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何尝不明白,南岭如今处境尴尬,阿兄此次进京步步如履薄冰,处处行事若临深渊。
可是……谢她记挂?
南岭宋府,那是她的家啊!
太后削微有些鼻音,红唇轻启嗫喏道:“侯爷,你呢……身体,还好么?”
宋穆佝偻的身子眼见得一怔。
半晌,他回话道:“老臣身子还算硬朗,有娘娘体恤,臣涕零感激。”顿了顿,他喉中似被什么噎住了。
“……娘娘,您也要珍重凤体。”
不过一句浅浅的叮咛,一滴泪却从太后眼中滑落,未令人察觉,她仓促抬手掩去。
够了,这就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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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元宵夜
尚食局宫女摆了膳,长寿宫特备下了南岭的餐品和上京的特色,一顿饭吃下来,淮南侯谨小慎微,太后欣喜感怀,皇帝亲和关切,宋珂端碗看戏。
“舅舅入京,欢喜之至,朕当浮一大白。”虞洮举杯从喉直倒。
宋穆赶忙站起身来,“老臣也满饮此杯。”
“坐下,坐下。”
虞洮按下宋穆的肩,又亲自从白玉酒壶中为宋穆斟了满满一大杯,舅侄两碰杯饮下,“请舅舅入京,却有要事相商,今日家宴朕也有几件事要同母后与舅舅商议。”
“陛下请讲。”
宋穆放下酒盏,垂首恭听。
太后扫了一眼宋珂,搁下筷子。
“这第一件事是前几日举国颁布的治水令,南岭自古多发山洪,河道整治关乎国运,听闻南岭近日已着手加强水利修缮一事,朕也会派工部钦差从旁协助。”
“水利修缮利国利民,也老臣分内之事,必当竭尽全力。”
虞洮从容看向太后与淮南侯,“第二件事,便是有关近年朝中‘南岭三分而治’的传言……”
太后与宋穆便相视一眼,容色肃穆。
“朝代更迭,世事变幻,南岭难以避免存在众多遗留积弊,民俗差异,官员腐化,加之分而治理,朝廷的管制力度也因地域之差而减弱。故而,才会因此事耗费了许多口水文墨。”
他将朝廷与南岭的矛盾开诚布公,使桌上其余三人皆神色凝重。
淮南侯佝偻跪在桌下,“老臣有罪,但南岭是澧朝疆土永世不可分割,我南岭宋氏一族忠君爱国之心日月可鉴啊,陛下。”
虞洮将他扶起,“快请起来,朕并无怪罪之意。”
淮南侯侧目,见太后朝他轻颔首才惊惶坐下。
皇帝拍了拍宋穆的手,接着说道:“若无作为宋氏长女的母后坐镇中宫多年,南岭恐不能如今日太平。”
话语中威慑十足,在纵横捭阖的君王面前,淮南侯老迈的身躯相形见绌。
宋珂心中忐忑不安,她看向这两位她最熟悉的男人,原本在她心中他们一位是握在手心的情郎,一位是威严高大的父亲。
今日她才知道她错了,大错特错。
她竟天真的以为从他甘愿为自己背弃先祖遗命那一刻起,自己就已经牢牢握住了他的心,却不知君心难测,皇权永远不会屈服在女人之下。
直视虞洮玉雕的侧颜,宋珂竟感到自己从未真正认识过这位郎君。
那男人一边说,一边将手中酒盏倾倒,醇香的美酒泼洒在褐色木桌上,液体流淌穿行于杯盏碗碟之下,铺满整个桌面,若澧朝版图之上滚滚流淌的河流湖泊。
他道:“澧朝与南岭的积弊,便如朕颁布的治水令。治水之事,‘堵’是下策,‘疏’才是上策,治水应修坝建堤,更应掘沟挖渠疏通河道,造林植树巩固泥沙。朕不愿与舅舅兵戈相向,朕相信舅舅也想南岭百姓长久喜乐,平安康宁。否则,也不会……”
他星眸饱含深意的看向宋珂一眼。
否则,又怎会如十六年前一样,再次送一位宋氏嫡长女入宫?
