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面镜子镶在廊下墙壁之上,虽不遭受风雨倾袭,却已有些微斑驳,竹林影动和着主仆二人的身影若隐若现映在镜面之上,在昏暗的月光笼罩之中,更显得这一处斜廊僻静幽深。
宋珂抽出一条锦缎帕子裹在手上,轻抚上镜面,运劲一推,镜面四周墙壁之上簌簌落下墙灰,镜身隐约有移动迹象。
宋珂一震,喃喃低语,“果然在这……”
绿萼问道:“娘子,这是?”
“没时间解释了,快帮我一起。”宋珂扭头,语速加快,她卷起宽大袖口,作势便全力推那面镜子,墙壁上落下的墙灰如止不住大片落下的雪花,绿萼也不再多言。
“用力!”
“吱——”一声,从镜面后发出,镜面松动,主仆二人相视一眼,宋珂伸手推开镜门,顿时灰尘飞扬,一阵霉味扑鼻传出,当尘埃落下,方能清晰看见这扇镜子之后竟然别有洞天。
“这是……密道!?”绿萼惊呼。
宋珂颔首,“这条密道可以从竹香斋直接通向大正宫正殿座后,当初圣祖爷攻入上京城,占领前朝皇宫搜宫时都并未发现,若不是姑母当初被圣祖爷冷落,一朝皇后被迫居住在这一所小小的竹香斋,她也不会知道。阿耶入宫前,姑母便将密道告诉了我。”
绿萼语无伦次,“难、难道侯爷客居在大正宫,也、也是太后娘娘算准了,有意为之?”
“表哥素来仁孝,姑母思念兄长,他自然会安排阿耶住在离长寿宫最近之处,却也不会掉以轻心,他已命金吾卫今夜加强守卫。”
绿萼恍然大悟,“怪不得从大正宫出来这一路,就遇见了好几队佩刀巡逻卫。”
几句话的工夫,洞中灰尘散去,浓烈的霉味也飘远。宋珂抬脚迈入长长深深的甬道,掩上镜门,斜廊之中一切如初,余留下堆积在墙边竹林脚下的墙灰粉末。
进了甬道,绿萼拿出火折子,掌亮了红木宫灯,烛光摇曳,甬道细窄,堪堪只足够主仆二人并肩而行。她二人皆身材娇小,若是一名彪形大汉到此,甬道宽度也只能让他一人通行。
甬道空空,四壁是质朴的石板,多年未有人清扫驱虫,却并未见到半只老鼠、虫蚁。
主仆二人相依相偎前行,走了不知多久,便看见尽头处,那里有一道石质的阶梯从上方垂下来,宋珂顾不得其他,提起裙角登上石阶,到了顶上,有一扇木门。
宋珂隐隐听见那门后传来激烈的争论声。
“时至今日,侯爷已退无可退。”
这声音?
是宋正平!
他接着道:“侯爷若一味地想着通过和亲止战和谈,那我们先前所作的一切还有何意义?”
接下来,又一个人的声音传来。
“正平,我们所做的一切难道不是为了保住南岭,保住南岭百姓?今时今日,勿需兴战即可换来百姓康宁,你又何苦执着?”
这声音威严内敛,宋珂再熟悉不过,正是淮南侯宋穆,她的阿耶。
“为此侯爷不惜卖女求和,这难道不是懦弱!”茶盏碎裂声,拍案声齐响,宋珂竟不知向来温润的宋正平在阿耶面前如此咆哮无礼,“南岭就应该趁其不备,挥兵南上,何须仰他人鼻息?”
宋珂心提到了嗓子眼。
原来阿耶已经在于部下谋划起兵谋反一事,这一场注定毁灭宋氏一族的祸事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在地底生长了祸根。
“正平!”
宋穆呵斥。
顿了一下,宋穆叹息一声,并未恼怒,“我金戈铁马,征战多年,从不畏生死,可战争最苦的还是百姓,谁无爹娘,谁无儿女。解决南岭问题的唯一办法,若能不打仗再好不过。”
木门后安静了片刻。
宋穆道:“你先回去,传我命令,停止招兵。先停止先前在南岭的秘密招兵屯粮!”
