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寻常粗麻布制作的冰鞋不同,那双鞋浑身晶莹剔透,用黄岩晶体细心琢成,在琉璃净灯烛光照耀下,如冰雕玉琢,熠熠闪亮。
“好美!”
“不是说想学走冰,朕教你。”
宋珂惊了,“今晚?”
她可没那份雅兴。
今日在冰场上,她可都看见了,那些在冰面上如脚踏飞燕的金吾卫们,若是一个不小心,都得摔得四仰八叉。
宋珂承认自己好吃懒动,好逸娇气。
“我怕摔,不学了行不行?”她挽着他的臂弯求他,蜜糖般的甜腻。
“是你今日说要学的。”
“那我反悔了,行不行?”
他坚决果断,“自然不行,为人就该一言九鼎。”
“大丈夫才一言九鼎,可我是小女子,难道不能饶我一次?”
她撒娇腻的发齁。
虞洮勾了勾唇,撇开她的手,耐心劝慰:“宫中已下宵禁,此时太液池无人,朕今晚亲自教你。”
“若是我摔了,可怎么办?”
“朕护着你。”
他向来言而有信,言出必行,行必有果。
“那、那好吧。”宋珂泄了气。
虞洮执起她的手,两人朝太液池走去。夜朦胧,月朦胧,白昼里熙攘喧闹的宫殿茫茫一片。
雪渐停了,风停止呼啸,更阑人静的雪夜唯有他们两人的脚步,宫灯摇曳,高泽在身后远远跟着。
不远处传来清逸的梅花香气,皇宫成了他二人独有的世界,宋珂感到格外的自在随性,仿佛回到小时候那片热烈的高岭山地。
太液池上,夜气如雾,凝于木上,冰面莹滑无比,雾凇晶莹剔透,飘满周围阶亭,视之尤为可爱。
宋珂踩着冰鞋,虞洮小心扶着她。
冰刀着陆在冰面,宋珂失去重心向后微仰,他的臂弯犹如坚实如石栏杆搀扶着她,将技巧一一细心教授。
“阿珂,走冰有一句技巧口诀,你要记住:‘蹲提倾蹬移,落并还原一。’”
“以蹲踞姿势为开始,沉膝蹬冰面,甩肘移动上身。”
“浮腿落地,抬腿后到后位,再还原到蹲踞姿势……”
她素来不好运动,走冰天赋却高得奇异,虞洮讲解演示了几遍,带着她绕着河面三两圈的工夫,宋珂便已经可以独自滑行,好似是从前世娘胎里带来的本领。
“阿珂,你是个好学生。”
冷月清辉里,虞洮毫不吝啬夸赞,眼眸追随翩跹飘逸的冰上佳人。
宋珂几步滑到虞洮近前,冬日河面上的冷风,将她的小脸冻得有些发红,兴致不错。
“是表哥教得好。”
宋珂柔和的笑,声音温温的,如清风拂过暖人心间。
“诗经中说: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你教会我走冰满足了我一个心愿,那表哥可有什么想要的?”
嗯,多为他做一些,也好叫他陷得更深才是。
虞洮笑若春风,“并无。”。
“怎么会没有呢?但凡活在这世间,哪里会没有心愿。便是一个荷包,一条帕子,表哥只要你开口,只要我能做到,阿珂都应你。”
虞洮眼中是深不见底的情意,“所以,阿珂你也有未完成的心愿么?”
“自然。”
宋珂垂眸轻笑。
虞洮敛袖,从身旁的冰菘上折下两支树干,递给宋珂,“既然已许终身,那朕便同你在冰上写下心愿相互交换,如何?”
宋珂一愣。
她的心愿么?
她怎能说得出口……
利用你,苟且活命;指使你,保住姑母;引诱你,封我为后;蒙骗你,诓骗你,教你信我真心欢喜你?
虞洮深情款款,“阿珂不愿意么?”
宋珂抬眸看着他,心跳骤然加速。她接过虞洮手中的树枝,轻咬下唇,目光躲闪,心虚、不安。
“不是。”
她垂首,轻声答话。
虞洮轻笑,“那便写下心愿,朕也想知晓阿珂心心念念的究竟为何。”
看他一眼,“那、那你转过身去不要看。”
“朕去前面写。”
虞洮蹬冰而去,挺拔的身姿停在不远处的冰面。
少年君王依旧是月下扶桑,人间玉郎的姿容气概,宋珂低下头,树枝在冰面上划拉。冬夜的寒风拂过,她的衣裙飞舞,墨发被风吹乱,她昧天瞒地,一笔一划写下了讹言谎语。
第51章 莫动情(三)
松雪飘寒,竹影吹冻。
太液池上,浩渺晶莹,光洁冰面折射出黑夜闪耀的星辰。
虞洮挽袖挥枝,在冰面上写下心愿。蓦然回头,就着如水轻纱般的月色,便看到宋珂脚下冰鞋灵活踩动,凌波而来。
雪色梅香,她飞袂拂云,盈盈素靥,如瑶台月下的仙子,美得令人惊鸿。
“表哥,你写好了?”
