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穆背对着她,原本平稳的嗓音发紧,“你,知道了什么?”
“究竟是不是?”
宋珂咬牙逼问。
若不是如此,身为区区南岭御史公的宋正平,凭什么能与盘踞一方的淮南侯叫板摔门,阿耶为何会与他共商谋乱大计。
原本宋珂百思不得其解,今日知道了阿玉表姐的事情,反而将一切都看透彻了。
洛巴是站在宋正平身后的势力,洛巴在南岭危及之际伸出了援手。
宋正平之所以敢如此无礼,正因为背后有洛巴一过的支持。而那日竹香斋木门后,他们谈话中所说的在南岭的囤积粮草,招兵买马的计划,钱财也是受了洛巴国的怂恿挑唆。
也正因为如此,宋氏才有能力将阿玉表姐的侍卫,从洛巴皇宫严密的守卫中千里迢迢救回来。
才会对如太妃和常府的反应动作了如指掌,成竹在胸。
“不,不是。”
宋穆矢口否认,“阿珂,无论你知道什么,那些都已不存在了,宋氏今时今日最大的任务,就是让你坐上皇后之位。”
他回过一张侧脸,如逃离般挥袖匆忙而去。
天渐渐擦黑,轩廊之下宫人穿梭往来,举着火折子将一盏盏宫灯点亮,凉风习习吹来。
宋珂立在辉煌灿烂中,却觉得似是正在无穷无尽的黑暗中行驶,孑然一缕孤魂存于世间,归宿无寻。
阿耶无力的否认,其实是变相的回答。
而如今,宋正平唆使南岭宋氏失败,便在宫宴当晚进入右相府,或许这就是《无名册》中,右相谋乱的动因……
古灵禅寺的死士,下落不明的毕氏,身陷囹圄的表姐。
为了一个后位,为了自己一个人的在乎,一个人的私念,逆天改命,背天而行,究竟还要有多少人为自己陪葬。
一双手臂悄悄环上了她的腰际,将她拉入高耸宏伟的大红殿柱后。
小小的殿外一角阻隔了外界的目光,宋珂猛地转过头,对上那一双勾魂摄魄的眼眸。
虞洮正含笑望着她,他贴在她耳后轻声问。
“怎么了?”
宋珂睫羽轻颤,眼眸中有隐藏不掉的心绪,“今日才听说,潇潇妹妹踪迹失落,我……于心难安。”
虞洮抚上她柔腻的脸颊,修长的指尖勾勒着她的轮廓,“姚音已经在寻了,你也知道的,他并非凡夫俗子,不日定可寻其踪迹。”
他眉眼精致的如浓墨重彩的工笔画,生来就有华仪天成的帝王之气,此刻却用极尽温润体贴的声音与她说道:“阿珂,朕知你心意,此次出宫,我们顺道去拜访右相府。无论如何,是朕负了右相,也负了毕氏那位女郎。”
他的目光是坚定真诚,从无半分敷衍。
那双眼睛像照妖镜一般,照进宋珂的心里,将她重重打进尘埃中。
他是个多么好的人,气运之子,人中之龙,完美地就像神仙诸佛。而自己却日日掺杂在抵死的算计中,枉然害了卿卿性命。
她哪里配得上他,哪里配拥有他的欢喜?
宋珂紧抿的唇,牵强的咧出一个释怀的浅笑,“好,任凭表哥做主。”
第62章 有妖气(一)
昌隆四年,三月末,帝南下寻医,没有銮驾金杖,也没有一大票金吾卫的追随。只有人看到一顶马车从安德门低调驶出来,一路行到荣和街右相府。
这一顶马车外部装饰低调普通,内里却由工部工匠精心设计打造,格外精巧宽敞,马车行进途中几乎感受不到车内的颠簸,瓜果点心齐备,堪称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在车中摆茶案的马车,连宋珂也是第一次见。
“姚音,许久不见,这些日子你去哪了,为何不早些来寻我们?”
