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则,一个母亲,怎么会突然对自己的孩子如此冷漠?
如今的她,对自己可还有亲情可言?
他甚至怀疑,如果不是他如今当了官,还娶了个拿嫁妆养家的好媳妇,母亲还会不会认他这个儿子?还愿不愿意和自己多说一句话?
如果说,最初繁重的课业之外,付仁义还有母亲的桂花糕值得期待,在弟弟来到之后,付仁义生活中这唯一的亮光也就随之泯灭了。
他开始对读书习字失去了耐心,他会生气地把纸笔扔在地上,哭着喊:“我不要读书!我要娘!我要我娘……呜呜……”
小小年纪的他,懵懵懂懂,却也生出了危机感。他开始害怕,娘亲是不是不要他了?
渐渐的,他知道,母亲是真的不要他了,因为母亲已经有新的儿子了。所以,失去疼爱的孩子,变得尤为听话懂事。
他不敢再闹脾气,因为他知道,祖父和父亲不喜欢不听话的孩子,母亲已经不喜欢他了,他不能再惹祖父和父亲不高兴。否则,他就真的彻底没人要了。
然而,他毕竟是小孩子,到底不甘心就这么失去母亲。
所以,在课业做得好的时候,祖父偶尔对他和颜悦色的时候,他便会抓住机会,壮着胆子,假装不经意地问起:“祖父,娘亲为什么不送桂花糕给我吃了?好久没吃到了,还真有点儿想念那个味道呢!”
于是,第二天,付仁义便收到了母亲差人送来的桂花糕,但他咬一口就放下了,那不是母亲做的味道。
明明,前日他去看弟弟的时候,弟弟房中摆着的桂花糕就是母亲做的味道,既然都做了,为什么只给弟弟不给自己呢?
从那以后,他便再也不吃桂花糕了。
第二百五十八章 功臣
除了读书习字,付仁义儿时还时常听祖父说起,付家先祖当年陪着太祖皇帝开疆扩土的丰功伟绩。
都说人老了就爱回忆往昔,付仁义的祖父也是如此。
他说,付家先祖名叫付相思,乃是一代风流倜傥的翩翩少年郎,容貌俊俏,才华横溢,意气风发。
他说,那是个战火纷飞的战乱年代,也是一个英才辈出的传奇时代。
他说,当年还有个叫齐向阳的少年将军,年纪轻轻,却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和付家先祖付相思一文一武,扶持着当年的少年天子一路披荆斩棘,收复河山,开辟了一代太平盛世。
他说,先祖说,太祖皇帝当年的做法虽说令人寒心,却没有错,所以不怪他。
付仁义问:“太祖皇帝做了什么?”
祖父当时犹疑了许久,才勉强措辞出来:“这个嘛,就是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便让当时不过四十有余的齐将军解甲归田,让未满四十的付丞相退隐朝堂。”
付仁义满心不赞同,评论道:“这岂不是……卸磨杀驴?”
“住口!休得胡言!”祖父当即便呵斥了他,底气不足地争辩道,“这不是没杀吗?”
“是没杀,可是一朝功成,便独自坐享其成,将其他功臣赶出朝堂,难道太祖皇帝就不怕会让臣子们寒心?”
“自然是不怕的……”祖父当时的表情异常落寞,“齐将军久经沙场,落下了一身病痛,皇帝垂怜,封他为护国侯,准他不必上朝,回乡修养。
而付丞相,生性自由洒脱,不喜朝堂束缚,自请辞去丞相之位,归隐田园,皇帝多次挽留无果,只好遂其所愿。”
“那其他功臣呢?”
“倒是没有退隐的,不过有几家豪族后来被爆出罪行,最终落得抄家灭族的下场。如今想来,还是先祖目光长远,及时退出了那场漩涡。”
“既然朝堂如此波橘云诡,祖父您有为何非要孩儿考取功名呢?”
“夫子曰:学而优则仕。你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祖父站起身,走到窗前仰望着外头清朗的天空,两手背在身后,威严肃穆:“当年先祖乃是开国功勋,名满天下,桃李万千,难免功高盖主,太祖皇帝早年奔波劳累,身体不好,才会未雨绸缪,早早将这些老功臣清出朝堂,好给太子继位铺路。
时也命也,乱世出英雄,先祖运气好,遇到了好时代,却也不好,功高盖主,若不及时退出朝堂,便要被皇帝忌惮。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这便是他的命。
如今我大楚开朝已有百年,根基稳固,区区几个读书人如何能撼动朝堂根基?