宋珂垂眸,仍旧是高峻疏朗的欧体字迹,洋洋洒洒印刻在冰面上。
赫然写着少年君王此生的理想:“唯愿河晏海清,天下升平。”
宋珂妙目盈动,嘴唇嗫喏,“这就是表哥的心愿么?”
她心中憾然,仿若千万斤玄铁压在心头,堵得她无法喘息。他是君子,他的大愿是治国平天下。他胸中有丘壑,眼里存山川。
便如《无名册》中天命所述,年少早慧,生而有志,至始至终都会行大义正道,终会成为一位令人仰视的帝王,一位顶天立地的丈夫。
而她,终此一生,都执着拘泥于小情小爱,苟且活在个人的生死利益之中。
他二人之间千差万别,天上地下,却从来不在于你是否爱我,我又可否真心待你,而在于——
他仁义真情,她虚情假意。
他是圣人,她是蝼蚁。
无论蝼蚁使出浑身解数,都无法变化迁移,圣人的结局,一定还会是千年仰望、万民敬仰的圣人。
而蝼蚁,最终又将归向何处?
虞洮手拿枯枝,挺胸负手立于烟波之上。
“阿珂,你问朕心愿为何。朕细想了想,这大概便是朕此生最大的心愿,给百姓安康和平,终此一生励精图治,筑就一个万古长存的盛世天下。”
宋珂面上挂起招牌的微笑,柔声细语道:
“表哥志向高远,阿珂钦佩仰慕。”
“阿珂,你的心愿是什么?”
虞洮阔步走过去,冰面上秀丽的簪花小楷,诉说着宋珂的心愿,上书:“与表哥白头到老,唯羡鸳鸯不羡仙。”
这便是,宋珂的假意虚情。
虞洮哪里知道呢?他只觉得心中一荡,深感何德何能,能得阿珂如此的深情他冰清玉冷的神色中柔情四溢,融化了眼中的寒霜。
将手中枯枝随意扔弃,揽怀搂住她,动情道:
“朕定与你携手白头,终老一生。共卿同看,海晏河清,天下承平。”
“好。”
宋珂千篇一律的温顺回应。
好,当然好。
“与君”是假,“白头”是真。
宋珂真正求的是能够活到白头,躲避那可恶的天命,她只想活着,活着多好,死后会去哪里,谁又知道?
这一夜,虞洮又进入那个梦。
仍旧是熟悉的大火,大火弥漫云端,黑烟四散升起,仙界楼阁被焚毁殆尽。
意识穿过火光,徘徊在层层叠叠的云端上。
一睁眼,俯首便见到,阿珂正遍身鲜血、意识全无的躺在他怀中。
那血色粘稠,散发腥臭。顺着石榴红色的披风滴落在云上,将片片仙云灼烧,直化作血露雾气,顺风而上,血腥气味拂过他的面颊。
虞洮气慌神乱,立时便感觉到丹田中,涌上一股异样气流。
阿珂迷蒙睁眼,口中嘤咛。
“唔,帝君……”
哦,帝君。是了,这是在梦中!
他又一次附于男仙体内,成了千年奇缘的旁观者。
男仙开口,声音清冷如玉。
“仙子,你被梼杌毒血所侵,元神受损,本帝这就将你送回麻姑洞中,你师父黄龙真人素来擅医,自当有办法,为你疗伤解毒。”
“唔。”
那女仙唇色青紫,倦乏无力,她轻颔首,口中支吾一声,便又侧头,闭眼沉沉睡去。
男仙心念一动,一头金身神龙自西边飞来,他凌空越上龙脊,神龙在云雾中疾速翻飞。
不过片刻,从云头降下,正来到虞洮初次进入梦境时的那座仙山洞府,洞门外一弯金莲水池,门边立一座石碑,上书:“二仙山麻姑洞”。
仙音缥缈,祥云铺地,洞门前立一仙童,洋洋打盹。
“啪——”
男仙指尖一束冷光飞出,击中池边一粒卵石,直打上仙童脑袋。
“哎呦!是谁干的好事!”仙童一个激灵痛醒,捂着脑袋直叫唤。
男仙步履匆匆,将不省人事的女仙揽在怀里。
“小童,速唤你家真人!”
“砰”的一声,他强劲元力冲开仙府高门,身形如风,未等仙童看清何人,便似光影一掠而过,闯进仙宫。
“嗳,嗳,真人不在山中,你是何人,竟敢擅闯我麻姑洞府?”
仙童揉着脑袋,驾起一朵小云,一面喊一面跟在后头撵,却连人影也瞧不见。
男仙听闻,袖袍一扬,掷出一块绿玉牌,“踢里哐啷”落在白玉石板上发出声响。
“金莲仙子身受重伤,速速通报你家真人!”
他元力传音,疾声利斥,一声清啸响彻仙府上空,震得二仙山上缭绕的仙气都是一抖,仙鸟、仙兽惊得齐鸣。
那仙童修为尚浅,不过虚虚三五百年的道行,被这浑厚元音一震,卵石刚砸过的脑瓜子更疼了。
他心有余悸,拾起白瓷石板上那块绿玉牌,打眼一瞧,渗出遍身冷汗。
那牌上两个大字:
昊天。
这是天帝的法名!
