谓尺有所长,寸有所短,人各不同,做自己擅长的不好吗?
大人,您知道夫人一直对您很仰慕,是仰慕什么吗?没错,肯定不是仰慕您在人情往来和庶务上面的天赋……”
最后那一句,沐心眸光流转,对着付仁义笑意盈盈,面上却又一本正经,煞有介事。
付仁义先是感到一阵羞愧,而后脑中犹如醍醐灌顶,又如得仙人点拨一般,只觉得灵台一阵清明,整个人都轻快了许多,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将他儿时便压在心头的石头徐徐拂开,他满心震惊,又忍不住欢欣鼓舞。
是了,他年少时曾名震一方,风光无限,是因为他的才华横溢,是因为他棋艺无双。反而是当官之后,不仅时时被庶务缠身,还过得越来越窝囊。
已经多久没有静下心来好好读一本书了?又有多久没有挥毫写下一篇直抒胸臆的诗词了?更别提跟人坐下来对弈一局了?
付仁义怔愣在原地,心中百感交集,想起曾经那些曾经恣意风光,竟已遥远得恍若隔世。
可笑他被世俗所扰太久太久了,他早该醒悟的,他生性淡泊名利,又软弱不喜争端,并不适合尔虞我诈的官场。
将目光落回眼前这个,随口一说便发人深省的小丫头,付仁义再一次对她刮目相看,肃然起敬。
他无法想象,究竟走过怎样的奇妙的经历,才能对人生的领悟,到达如此信手拈来的至高境界?
她分明面容年轻甚至稚嫩,神态间虽有些超越年龄的从容,却又的确憨态可掬,还是个没长开的小女孩呢!
然而,一切正如她所言。付仁义自己也曾动过许多次念头,他要远离朝堂,做回一介书生,安居一隅,或潜心学问,或醉心棋艺,却不知不觉困在这一堆剪不断理还乱的俗事之中,虚度光阴,荒废了这许多年。
第二百五十五章 学生
付仁义心中百转千回,复杂万千,目光落在朝气昂扬的小姑娘身上。
小姑娘为了表达自己的嘲笑,正十分认真且刻意,摆了个极为骄傲的姿态。
付仁义观察了一会儿,默默地想,小姑娘应该到底还是太谦逊了。
所以才会把这么桀骜不驯的姿态,摆出了小女儿的娇憨,呃,还有笨拙。
他知道,小姑娘这是故意想逗自己高兴,心神一松,便笑出声来,一边笑着一边配合地做出心悦诚服的姿态,垂首弯腰,作揖行礼:“今日听心姑娘这一席话,真是胜读十年书啊!付某再次多谢姑娘,不吝赐教。”
他不再纠结,经历过什么有什么关系呢?也许真就是天赋异禀呢?
而他运气好,碰上了。
难得有人这么捧场,沐心心花怒放,继续端出师长的架子,用一种「孺子可教」的眼神看向付仁义,一本正经地欣慰道:“看来,付大人终于要长大了。
全面认识自己,承认并非父母眼中、或者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天下无敌,正视并且接纳自己的不足,是所有人在成长中都必须跨过的一道门槛,也许会失落,也许会茫然,甚至会痛苦,会挣扎……
但……人只有接纳了真实的自己,才能不带偏见去看待自己,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思考自己究竟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当你不再以自己的不足为耻,而是正视它们,然后一点点弥补自己的不足,必将一步步变成一个更好的人。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正视自己并无那完美的事实,也是一种苦。”
沐心说着说着,忽然被自己狠狠感动了。
若是放到现代,她为付仁义做的这一番心理辅导和人生规划,这妥妥的就是人生导师一枚啊!
一晃神,她忽然想到了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上辈子她怎么就从来没想过,自己可以去当个老师?
付仁义再次被逗笑,谦逊地对着小姑娘,躬身又是一礼:“多谢姑娘教诲,在下必定好好鞭策自己,吃得苦中苦,不辜负姑娘的一番好意。”
被一个小辈说自己终于要长大了,若是从前,付仁义纵然脾气再软,也定然是要羞恼的。
但在这个豁达通透的、充满善意、喜欢调皮开玩笑的小姑娘面前,他感觉到的,却是前所未有的放松。
道理说起来简单,然而沐心说完又有些怅然若失,反而自我矛盾嘟囔道:“不过,其实长不大也挺好的……对了,有一句话我一直很喜欢,不知大人可愿……”
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跟自己性情相投的同道中人,她其实有很多自己内心感想无处诉说,今日总算是能一吐为快了。
她抬眼看向付仁义,眼中闪着点点星光,目露期待。
付仁义只觉得被她亮亮的眼神闪得几乎睁不开眼,于是低下头垂下视线,拱手作揖笑道:“姑娘金玉良言,学生必定洗耳恭听,铭记于心。”
就在低头的一瞬间,付仁义突然领悟到,自己不觉得生气,其实是因为小姑娘虽然喜欢开玩笑,却并非是看他笑话,反而言语间十分谦虚自持。
他能感受到,小姑娘是真心想要帮他。
说来,她今日这一番醒世良言,用「可贵」二字已然远远不够,若是想要得如此领悟,定是要吃不少苦头。
如此宝贵的经验,可谓千金难求,可她却放低姿态,十分尊重地问他:“不知大人可愿意听一听?”
