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珂掩帕而笑,她心头酸楚,旁人压根不知道她为了活下来都做过什么。
“世人皆愿长命百岁,长生怎会是一种诅咒?”
“不,是诅咒。”
虞洮深深望进宋珂的眼底,在其中搜寻情意的身影,“除非有那么一道光,一颗星投射进来,朕想他们仙人大概也疑惑过,在漫长的长生中还会有情爱吗?可是,朕想会有的,那是他们活着的证明,既然能够长生久视,那就还有希望再见到你。”
宋珂垂下眼睑,刻意躲避他眼中的深情,口是心非说着骗鬼的情话。
“能与表哥相守的那一日,阿珂早已心驰神往。”
虞洮笑得灿若繁星,“姚音搜寻到了医圣下落,正在南岭附近,而那名医圣行医有一个古怪的规矩,非要是病患血亲之人上门,否则是断然不肯出手诊病的,因此,朕决议亲自相迎。”
姑母医病有望,宋珂真心欢喜。
虞洮轻飘飘又是一句,“顺道,去侯府提亲。”
宋珂闻言一震,“提亲?!”
他向来正气凛然,令人敬畏的面庞上难得露出一抹调笑,“怎么,不愿?”
宋珂檀口微张,睫羽轻颤,轻声道:
“自然愿意。”
宋珂倚在他宽阔的胸膛,她与姑母,与宋氏共同的愿景真的就要实现了,可她的思绪却越飘越远——
她忆起宫宴第二日,清晨时分,天还昏沉沉日光熹微,福禄在大正宫外枯熬了一夜回来,告诉了她一件怪事。
这几日发生的林林总总,结合那一夜之事,当下细想才觉得令人毛骨悚然。
那夜,福禄掩在大正宫门外的一棵高耸老槐树的阴影之下,初春的夜风吹得他意识涣散,直到子时,大正宫门外却突然有了动静,宋正平与侯爷的贴身亲随带着行囊连夜出了宫,福禄托了金吾卫现统领胡彻,寻了一位金吾卫暗地里跟出宫门,谁曾料到他们竟乘夜摸进了右相府。
宋珂当日晌午金吾卫换班时,命福禄将那名连夜跟踪的金吾卫传来,倒也是巧,这就是冰嬉那一日的周朔小郎君。
周朔一身金甲,持剑与宋珂站在长寿宫外的轩廊下。
“宋娘子,昨夜之事属实怪异。”
他眼下却一片乌青,显然是前夜追踪而一夜未眠。
宋珂看在眼里,洗耳恭听,“依周小郎所见,怪在何处?”
虽略显疲惫,周朔仍眸子澄清,将昨夜所见所想一一道来,“其一,那人分明是淮南侯贴身亲随,却为何对秦小郎君唯命是从;其二,我怀疑右相府中恐有秦小郎的内应,昨夜子时敲门三声,右相府偏门即刻便有人来应,若真光明正大,为何不走正门,要行偏门?”
宋珂神色凝重,“其中必有蹊跷。”
她不过离开南岭才数月,阿耶的得力干将宋正平却仿若换了一个人,从前是温文谦雅的少年郎,今日却变得邪魅狂暴,所言所行皆透露出怪异,竟还莫名与右相一党产生勾连。
“周小郎,小女有一事想劳烦你。”
周朔眸光澄澈,“但说无妨。”
“我如今客居在深宫,在京中又并无根系,而此事牵连甚广,我只信得过你,想请你替我多多留意宋正平在京中的行踪,可好?”
宋珂话语恳切。
少年郎君咧开嘴笑,“我当然愿意效劳,你也曾帮过我的。”
他虽是京中小官儿子,毕竟也是官宦子弟,办这点小事自然不成问题,抬头看了眼日头,他握紧挎在腰间的剑柄道:“宋娘子,我值勤的时辰要到了,我得去点卯了,若有异常你便让人带着信牌来禁军寻我,我若得了消息也会想办法传给你。”
金吾卫规制森严,他递过来一块金吾卫通讯的信牌。
“好。”
宋珂在他身后福身作礼致谢,“多谢周小郎君,莫耽搁了点卯的时辰。”
少年明亮的眸光在宋珂身上流连,依依不舍的转身,行了几步,他脚步微顿。
笑得十分羞涩,他扬起那张麦色的脸庞忽然回眸道:
“对了,我近日习字颇有了些长进。”
那一日,宋珂闻言一怔,当反应过来少年话中含义时,少年羞赧离去的背影已只余下半片的金甲衣角。
宋珂只觉得自己太过自私,为了自己活命,为了满足一己私欲,她负了许多人。
原本应该是澧朝皇后的毕潇潇,在不知情的状况下与自己被迫交换了命运,如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她的失踪如今看来与宋正平有脱不开的关系。
质朴纯净的周小郎也是,眼前这位君临天下的少年帝王更是。
虞洮心诚意真,在她面前许下男子终生的诺言:
“朕既退亲,舅舅也知朕心意,早将秦氏先行遣回南岭。你我之间,已无阻碍,医好母后的病,朕便让你做朕的皇后。”