“哼!”
只听见宋正平一声重哼。
随后,木门后传来重重的摔门声,宋珂清楚的听见阿耶一声声的叹息。
宋正平做为一名区区南岭御史,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竟敢在阿耶面前如此放肆,而阿耶为何对他这般容忍?他又为何执意怂恿阿耶起兵谋反?
宋珂百转千寻,默默和绿萼退出了甬道,又将镜面挪动而落下的墙灰全部清扫,用泥土掩埋后才出了竹香斋。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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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命格簿(一)
出了竹香斋,宋珂为免人生疑,有意改道从御花园绕了一圈。
快到承明宫的时候,忽而林间传来阵阵浓烈的香味,不似花香,倒像是有什么人在此焚香。往里走了几步,透过微动摇曳的枝叶,就隐约看见毕潇潇披了一身薄薄的夏纱,坐在小亭初春的夜里。
她身后的女使点了一盏华丽的金银饰灯,毕潇潇坐在石凳上,一手支颌,笑得无比幸福甜蜜,不时又朝着路口看看,像是在等什么人。
宋珂自然知晓她等的是谁。
可惜,毕潇潇算错了,皇帝下了宫宴并未直接回承明宫,恐怕她到现在也还不知晓,她从宫宴上离开之后,她已被她的皇帝哥哥堂而皇之的拒了婚。
百官如闻噩耗,有些尚且徘徊在未央宫外拉着右相商量对策,有些丢车保帅,早已溜之大吉。
宋珂隐在桂树后远远看了她一眼,并未上前给毕氏添堵,转向回长寿宫去了。
绿萼亦步亦趋的跟着,一脸嫌弃的边走边嘟囔着,“这毕家小娘子大半夜穿得这么花哨坐在林里,一看就是要主动献媚,真是没正形。怪不得陛下瞧不上她要退亲,这样的女郎哪里配做一朝皇后?”
“还是我家娘子最配得陛下。”
绿萼看向自家娘子袅娜娉婷的背影,舔着脸自夸,与有荣焉的模样。
宋珂听见她的嘟囔,笑笑不语。
她并不知晓毕潇潇今夜在这里究竟谋划了什么,也料不定林中的那股奇异幽香有何效用,但宋珂心中对毕氏多少有些亏欠,若无自己从中作梗,横加插足,毕氏就会顺理成章的成为天命注定的澧朝皇后。
刚回到长寿宫偏殿,宋珂先传来福禄,命他今夜去大正宫门口小心守着,不论见到何人出入都要一一回禀。
又左右叮嘱绿萼万万要将今夜所见之事守口如瓶。
既而,宋珂屏退四下,熄了灯,独留一盏小烛孤影阑珊,影影倬倬照在偏殿各处。
宋珂坐在这张胡床之上,恍惚回忆起在这间宫殿里曾发生的桩桩件件,竟都好似庄周梦蝶飘摇随风而去了。
环顾殿中,炉子里熏着御用的红罗炭;雕花木床已被表哥换成了他睡过的那张冬暖夏凉的玉床;床榻边摆着一樽半人高的蓝玉天马,四蹄翻腾,长鬃飞扬,端的是奔腾潇洒,这是高泽专程送来的,是以东海蓝玉雕刻而成;桌案上是一条她还没来得及绣完的帕子,白绸上绣的是一朵并蒂芙蕖,意为花开并蒂,缠绵同心,是那一日表哥舔着脸问她要的。
她还记得那日外面下着大雨,虞洮刚刚下朝,她来送糕饼在承明宫中等他。
他一身湿意进门,山峦般挺秀的眉骨上沾了水迹,高泽褪下他身上的大氅,她上前掏出绢子拭上他的眉宇。
他的眉毛黑而浓密,配上一双星眸,剑眉星目生得尤其好看,就跟话本子里说得男主角一般无二,她盯着他的眉毛看了许久,手在他眉眼间流连,却被他一把攥住。
二人四目相对,他俯身凑到她嘴边要亲她,贴身的三四个小内侍见到这个情状,吓得把头埋得死死的,看也不敢看一下。