万兴湖一别,月余未见,宋珂扬声问了问帘外正在驾车的青衣少年。
帘外人声喧闹,马声哒哒,少年他额间的龙形纹饰在日光下金光熠熠,他嗓音清亮,“姐姐,正元一别,我在京中盘桓多日,想着办法如何进宫见你们呐,直到看见君上张贴出的皇榜,才寻到了机会。”
虞洮看向宋珂精致的侧颜,不着痕迹的唇角微扬,他顺手撩起帷幕,只见外头人头攒动,马车已然行至闹市。
宋珂想不通,“可凭你的本事,凡尘世间还有何处能拦得了你?”
虞洮在车中低声解释道:“皇宫是人间瑞极之地,自有天神驻守宫门,金吾卫揽查凡人,天神揽查仙神鬼怪,姚音神龙之躯,未经传召也不得擅入。”
他着一身紫袍常服,卸去了些许帝王的高不可攀,宽袍大袖反生出冯虚御风的仙人气质。
“表哥怎么会对仙人之事知晓的这般清楚?”
虞洮富含深意地睇她一眼,“朕在梦中梦见过。”
宋珂捂嘴笑,“是姚音告诉表哥的罢。”
她把虞洮的话当做玩笑,忽而想起说道:“哦,对了,之后我们一路南下,途中还是要小心为上,这称呼还得改一改才好。”
“这个‘朕’字,表哥不能再说了,若叫旁人听去,免不了生来麻烦。”
虞洮肃穆颔首,“还是表妹想得周到。那就扮成南下经商的小夫妇,也可省了各地官员大张旗鼓地相迎,朕……”
一时口误。
“我!”
“我也好一查沿途民情民意。”
“……”
马车碌碌驶到右相府门口,姚音击门,相府门童将紧闭的高重府门狭了一个小缝,探出头来问道:“何人叩门?”
虞洮摘下缀在腰间的云海龙纹玉饰,递给姚音。
姚音默契熟练的接过,将那块龙纹玉佩从门缝中塞进去,对门童道:“快去告诉你家相爷,今日有贵客临门了。”
门童接过玉佩,在手中来回翻看,又抬眼看了看门外气质不凡的三位来客,将府门半开,站在门里抱拳作揖道:“劳烦几位稍候片刻,我这就去禀报我家相爷。”
他转身小跑进了府宅。
片刻后,右相府高门大开,当朝右相穿戴整齐,手拿方才那块龙纹玉佩疾步相迎而来。
“陛下。”
他刚欲跪下见礼,便被虞洮拦住,“右相不必多礼,朕今日出宫,先来看看你。”
右相被虞洮亲自搀扶着站起,他的身子不受控制的踉跄了一下,抬头时,他眼底有一片乌青,满面的疲惫肉眼可见。
“让陛下费心了。”
他身上萦满忧愁,从他嘶哑的声音中,宋珂便能轻易领会他此刻崩溃难过的情绪。
毕潇潇是他老来得子的唯一女儿,真可谓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中怕化了,千恩万护的养到如今,眼下却生死未知,去向难寻,这位在朝堂之上指点江山的澧朝相爷,此刻便如走失了三魂六魄般。
荣和街右相府门外渐渐有行人围观过来,右相抬手引路,领着虞洮三人入了相府,红漆高门重又紧闭,将一众平民百姓的视线遐想通通挡在外头。
宋珂与姚音亦步亦趋的跟在虞洮身后,右相府不似皇宫雄伟,也不似淮南侯府古朴,所经之处,亭台楼阁邻水而立,布局精巧,奇石众多,别有一番精妙神韵。
虞洮今日来访心中多少带有一丝愧疚之意,对右相态度较之以往更加和煦亲切;右相却颇为冷淡疏离,饶是君臣多年,也终敌不过骨肉血亲。
“朕听闻皇妹前几日无故失踪,朕亦心忧,故今日特带了一些异国进宫而来的药石珍品赠给右相,你是国之栋梁,可务必要为百姓、为朕照料保养好自己的身体才是。”
“多谢陛下。”