“好。”
宋珂喏喏应了,心虚的不敢直视他满眼深情的双眸。
虞洮只以为是女子的羞怯,胸中更是满满当当的情意,他反复叮嘱了宋珂不日便要出京南下,要尽快收拾行囊,直当宋珂露出不耐的神色才离去。
近来,太后身体每况愈下,只因见到多年未见的兄长淮南侯才勉强精神一些,太医署已用下了几剂虎狼之药支撑,病情属实无法再做耽搁。
余晖落下时,宋珂在长寿宫小厨房做了几道利胃的点心,粥饼。
今日为太后煎得药中又多加了一味野山参,姑母的身子能撑到如今已很是不易,实在是虚不受补,太医署只能如此吊着太后的精气。
小厨房顾尚宫一行随宋珂到达长寿宫正殿,太后刚准了安,如前几日一样,命林尚宫去大正宫请淮南侯来同桌用膳,正准备摆膳的时候,长寿宫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向来青灯古佛作伴的如太妃不请自来。
宋珂满面疑色看向姑母与阿耶,起身规矩朝如太妃作了礼。
如太妃今日一如既往的装扮清雅,素面不施粉黛,岁月折了美人腰,纵是再娇艳的花朵也会凋谢,她着一件墨绿袄裙恭叩在殿下,由上至下透出一种淡泊宁静的气质。
“太后娘娘圣安,侯爷万福。”
不似珍贵太妃的傲慢,也不似常太妃的无礼,态度反倒是谦卑恭敬。
太后并未问其来意,只是柔声道:“常佩,你来啦。你今日来得正巧,刚要摆膳,就留下一同用膳罢。”
“是。”
如太妃神色渴求急迫,却欲言而又止。
她闺名唤常佩,是太尉常疆的胞妹,如太妃虽然一直行简影单,不与珍贵太妃和常太妃苟同,也鲜少与太后相交,但既然能身居四妃之位,并在圣祖爷去后仍久居于宫中的太妃,自然有她的求生之道。
四人在膳桌前落座。
桌上汤汁浓味,玉盘珍馐。一道道佳肴尽收眼底,金箱鳝背、紫胆翡翠羹、瓜泥扒鱼腐、清汤石锅鱼……
餐间宾主尽欢,如太妃举杯相敬,“前几日,陛下设宴庆侯爷入京,臣妾身弱未能恭贺,今日略饮薄茶赔罪。”
宋穆客气相和,“太妃多礼了。”
如太妃将茶水一饮而尽,“太后娘娘,侯爷,宋小娘子,今日妾来此却有一事相求,妾思来想去,在这皇宫之中也唯有太后娘娘能相助臣妾。”
她撤身跪在太后脚下,“求太后救救阿玉!”
如太妃凄声央求,十年如一日的持重贵矜在这一刻溃堤。
作者有话要说:
三十章左右结局,后面可能两天一更,也可能一天一更。
第61章 仰至仁
宋珂听说过这位表姐,虞玉是圣祖爷的长女,如太妃唯一的孩子,五年前嫁去了北部洛巴族,理所当然的政治联姻,一位下嫁到北部小族的大国公主。
当年虞玉十里红妆,带了无数珍宝仆从从上京出发,那场面之宏大壮观是世人所见之不能忘的瑰丽。
洛巴小国四季冰寒,山河大半尽被霜雪覆盖,也正因为环境艰苦,却造就了洛巴族尚武好斗的处事铁律。
从前朝伊始,洛巴族便多次侵扰边境,可惜前朝皇帝昏庸,竟养虎为患,助纣为虐,洛巴族如吸血虫一般吸饱了血竟逐渐壮大起来,短暂十年之内就建立了洛巴国。
圣祖爷之所以定下这门亲事,让虞玉这样一位娇矜的大国公主下嫁给洛巴皇帝巴诃护,去到一片难见天日的苦寒之地。
实是因新朝初立,澧朝上下秉承以和为贵、休养生息的政建,愿以一代公主和亲换得几代安宁。
看着跪扶在太后脚下低声啜泣的如太妃,宋珂实在不解其因。
阿玉表姐虽是下嫁小国,但到底也是贵为一国之后,何须这般求娘家相助。
如太妃突如其来倾身跪下,太后却未显半分惊异,仿佛早料定这一遭,她慢条斯理的搁下筷箸,不疾不徐的拭嘴,转过身来语气平静问道:“你以为,哀家如何能救她?”
如太妃将头埋得更低,她干净的月髻叩在长寿宫的绒毯上,垂下的乌丝流淌在毛绒间,她无声的啜泣,泪滴落在白色绒毯上,将根根柔软的绒线都揪做了一团。
宋穆淡漠的仿佛被隔绝到了另一个世界,眼前的哭求他都全然没看进眼里,执筷夹了一片藕荷继续吃。
宋珂心中不忍,刚从袖中掏出一块绣帕。
桌下,淮南侯从宋珂手中一把夺过绣帕,扔在地上,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听见的声量严厉的告诫。
“与你无关的事,别去管。”
如太妃一向清冷的嗓音,此刻哽咽着,“阿玉、阿玉,刚刚诞下麟儿,还未足月便被巴诃护秘密囚禁在洛巴宫中,断了一切所需供应,他、他是想置阿玉于死地!”