仁义,你要记得,我们读书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先祖天纵英才,他都做到了。我们身为其后辈,虽然只能望其项背,却不能无所作为。
祖父和你父亲这一辈子不敢说做到了「为天地立心」,倒也熟读经义典史,一生开堂授课,算是做到了「为往圣继绝学」。
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奈何祖父和你父亲这性子你也知道,都是宁折不弯的倔脾气,注定不适合进入朝堂,其他兄弟又资质平平,不堪重任。好在你这性子不像我们,付家人能不能做到「为生民立命」,就只能靠你了。”
第二百五十九章 梦中人
付仁义被这所谓的重任困扰了半生,甚至连寻死的事都做过了,如今却有人告诉他——
大楚的律例又没有规定,人长大了就一定要端着所谓大人的架子,要不苟言笑,要做事面面俱到,要与人长袖善舞。
假如能继续保持一颗赤子之心,保留一点儿孩子气,不也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吗?
人生在世,只要能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己心,足矣,又何必拘泥于这些表面功夫?
是呀!他连死都不怕了,又何必拘泥于那些表面功夫呢?
所谓一语惊醒梦中人,长大后,这是第一次,付仁义感觉到躯壳里那个一直在旁观的自己活了过来,好似分离了多年的躯壳和灵魂终于再次结合,重归完整。
他闭上眼感受周身的一切,听着久违的鸟叫虫鸣,闻着风中飘来的花香,心神合一,一切都变得如此真实、如此可爱、如此圆满。
他睁开眼,带着近似重获新生的喜悦,真心实意躬身一拜:“惟愿姑娘也能得偿所愿——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哦不,是少女。”
她侧身避开,回以一笑,对着他作揖行礼:“多谢大人吉言!”
他立即也避开,随即作揖回礼:“应该是在下多谢姑娘才对。”
她原先满面笑意,忽的不知想到了什么,收敛了笑容,神色间难掩伤感:“实不相瞒,我的那个朋友……总之,希望大人能够早日走出困境,我的那位朋友若是知道了,也会为大人感到高兴的。”
付仁义也收敛了笑意,面色肃穆:“付某定当不负姑娘今日教诲。”
“嗯,若大人当真觉得今日所言于您有所启发,那大人这一拜,小女子就却之不恭了。”
少女亭亭玉立,眉眼亮了亮,笑意盈盈,坦然接受了县令的拜谢。
付仁义谦逊颔首,又是一拜:“正当如此。”
回京路上,马车一路颠簸,一路相送的人总算被车队远远甩在了后头。沐心懒懒倚在车厢内,悠哉悠哉吃着点心,配着茶点儿,好不自在。
然而身边的某人却似乎不大高兴,目光时不时往嘴巴不停的沐心身上跑,然而又总是很快移开。
纵然再怎么神经大条,如此明显的探究目光,沐心也是无法忽略的。
何况她还有过目不忘之能,他的躲闪又极为敷衍,如何能逃过她的眼?
她无奈地放下手中的糕点,又为自己倒了杯茶一饮而尽,目光灼灼盯着明显不大高兴的楚天歌:“你有什么事要说?”
楚天歌这才开口将憋了一路的话问出口:“你与那位付大人怎么说了那么久?”
沐心眼睛瞪大了几分,心想,和付仁义的谈话已经是昨日的事了,他怎么到现在才问?
然而很快又想通了,他一直忙着打点回京事宜,两人已经连着两三日没有好好说过话了,自然,他也是没有机会问的。
想通之后,她便将惊讶的情绪抛到脑后,重新捏了一块点心,漫不经心地答道:“没什么,我就是给了他一点小小的建议。”
第二百六十章 救世主
“是吗?什么小小的建议会让堂堂一个县令对你一个姑娘家如此感恩戴德,又是作揖又是鞠躬的,只怕说是俯首帖耳也不为过了吧?”
楚天歌危险地眯了眼,刻意学着付仁义的口吻,酸道,“那么,有劳心姑娘,可否也给在下一点小小的建议?”
沐心一口茶直接喷出来,幸而她及时扭头,才没有喷楚天歌一脸。
楚天歌淡定地递过来一方帕子,沐心习惯性地接过,擦了擦嘴,又低下头整理衣襟,一边无语地数落他:“殿下别闹了,我只是觉得付大人和从前的自己有点儿像,所以才会忍不住想要开导他。”
说起自己的过往,她的神色间露出追思,带着几分遗憾道:“你知道吗?当年我陷入困境的时候,多希望有个人来开导我啊!可惜没有。所以呀,我比所有人都更能理解付大人现在的处境。
何况,如果我的经验能够帮到付大人的话,那不就相当于我一个人受的苦难,让两人走出了困境,那就是我多赚了,何乐而不为呢?”