被皇帝赏赐,右相未露出半分欣喜,他精神临近溃败,本就老迈的年龄更有了行将就木的苦涩艰难。
行到小亭边,右相突然跪伏在虞洮脚下,“臣有一事相求。”
虞洮道:“不必讳言,右相有何要求尽可提出。”
“臣想请陛下贴出皇榜,遍寻小女踪迹。”右相投鼠忌器,一切有助寻女的事都要去做。几日之内,皇帝张贴两次皇榜全国寻人,难免惊扰百姓。
虞洮沉默片刻,修长的指节在博带边缘摩挲。
右相沉声,让人摸不清情绪,“臣只有这一个女儿。”
虞洮抿唇,毕竟心存愧意,他道:“也好。重赏之下,知情者必定来报。”
或许因为宋珂早知天命,她竟从右相方才的语气中听出了隐隐的怨恨和威胁。
那日她豁出性命再看《无名册》,竟发现书册内容大变,空白混乱的书页中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便是“右相宫变谋乱”。
她逆天而为,竟造成了这样的巨变。
昨日送别阿耶启程回南岭后,宋珂告别姑母,她将在竹香斋所闻皆告之太后,并再三叮嘱太后要派人盯住右相一党所为,对其多加提防。
扶起右相,虞洮放软了语气,“待皇妹寻回,朕会为她赐一门好婚事。”
话音刚落,右相猛地抬头,神色晦暗不明。
婚事?
皇帝竟还敢提婚事!
若不是他虞洮违背祖训,执意退婚,潇潇又怎会痛念于心、生不如死,潇潇的失踪与他怎能脱得开关系,如今,他竟然还敢带着那女人踏上自家府门,说要赐婚?
“是。”
右相垂下首,脸色铁青,心中如临大辱。
他眼神阴冷,掠过一痕,正站在虞洮身后的宋珂正对上那道目光,脊背一刺,那眼眸仿佛爬虫一般在宋珂面上游移。
宋珂心中一凌,尴尬的点头送上示好的微笑。
右相因皇帝退亲痛失爱女,而皇帝之所以郎心如铁,无可转圜的原因是什么,近来京中已经传言了多个版本,有说毕氏女郎刁蛮跋扈惹帝厌恶,有说右相一党彻底失势,还有一种说法不知是谁传出的消息,说是陛下有意与南岭宋氏结亲,以固疆土。
虽说与真实情况不完全符合,却也有几分相近,皇帝退婚,确实与南岭宋氏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右相纵横朝堂几十年,又怎么连这一点都看不出。
近日因皇帝退婚一事,文物百官纷纷站队,谏官更是长跪在御前闹得不可开交,右相虽一直告病未上朝,朝堂之上的动静却都逃不过他的耳目。
更何况今日皇帝南下寻医出宫,随身只带了两个人,一位是新晋司天监姚音,另一位便是这位姿容绝佳的南岭宋三娘子。
这女子实乃魅惑君王的妖女!
他的眼神愈发阴冷,怨气滔天直冲宋珂而去。
宋珂被那双阴气森森的双目狞着,脚下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往姚音身边靠近,却听见姚音顺势附耳,悄悄与她道了一句:“姐姐,这相府中似有妖气,怕是有妖邪作乱。”
宋珂一震,侧目投出惊骇的目光。
“妖气?”
纵然在罗刹境走过一遭,也早知晓了姚音的真实身份是条五爪金龙,可听他如此肆无忌惮的提及鬼怪神学,宋珂还是觉得怪力乱神极了。
姚音皱着眉,脚下跟着虞洮往右相府正堂走,眼神却极其提防警戒的左右探视。
搞得宋珂也有些紧张,顾不得右相那老头儿投射来的那道阴冷视线。
“敢、敢问神龙尊者,可知,是何妖啊?”