他蜻蜓点水般在她唇上一点,然后便瞧着她手中的绢子,同她说了一句不相干的话:“阿珂,朕贴身的汗巾帕子旧了,朕瞧你苏绣技艺不错,不如你、随手绣一块给朕,将就用用。”
那日,他支吾的开口,寒冰玉雕似的脸上,竟鲜见得泛起了绯红。
再回想,数月前她倒在这张胡床上第一次翻开《无名册》,揭开冥冥天命之时,依稀仿佛已是上一世的事情。
或者说,正是上一世,若不是那日她提前知晓了神龙现世,落水患疾的命运,她如今便早已躺在冰冷的地下。
宋珂小心翼翼的将《无名册》自湖绿小枕下取出。
深深吸了一口气,她素白的指尖竟有些颤抖。
她直觉今日种种意义深广,宫宴退亲影响了宋氏的命运,让她宋珂成为皇后变成了可能,而这一点又间接影响了阿耶的谋乱筹谋。
若依今夜甬道木门后亲耳所闻,只要自己能顺利登上后位,南岭宋氏与皇家虞氏达成和亲,宋氏便会打消起兵谋乱的计划,那么宋氏一族的灭顶之灾或可就此消解了。
摸出脖颈上的挂绳,将隐在里衣中的莲花木坠抽出紧紧攥在手里,随着打开《无名册》的次数愈多,每次的疼痛征兆也愈演愈烈。
上一次是口鼻流血,遍体烧灼,这一次又将何如?
她手心沁出了汗滴,翻页的手颤抖的厉害,她惊惧《无名册》打开后那袭来的剧烈疼痛,更加难以面对命定的死局无法改变。
烛火摇摆不定,烛泪落下,正如宋珂从额间细细密密冒出来的豆大汗珠一般,莲形木坠顺着手心传来一阵阵舒适的清凉,似乎在默默给予宋珂勇气和力量。
她银牙紧咬,一鼓作气翻开无名册,一目十行,在字与行间寻找她所关切的姓名。
书页翻开的一瞬间,疼痛便倾袭而来,一阵阵冲上她的脑仁,她额间的乌发变得湿漉漉胡乱贴在脸上,柳眉拧作一团,她硬撑着意志强读书册。
找到了!
“昌隆五年元宵佳节,淮南侯进京面圣,帝设宴款待,宋氏献舞,秦氏击鼓相和。”
《无名册》中原本草草一句带过的今夜,在现实之中却发生了诸多事情。那句话后面相比之前又多了几句——
“帝孝心可敬,誓愿母病不安绝难婚典,因故退婚,上下哗然。毕氏自挂东南枝未遂,后无故失踪,禁军立案举国不得寻其踪迹。”
毕潇潇失踪?
顾不得细想,宋珂接着往下读去。
“世现医圣田某,帝张皇榜举国寻踪。同年夏,帝微服出宫为母寻医。右相宫变谋乱……”
《无名册》 中的文字在这里止住,后面竟都是一片空白。
宋珂双目上如有匕首剜眼般的剧痛,她一双原本似水温柔的杏眼此刻几乎要从眼眶中凸出来了,心口的剧烈绞痛难忍,宋珂鼻翼一张一翕,如溺水之人急促的呼吸。
手颤抖的就快要拿不住书册,她哆嗦着将后面的书页“刷刷——”快速翻过。
从“右相宫变谋乱”这一句之后,《无名册》本来写满字泛黄的纸页一夕之间竟全部变成空白。
宋珂在强烈的痛楚之下,都忍不住脊背一刺,遍体释出一身冷汗。
书册上的字骤然消失,不知去向何方,而尘世间她未卜的天命再难预测。
再定睛细看书册,空白的书页宛若被赋予了生命,好像戏台上的皮影戏一般,时不时在纸页上自动抽现出几个看不明白的字迹,似乎正在谱写新篇。
眨眼间,那突然出现的不明字迹又消失不见。
而那字体却是宋珂见所未见,并非现世书文。
宋珂惊魂弗定,双手紧紧攥住早已被汗水浸润的莲花木坠,藕臂上的青筋在嫩白的肌肤下若隐若现,她的灵魂仿若被抽离,刺骨钻心的痛楚一波又一波的如海上巨浪一般拍打而来。
她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抬手将书册合上。
身体后仰闭目前的最后一瞬间,她模糊看见《无名册》封面上多出了几个字——
《轮回命簿(昊天)》
从正元前日意外在城郊月老祠中拾得这一书册,她一□□凡胎竟意外窥得天光,有意无意的改变了既定的天命,如今天书都已经崩坏,尘世一切又该如何?