看看,这就是他喜欢的姑娘,善良如斯!
他恨不能将时间能倒流回她口中的当年,哪怕不能帮到她,至少有他陪着,陪着她一起受苦也好啊!
每次见她陷入回忆时,脸上一闪而过的痛苦,楚天歌都会心口一阵抽疼。
然而,她很快就会换上一张笑眯眯的脸,不管那些过往的曾经有多痛苦。
她说起的时候,永远是轻松自在的神态,就好像她口中说的是旁人的故事。
她的独立和坚强,总是令他挫败。
楚天歌只好另辟蹊径,委屈巴巴地拽住她的袖子,撒娇道:“心心,我也想要你来开导我一番。”
她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不再故作轻松,而是认认真真地问他:“那你说说,要我开导你什么?”
楚天歌在心里偷笑,沐心说,付仁义和曾经的她有些相像,她又何尝不像过去的他?
总是严格要求自己,总是自觉承担起为所有人遮风挡雨的重任,若不是后来那太多次的无能为力,让他终于醒悟过来;
让他明白,其实自己并没有那么重要;让他从自我怀疑,一步一步走向自我救赎……
治这种救世主的病,有一味药——主动送上门的,求救的人。
他轻叹一口气,低头做出伤心的姿态,闷闷不乐道:“我知道你对谁都好,但是,你能不能对我比对旁人更好一点。否则……否则我会有点儿难过。”
“你?这是吃醋了?”虽然极力掩饰,沐心还是流露出了一丝窃喜。
楚天歌视而不见,肯定地对她点了头,不高兴道:“嗯,我吃醋了。”
“你……”她有些哭笑不得,不明白一向沉稳的楚天歌为何突然如此孩子气,心里却又忍不住高兴。
于是,她极力忍着笑,柔声哄他,“别这样,那你说吧,要我怎么对你好,我一定照做,好不好?不过,我现在对你不好吗?”
第二百六十一章 份量
沐心歪过头看他,神色还算平静,可惜眼睛是骗不了人的——她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
鱼儿上钩,可惜楚天歌心底的愉悦还未来得及升起,就被沐心微微皱起的眉头压了下去。
平心而论,她为了他不计生死,舍命相陪,若问这世间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最好能有多好?只怕也不过如此而已。
他被她这一眼看得心中一阵悸动,她的眼神如此认真,竟真是觉得,她对他如此这般的深情厚谊,还不够好吗?
原本酸酸的心情顷刻间化为乌有,他的心忽然间就满了,满到沉甸甸的。
此时此刻,他甚至能感受到她在自己心中的份量,重之又重,压得他差点儿就要喘不过气来,他却一点儿不觉得难受,反而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他甚至觉得,哪怕自己在这一刻被这一份沉甸甸的幸福压得喘不过气而死去,那也是极好的。因为如此一来,他的这一生将会永远定格在这个幸福的瞬间,成为永恒。
楚天歌的目光太过灼灼,沐心甚至能感觉到那目光中的炙热,她不敢直视,在那越来越灼热的目光下坐立不安,渐渐的,羞涩的红霞爬上脸颊,她垂下脸,往后挪了挪,又挪了挪,紧张得手脚都无处安放。
可惜,羞涩的闪躲并没有任何作用,楚天歌的灼灼的眼中冷静下来,又凝出了似水的柔情,如烟雾一般,无形无状,却缠绕在她身上,久久不肯散去。
她警惕起来,后背微凉,因为贴到了车厢,已是退无可退。好在她的退让从来都只为息事宁人,而并非软弱。
于是,她镇静下来,柳眉微蹙,抬眸瞪他:“你想干嘛?我哪里做得不好,你直说便是,这么盯着我作甚?”
“呵……你呀你呀!”楚天歌温柔地看着她笑了,亲昵地伸手在她的鼻子轻轻一点,满眼宠溺,“有道是——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心心,你可知这世上,只怕再没有人能做得比你更好了?”
“不不不……”沐心提醒他道,“殿下,是你先救了我的性命,我自然不能弃你于不顾,这跟情为何物没有关系。”
他不满她的提醒,反驳道:“心心,我救你只是举手之劳,可你去而复返回到我身边,却是冒着生命危险,跟情为何物自然是有关系的。”
“不对不对……”沐心指正他,紧接着举例论证,“先前独孤不弃舍命救我,虽然她是骗人的,但我当时不知,便冒着杀头的危险替她进京。我对殿下的报答,跟对独孤不弃的报答是一样的,不算男女之情。”
真是不解风情。
楚天歌在心里吐槽,那满腔跌宕的柔情似水就这么被沐心被泄了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