他大喘气,“可是,如今朕却觉得宋氏的态度难以琢磨了。”
他修长的指轻点在桌面的酒液上,提得很是刻意,“听说,表妹的亲事定在今年八月?那时间正值酷暑,表妹身子娇弱哪里经得住,朕瞧着,八月恐怕不是个好日子。”
淮南侯陷入沉思,“这…,陛下所言甚是。”
“听闻那位秦氏小郎君也随舅舅一同入京了,今晚既设宫宴,没有不邀之礼,舅舅便将这位东床快婿带来,朕亲自为舅舅把把关。”
*
当晚,未央宫举办盛大的宫宴,内务总管高泽亲自操持,为庆贺淮南侯远道而来进京面圣,邀请诸位重臣与六宫嫔御的家人一同入宫赴宴。
淮南侯坐在距九阶最近的高位上。
身后侧的案几上坐着一位小郎,他生得漆鬓流光,双睑胭红,一袭青衫长袍更衬得冷白如瓷的肌肤有如妖艳般的邪魅。
从他一进殿,宋珂的目光便盯在那张脸上。
宋正平入侯府之前本名姓秦,她竟忘了。
可宋正平今日的举止神态颇有些异常,眼神阴翳,墨发披垂;从前他着一身盔甲官服,正派的脸上一直都挂着温润的浅笑,仿佛三月里的春光,令人倍感舒适惬意。
今日再见,却气质大变,似一只勾魂摄魄的鬼魅山精勾人魂魄。
宋珂伴在太后身侧,莫名只觉得殿中仿佛有一聚目光灼灼盯着她,让人心中发毛。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太尉常疆拍案叫绝,“穆兄,你这福气真是惹人眼馋,你的女儿女婿就像是洞天福地里侍奉仙人的金童玉女,真是天造地设的般配。”
他高举手中的玉觥,一口饮尽,“办喜宴的时候莫忘了给老夫下一份喜帖,如此金玉良缘,老夫定备上厚礼相贺。”
提及这桩婚事,宋穆转眸朝御座之上看了一眼,举起酒杯笑得颇为牵强,“一定,一定。”
宋穆与常疆之间有莫逆之交,十二年前南部平叛血色一战,驰骋疆场,倾盖如故,从此便结下伯牙子期般的清风高谊。
右相捏着酒杯,斜眼看向相聊甚欢的二人,轻蔑地哼了一声。
毕潇潇神色快活,淮南侯带着东床快婿来接宋珂回去成婚了,她高兴地飘飘欲仙。
“宋姐姐,秦小郎,南岭山遥水远,潇潇不能远去道贺,今日就提前献贺了,愿你们二人,珠联璧合情如蜜,月圆花好配天长。”
宋正平歪着头,饶有兴趣地观摩毕潇潇过分扬起的嘴角,睫羽轻颤,慵懒举杯道:“那我与阿珂就在此谢过毕女郎了。”
毕潇潇眉眼间是止不住的喜悦,举杯将酒水饮尽,她眸光盈盈朝九阶之上望去。御座之上面色清冷,与热闹的宴会格格不入,毕潇潇却分明瞧出来了。
他不大高兴。
毕潇潇捏紧手中空杯,她便是傻子也明白了,皇帝哥哥心中还是记挂着宋珂,就算她已许了人家,即便她将要回乡成婚——
此时,殿下一支舞蹈恰好结束了,教坊司新进的舞姬曼腰纤纤,正欲上前。
毕潇潇计上心头。
那宋珂不过空生得一副好样貌,从南岭那穷乡偏壤来的,想来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技艺。
今日非得将她一副虚假的外皮撕下来,叫皇帝哥哥认清她,彻底死心了才好!