太后居高临下俯视她的颅顶,“既然连你都说是秘密囚禁,远在洛巴,你又怎么会知道这个秘密的?除非……”
“常家的手已经伸到了洛巴!”
她话语中饱含威慑。
“不!绝没有!”
如太妃在通敌大罪面前悚然而惊,毫无半分迟疑的摇头,立时否认,“常家忠君之心,日月可昭!”
“是阿玉的亲侍!他避开重重守卫,昨夜才辗转逃回来送信到了常府,若太后不信,可传他入宫当面质询。”
太后淡淡的审视她的无措。
无助的母亲抛下尊严,继续央求,“阿玉如今生死未知,求太后娘娘派澧朝使臣接回阿玉!妾愿此生当牛做马报答娘娘的恩情!”
如太妃连连叩首,哭诉哀求。
太后终于倾身扶起她来,嘴角挂着一抹淡笑,“都是一家人,提什么当牛做马?阿玉也唤哀家一声母后,哀家心疼她和常佩你是一样的。”
她握着如太妃的手亲切道:
“阿珂不日便要出宫为哀家寻医圣下落,常毕张崔四大臣理政,由哀家监理后宫,兹事体大,哀家身子又弱,身边也需要有一位知冷知热的人呐。”
如太妃仿若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阿玉若能回来,臣妾定会嘱咐她在娘娘身边伺候周到。”
宋珂看在眼里,心中却明了。
姑母想将虞玉绑在自己身边,那么常家和如太妃的势力便顺理成章的攥在了姑母手中。
如太妃身处后宫之中,却想要保持遗世中立,是清高,也是妄想。
往后,便再也不可能了。
“常佩你都这么说了,哀家又岂能不允?”太后以帕替她拭泪。
如太妃闻言,泪目再次闪烁,倾身再次拜下,“妾感念太后大德,今后定当竭力服侍太后娘娘。”
太后笑得慈和,“莫哭了,今日一见,哀家才觉得有好多体己话要与你说。”
她亲切地拉着如太妃的手进了内室叙话,亲密的仿若前世就相亲的姐妹。
宋穆安然吃了一餐饭,挥挥袖便出了殿,好像没看见方才那一幕似的淡漠。
徒留宋珂在桌前,她神色凝重,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一个念头袭上脑中,她起身追出廊下。
“阿耶!”
黄昏时分,宋穆高大的身影在廊下红柱的剪影中停下,宽袖大袍裹挟下依稀看出男人年轻时的俊朗,下巴蓄起的胡须留下了沧桑的印记。
宋珂小跑了几步,微微喘息停在他面前,看了一眼宋穆的侍从。
那侍从听话的走远,站在廊口把守,留下父女二人谈话。
“阿玉表姐的亲侍是你们送去常府的?”
宋珂咄咄逼人,这一句虽然是问话,却带有八分笃定。
她太熟悉姑母与阿耶了,他们方才的行为语气实在不寻常,令她生疑。
淮南侯敛袖,眼眸幽沉难测,“阿珂,入宫后,你聪明了许多。”
他醇厚的嗓音低沉威严,听在宋珂耳里却只觉刺耳。
宋珂怔住,眼眸中充斥着震撼与不可思议。她梗着脖子质问:“既然能救出亲侍,为何不救下阿玉表姐?!”
眼前这位,是她从前都不敢在他面前大声说话的阿耶,是她从前满心满眼都是尊崇敬佩的她的阿耶。
为何如此冷漠,为何?
宋穆的目光如刀刃,直逼宋珂,令她脊背一刺。
“巴诃护不喜虞玉,将她囚禁本来就是事实。我宋氏不过是顺水推舟,把垂死边缘的小侍卫送到了常府门口而已。”
“至于他们到底要向谁求援,那是他们的事。”
宋穆一番话不含任何情绪,平静冷淡的好像与他无半点关系。
宋珂面色惨白,她未想到过。
为了宋氏的荣耀,她的阿耶,她的姑母,她的族亲,竟放任巴诃护□□折磨澧朝的公主。
重重闭上眼,她咬牙问道:
“阿玉表姐,她、还活着么?”
“虞玉会活着回来的。”
宋穆将手背在身后,语气毫无起伏,“几日后,你随皇帝南下寻医,寻医归来就只管安心做好澧朝的皇后。在这之前,我们会为你扫平宫中阻碍,其它的事情你不许插手,也不必再想。”
他言辞冷冽给女儿下了命令,或许这样的独断专行才是属于南岭权势滔天的淮南侯的。不是皇帝太后面前的战战兢兢,也不是形势威逼之下的无可奈何。
宋穆言罢欲转身离去。
宋珂微微晃神,静默盯住他只迈出一步的背影,冷冷道:“此次为何带宋正平入宫?为何让他假冒秦小郎身份入宫?他……”
宋珂的嗓子干涩,“他的身世我虽不知道,可阿耶却一定知道,对不对?”
宋穆背脊一僵,脚步猛地顿住。
宋珂走近,声音放得极低,一字一句道:“他的身世是不是与洛巴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