从淮南侯起兵变成右相谋乱,从自己与姑母命不久矣,而今却不见了短命的记载。从此,若依照《无名册》中发展,淮南侯助帝清君侧,南岭宋氏也可避开灭族之祸了。
而毕潇潇却下落不明,举族覆灭。
就好像,与宋珂交换了命运。
第60章 命格簿(二)
皇帝宫宴退婚一事在澧朝全国传得沸沸扬扬,甚嚣尘上的时候,封赐皇妹尊号的诏书已经到了右相府门口。
那一日,右相携全家出府门接旨,却独独没见到被封赏尊号的“皇妹”本人。
又没过两日,新晋皇妹毕潇潇,这位曾经半只脚迈进皇后尊位的右相独女失踪的消息就成了人们茶余饭后议论的话题。
近来频出这些异闻奇事,百姓们忙得像是瓜田里的猹,左右横跳。
还有一事,也颇受人关注。
那就是一名额间有龙纹的少年在菜市口,亲手揭下了皇帝举国寻医圣踪迹而张贴的皇榜。揭皇榜其实没什么稀奇,民间从不乏有妄想一步登天的大胆之徒,可揭了皇榜被禁军带走之后无一不全须全尾空着手又回来了。
只这一位小少年不同,据说他天赋异禀,生得龙瞳凤颈,且身有妙术,绝非□□凡胎。是故他不仅得以面圣,皇帝还与之一见如故,特设立天台,亲封他为司天监,掌国运星象。
姚音入宫这一日,虞洮大为惊喜,下朝后就直奔着长寿宫而来。
“阿珂,你猜朕今日见到了何人?”
他双眸熠熠流光,一把托起宋珂刚要作礼福下的臂弯。
宋珂轻笑,“何人?”
虞洮附上她的耳侧,暖意喷洒在她脆生小巧的耳蜗中,暧昧顿生。
他故弄玄虚道:“正元之日,万兴湖上。”
宋珂闻言眼前一亮,“是姚音!?”
虞洮并未应声,歪着头,饶有兴趣的看着宋珂的惊喜之态。
两人四目相对,他搂上宋珂的肩膀,宋珂因势利导的乖巧窝在他臂弯下。
“为何这般看我?”
“能如此刻这般与你相守,欢喜之事共享,哀伤之事同担,朕很开心。朕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只羡鸳鸯不羡仙’。”
他嗅着她发间的香,手掌在她脑后轻摩挲,“阿珂,朕有时在想,或许真的做了长生不老的神仙,大概也没什么意思。”
今日与姚音得以再见,姚音虽不能将天机尽数道出,但在虞洮的追问之下,却也在言语中暗示了他,那罗浮梦中的一切当真就是他的前世因果。
接连的梦境,虞洮也早无怀疑。
他的语气格外认真诚恳,宋珂听在耳里,却只是随意笑笑,“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表哥又没做过神仙,如何知道神仙觉得没意思呢?”
想起梦境中人,他不禁轻叹:
“无垠的时日,仙人会看惯了尘世爱恨,会渐渐变得麻木。于是在无尽的锁住的昼日昼夜中,长生不老也会成为一种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