她凑近低声问。
姚音讳莫如深的摇摇头,“我也嗅不出来,这股妖气极淡,应该是前几日来过这里,现在已经走了。”
听到妖怪已走,宋珂大舒了一口气。
刚走出两步,她脚步猛地一顿,忽然问道:“几日前来过,会不会与毕氏女郎失踪有关?”
姚音抿唇,“难说。”
前几日,周朔曾告诉她,宋正平带着阿耶亲随连夜摸进了右相府,宋正平此次入京,浑身上下都带着怪异,宋珂一直记在心上。
她顿在原地,一把拽住姚音,“那……,如果一个人忽然之间性情大变,会不会有可能是被妖怪附体了?”
宋珂不自觉汗湿了手心。
姚音点点头,“是有这个可能,妖怪下界,常常附身于凡人,披上层人皮,在凡间有了身份,行事自然也会方便一些。”
宋珂整个人僵住,站在原地心跳砰砰跳得厉害,似乎有一只潜在海底的庞大凶兽正逐渐浮出了水面。
挑唆阿耶谋反,夜谈右相府,毕氏失踪……
宋正平如果真的是被妖兽附体,那么他在洛巴国,南岭,右相等多方势力之间勾连纵横,究竟是想要图谋什么?
“姐姐,你在发什么呆呢?”姚音拽了拽她的衣袖,低声唤她。
宋珂回神,“没、没什么。”
姚音一把拉住她,“君上说要去那女子莫名失踪的闺房看看,他们都要走远了。”
两人快步跟上前头转角紫衣飒飒的身影。
穿过垂花门,便到了毕潇潇所居的小跨院,院里种满了遒劲高大的桂树,冬日暖阳流淌在花圃中央的木质秋千上,小院里温馨得令人惋惜,仿佛昨日还有人在这里嬉笑生活。
听到动静,毕潇潇的贴身女使推开跨院侧屋下人房的门迎出来,这几日,轮番有官府、禁军的人来询问探查主子离奇失踪一案,她都快习惯了每日的审问。
一眼看见院中虞洮的脸,那女使惊得跪下,她没想到出了宫竟然还能再见到皇帝。
“陛、陛下!奴婢拜见陛下!”
宋珂在宫中见过这位女使,那日与毕潇潇在御花园争梅枝,这位小女使还曾平白受了毕潇潇一通怒火,顶着酷寒的天气疾跑回鸣鸾殿讨白毛大氅给毕氏。
宫宴那晚,在亭中陪在毕潇潇身旁的也是她。
第63章 有妖气(二)
虞洮威严的声音淡淡从嗓眼飘出,“毕氏失踪时你在做什么?”
那女使定了定神,跪在地上回话:“宫宴那晚,珍贵太妃连夜将主子送回相府,主子、主子听刘姑姑说了宫宴上的事……”
她胆怯的看了一眼皇帝,见他神色无异,咽了下口水,又接着说:“娘子深受打击,在回来的路上便大发雷霆,将匆忙收拾的行囊都扔下了马车,奴婢和琴棋不敢阻拦,只能由着娘子发作。”
“哦,陛下,奴婢名叫书画,琴棋是我家娘子的另一位女使。”
生怕来人听不明白,她解释得很详细。
虞洮拢袍,端身坐在了小跨院的石凳上,“嗯,接着说。”
书画跪在她面前,缩得像一只鹌鹑,怯生生的继续说:
“那晚回来后,娘子一夜未睡,先是说要投井,接着又说无言再活下去,要取白绸来吊死在梁上。琴棋拦住娘子,却不慎被娘子用花瓶砸伤了脑袋,就被抬去侧屋躺着。奴婢守着娘子一步也不敢挪,折腾到快天亮时,娘子终于有些疲乏了,便歇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