仙童赶忙施法唤云,驾云直奔西边去了。
不多时,一只仙鹤自天际飞来,鹤鸟羽若霜雪,丹似红朱,一位黄袍道人手提陶罐,他分明身躯凛凛,仙姿也雅致清逸,却跌跌撞撞从鹤鸟上降下,浑身的酒气。
“金莲,我、我的小金莲呢,在哪呢?”
那道人喝大了,醉醺醺的,入鬓长眉蹙起,口舌也有些不利索,他走路歪歪倒倒,自家仙府洞门都摸不着。
仙童驾云追来,慌张上前搀扶。
“真人——,真人——,随我来,随我来。”
他二人踉踉跄跄,穿过仙宫廊庭,一路上,方才女仙经过流出的污血滴答遍地,进到行宫中,只见天帝正为金莲仙子运功疗伤。
黄袍道人一眼瞥见榻上女仙,扑到床边,便哭嚎出声,因醉酒而熏红的脸上更加涨红。
“我价廉物美的小金莲啊!哪、哪个挨天杀的,将你剁、剁巴成这副德行!哎呀呀!可怎么得了啊!你若去了,为师怎么还能苟活啊!”
道人口中酒气外溢,身上道袍松散,伏在榻边,口舌不伶俐,哭丧似的哀嚎。
他一个身高体大的得道仙人,俨然间,便如同凡间受了委屈的小娘子。
虞洮透过男仙视线望去,瞧见道人醉酒胡咧咧的样子,竟意外觉得,除了容貌不相像以外,这道人如今这副模样,真与阿珂情急撒泼时那番娇态有十足的相似。
正此时,那道人也眯朦双眼看过来,他拧眉扫过,瞧见男仙白袍上也是斑斑血迹,出声责问:“黄、黄毛小儿!你伤了我天下独一位的宝、宝贝徒儿,看、看我今日不教训你!”
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手上捏出一缕青色元力,醉酒气法不稳,那元力无法凝结,化作缕缕青烟四下飘散。
“咦——”道人手上结印翻飞,滚滚元力青烟弥漫屋内,没施出来半个法咒,他口中结结巴巴的,还大放厥词道:“看、看本真人,怎么打、打得你满地找牙!”
男仙剑眉轻蹙,抿唇不语,冷着一张脸看那道人。
袅袅青烟中,仙童支支吾吾,臊着脸在一旁解释:
“我家真人尤爱吃酒……”
男仙宽袖一拂,施了一个清心诀。
“黄龙真人,金莲仙子此次受伤,实因助本帝降服梼杌而至,本帝决不会将责任轻易推卸,还烦请真人出手诊治。”
他句句是义务责任,声音泠泠若松针坠地,冷面冷言丝毫不沾半点人情味道。
清心诀一挥出,那黄龙道人的酒气已经退得七七八八,他晃晃悠悠坐下,眯了眯眼睛看向虞洮并未开口,眸子中光芒闪现,显得莫测高深。
三步并作两步到了床榻边,对榻上的女仙一番望闻问切,他右手搭在女仙皓腕处诊脉,眉间紧锁。
半晌,他才悠悠起身,坐回桌案旁,从铸铁茶壶中缓缓倒出一杯清茶,屋内顿时茶香泗溢,他轻抿茶汤,不急不缓的开口道:“是被梼杌所伤?”
虽是问句,口气却十足的肯定。
男仙概述因果道:“梼杌私逃下界,情急之下恐误伤凡人,金莲仙子为助本君才受此重伤。”
黄龙道人意蕴深长的“哦——”一句。
他似乎丝毫也不觉得丢人,仿佛方才在天帝面前撒泼、耍酒疯的另有其人。斜睨着眼看天帝,轻笑咂舌,“除魔卫道是仙人本分,贫道这徒儿何德何能,劳烦天帝护送?”
男仙概述因果道:“皆因座下金龙看守不力,才使梼杌那厮有机可乘,仙子大义相助受伤,本君理应责无旁贷。”
黄龙道人闻言,笑得玩味,“啧,怪道九重天上的小仙都说,天帝有颗铜墙铁壁心,你瞧瞧,我这徒儿生得花容月貌,还是为助你受得重伤,你却仍旧能板着一张死人脸!真真是三界无欲清修的楷模!”
道人这话实在没有道理,只有与男仙一体同身的虞洮才晓得他的焦急。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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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三危山
直到此刻,男仙心海之中仍心潮起伏,百转难平。适才奔袭途中,他还将体内一道本命精元灌入女仙体内,以镇守她紊乱的心神。
男仙面色难看,“仙子伤情严重,还劳真人速速医治。”
黄龙道人置若罔闻般,又饮了一口清茶,“她元神已受损,得亏他师祖疼她,赐了一副不坏金身,否则今日凭她这点微弱的修为,可不能囫囵个儿回来了!若如此,你可赔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