省得他因一时的求而不得,引起往后长长久久的心中牵挂。
她不动声色,从殿侧悄悄移到九阶之上珠帘后侧,在珍太贵妃身旁咬耳低语。
片刻,隔着珠帘,珍太贵妃朗声娇笑:
“今日淮南侯入京的大喜,教坊司□□出的舞姬千篇一律,无甚看头,哀家也是看厌了。”
毕潇潇走上前来,斜挑着宋珂,笑容玩味,“今日既然是为恭贺淮南侯入京,那不如就由南岭赫赫有名的贵女宋三娘子为众人献舞一曲,也好全了宴席的一片喜气。”
话音一落,宫宴上百官都露出看好戏的脸。
贵女献舞是宫宴上常有的事情,但大都是丢人现眼。教坊司精心□□的舞姬功底扎实、编排精巧,贵女们身娇体弱、日常好吃懒动,论舞自然比不过专业舞者。
有教坊司舞姬的珠玉在前,何人愿意当陪衬。
毕潇潇这一举就是打定了主意,让宋珂下不来台。
虞洮瞥一眼毕潇潇,看穿了她的心思,放下酒盏便欲开口制止。
宋珂却先行站出来,在殿下朝他款款一福。
“阿珂愿跳一舞献贺。”
她着一身翠萝碧衫,裙摆如花瓣绽开,长发如瀑,尺素纤腰立于九阶之下。佳人抬手画风流,张口吐莲花。
众人皆叹:真不愧是名遍澧朝的南岭宋三娘子!
宋珂早便知晓今日有这一遭——“昌隆五年,淮南侯进京面圣,帝设宴款待,宋氏献舞,秦氏击鼓相和。”
《无名册》中白纸黑字写得分明,旁人不知晓,宋珂却似活神仙,能通晓未来事。
娇柔美丽的佳人却并未舞那绿腰、霓裳的柔美舞蹈。宋正平挪步教坊司伴乐区,自然而然的拾起鼓槌,鼓声清脆响亮与舞相和。
伴着鼓声,宋珂玲珑身姿,纤手皓腕大开大合,骄健敏捷、灵巧活泼。偏旋转时似鹞子翻身之疾,墨发在空中翻旋,旋出的是自然成韵,撼人心魄的气势。
鼓声古朴粗狂,舞步磅礴灵动。
明明是微末蚍蜉,却妄图要撼动高山大树。
宋正平勾起唇角,手上击鼓的动作不停,笑得鬼魅。
美,这舞极美。
不是扫雪煎茶,轻烟细雨的柔和,也并非淡云晓日,孤鹤清溪的雅致;而是残阳如血,百战死,十年归的豪迈,是潇潇雨歇,仰天长啸的壮烈——
鼓点急时如雷鸣,缓时若水流,萦绕在未央殿中众人的耳边,回荡在梁上。
宋珂随着鼓声跳跃、旋转,轻衫飞舞,是关乎心灵的美的意志。
她畅快淋漓的舞着,慢慢的,她的身体自如游转,思绪越散越开,逐渐恍惚起来。
这鼓声仿佛有一种魔力,带走了她的神思,让她想起天命的坎坷艰难,她与姑母必死无疑的命运;宋氏的困境,此生浑浑不得自由的束缚;宋珂胸中有满腔的忿恨不平。
她宁愿自己是一位平民女子,不必肩负家族的使命,不必背负噩梦般的命运。没有这泼天的富贵荣华,也没有永无止境的倾轧算计。
她会遇到一个真正可以倾慕,可以珍惜的人,与他平凡的度过一生。
从始至终,她要的不过如此。
长长久久的岁月,一位无关权势利益的人。
仅此而已。
这一舞是宋珂的控诉与无奈,向往与期盼。
宋正平手下的鼓声由低到高,由缓至急,与宋珂配合默契无间。
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佳人起舞,才子击鼓合之,男才女买,仿佛早就经过百千次彩排才有的心有灵犀。
举杯畅饮者,抚掌大笑者都停下了,侧耳听这鼓声,侧目看这惊世绝舞。
与这一舞相比,教坊司编排出的舞蹈,连一个俗字都称不上,简直无法望其项背。
鼓声戛然而止,宋珂也停下舞步。
宋正平手中的鼓声阵阵,节奏古怪却壮美,令人不可捉摸,却仿佛会牵动人心魔音,一舞罢,未央宫中一片沉沉的寂静,众人皆沉浸在脑海中尽显的光怪陆离、红霓欲望之象。
宋珂胸前的紫檀木坠隐隐发烫,她垂眸敛袖抚上紫莲花坠,立在殿下,神情怔怔,矮身朝座上一福,默不作声便回到御座之上太后身旁。
作者有话要说:
能看到这的都是真爱粉了~
第57章 迷情欲
虞洮视线定定地落在她身上,心中百转难平。从秦小郎入殿之后,宋珂的目光就再也没有从他身上离开过,这二人眉眼之中的熟稔无法掩饰。
由舞观心,她方才舞这一曲如此悲切,心中究竟在想着什么?