他何止是愿意?
所以,他戏称自己为「学生」,以此表达对沐心敬重之意。
对一向自命清高的读书人来说,若非德高望重的夫子,是不会让他们轻易自称学生的。
第二百五十六章 执念
好为人师,对有些人来说,似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性。
付仁义自称学生,沐心兴奋得眼睛又亮了几分,眸光潋滟,然而为了维持师长该有的稳重,她立即矜持地压下翘起的嘴角,又一本正经正了正衣襟,才学着父亲教她念书时昂首挺胸那股子骄傲的劲头,一手背在身后,一手端在身前,指点江山——
“那大人可听好了,这句话叫做——愿你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说来,付大人能在经历如此多的变故之后,依旧保持一颗赤子之心,其实更为难得。
怎么说呢?大楚的律例又没有规定,人长大了就一定要端着所谓大人的架子,要不苟言笑,要做事面面俱到,要与人长袖善舞。
假如能继续保持一颗赤子之心,保留一点儿孩子气,不也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吗?
人生在世,只要能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己心,足矣,又何必拘泥于这些表面功夫?”
这是沐心一直以来的执念。
她知道长大不易,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有太多身不由己,有太多无可奈何,可她依旧想要保留那些最初的、最纯粹的童心童趣。
因为,若是连追求美好的信念都放弃了,那余下的人生,岂不是只剩下无奈和不由己了?
不!那样的人生,未免太令人绝望。
付仁义压下心中不知第几次升起的、强烈到几乎要爆发出来的认同感、激动和震撼,忍着浑身叫嚣的愉悦,感受着来自灵魂深处的共鸣的震颤……
他艰难地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可还是忍不住,眼中闪出泪光,头脑发热,浑身血脉沸腾——就像她看穿他所有的纠结一样。这一刻,他懂她孩子气的偏执。
此时此刻,他忽然相信了一句话——酒逢知己千杯少。
如果不是剩余的理智提醒着礼法的约束,他现在就很想拉着心姑娘去大醉一场。
身为家中长孙,付仁义一直肩负着全家的厚望。所以,他从小就听话、懂事,在同龄的孩子还在追着春风放纸鸢的时候,他便已经跟在不苟言笑的祖父身边,乖乖地听祖父讲经授课,念着他其实根本听不懂的「之乎者也」。
祖父严苛,父亲也并不慈爱,他们父子俩对待付仁义的态度一模一样,就是要把他鞭策成才。
因为付家祖先乃是名震天下的开国丞相付相思,是天下读书人的楷模。所以,身为付相思的后人,他们不能泯然众人。
虽然长大以后,付仁义听从了祖父的教导,披上了「大人」的外皮,努力践行着祖父的期望。
然而,付仁义的内心渐渐生出了一种不真实,到了后来,那种不真实的虚妄,全面入侵了他的大脑——
明明那个行走坐卧的人就是他本人,他却像是一个毫无关系的局外人,冷眼旁观着那个「他」,循规蹈矩地活着。
当外界需要他做什么事的时候,明明他内心的声音是拒绝的。
然而,他的躯壳却是顺从的。最初的时候,他恐慌过,也试图努力夺回控制权,可惜他是付家的长孙,他生来便肩负着振兴家族的使命,注定了不能像其他人一样随心所欲。
后来,他渐渐变得麻木,他放弃了反抗,像个提线木偶一样,任由长辈们把他摆弄成他们想要的付家长孙该有的模样……
付仁义,终于长成了众望所归的付家长孙的模样,年少成名,才名远播,金榜题名。
但,那是付家长孙,不是他付仁义。
第二百五十七章 桂花糕
所谓的身不由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付仁义午夜梦回时,偶尔还能回忆起五岁之前,母亲会带着他在花园里放纸鸢,会在他玩得满头大汗的时候,将他搂在怀里,温柔又宠爱地拿着帕子为他擦汗,他甚至还记得母亲身上淡淡的桂花香。
桂花,是母亲喜爱的花,犹记得,他启蒙之初,刚刚被迫和母亲分开,每日午休醒来之后,都能吃到母亲派人送来的桂花糕。
然而第二年,从此以后,他就再也吃不到了,听下人们说,母亲肚子里住了个孩子,不能再下厨了。
再后来,他每月再去母亲院中请安的时候,就发现母亲院子里的桂花树不知何时已经被移走了。
“你看你,满头大汗的,小心被风吹会着凉的,走,跟娘亲回去换身衣服。”
“不嘛不嘛……娘,孩儿想再玩一会儿。”
“好好好,过来娘这里,娘帮你先擦擦汗,可不能带着汗吹风,知道吗?”
……
幼年时,母亲温柔的声音犹在耳畔,他多想再和母亲撒一次娇,可真的母子相见时,他又忍不住发憷,只想尽快远离她。
付仁义有时会忍不住怀疑,眼前这人当真是我娘吗?
我是不是记错了?也许梦里那些回忆,其实都只是梦而已,从不曾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