又为何与那秦小郎有如此天生的默契?
突兀的掌声打破寂静。
原是太尉常疆,“好!实在太好了!宋小娘子的舞跳得美,秦小郎君的鼓敲得也极好!”
他壮硕一墩,黝黑的脸上晕上酒色,“此情此景,天上地下实难一见。”
礼部尚书也在旁夸赞,“情至无须明言语,心有灵犀化缠绵。两位佳人才子,真是上天恩赐的姻缘。”
宋正平坐壁上观般的,仿佛众人议论的不是自己,修长十指举起酒盏,醇香诱人的酒液顺着他白皙的脖颈,鲜明的喉结滑下,桃花眼眯起朝着御座之上的宋珂抛了个媚眼。
毕潇潇将一切尽收眼底,侧目看向虞洮,他淡淡的,对方才那惊艳绝伦的一舞不发一言。
金樽清酒,夜宴喧闹,他独在御座之上自斟自饮。
毕潇潇心口猛地涌上一阵凉意,回想起方才九阶珠帘后,姨母同她说得那番话:“潇潇,你只想到宋珂若舞得不好丢尽颜面,你可想到她若舞得好呢,你待如何?”
她笑嗤一声,“她?姨母你是不知,冰嬉那一日,她连上京孩童都熟稔的走冰也不会,分明就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罢了。”
珍太贵妃摇头,“潇潇,若真是草包一枚,南岭宋三娘子的名头怎能传遍澧朝?”
毕潇潇向来是个拿不定主意的主儿,立时就改口:“那,要不还是算了?”
作罢,她便要转身回坐。
“算了?为何算了?”
珍太贵妃蔻丹十指拉住她,“她若跳得好了,也好。”
毕潇潇板着脸,“让她出尽风头,我可看不出有什么好。”
珍贵太妃冷声轻笑,“南岭宋氏送这女子入宫,不为魅惑君王,竟许了别家的婚约,究竟这葫芦里卖得什么药,本宫还当真看不明白了。若是他们使得什么诡计,我们也能将计就计,让你们各归各位,上对花轿才好啊。”
“姨母的意思是,那宋珂突然冒出来的这一桩亲事有诈?”
媚态自生的美人顿时面有狞色,“宋家那位太后行事,绝不可能将到手之物拱手相让。”
“那姨母,我们该怎么办?”
珍太贵妃眉眼中射出轻蔑的神色,“千年雪莲开在雪峰之上,高傲美艳,众人皆求而不可得,若有一人,勇攀雪峰,摘得雪莲,返程时却被他人劫走。潇潇,你说这人远远看着这雪莲越开越美,美不胜收,心中是何感想?”
“自然比未曾得过,更加难受。”
“只是难受么?不,他还得抓心挠肝,百爪千挠,行也思卧也念,夜夜难以入眠。”
“皇帝哥哥不好受,于我又有何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