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潇潇。”太贵妃从袖中掏出一个青瓷瓶,交到身边一位宫娥手中,“若在他孤枕难眠时,床前出现一朵善解人意的解语花呢?”
毕潇潇瞪圆一双眼睛。
“姑母这是……?”
太贵妃娇声嗟叹道:“情切切,意绵绵,无情也动人呐!”
青瓷瓶由宫娥暗中传到常太妃手中,毕潇潇看见宫娥附在她耳边低语,之后常太妃神色惊恐地望过来,与珍太贵妃相视一眼,既而神色暗淡的垂下眸去,将青瓷瓶中的玉露滴入桌前酒壶之中,执起酒壶迈向御座之上。
御座之上有官员敬酒,酒壶一一通过银针试测,由敬酒之人先饮一口后,才能安全呈到皇帝酒盏之中。
银针伸入常太妃手中的酒壶之中,毕潇潇紧张得手心冒汗。
珍太贵妃拍了拍她的手,笑得妖媚,“放心,他们绝不可能验得出来,那含情露单独服下并无毒性,除非,饮下之后再嗅入融仪香的气味。”
宫宴中丝竹管弦,交谈欢笑,众人都在赞:
南岭璧人舞技绝佳,秦小郎与宋小娘子是天生般配——
虞洮修长指捏着酒盏,香醇的清酒在冬日里被尚食司提早温热,一口饮下便暖了五脏六腑。
毕潇潇手微颤,抬眼再次看向御阶之上。
那男人端的是清冷高洁,只可远观的无上模样,只是他一双眼眸中只锁住一人,他眸里的星光零落散开,仿佛那女子是世间唯一的皎月。
他满心满眼的,都是那个宋珂!
倏地,毕潇潇捏紧玉杯,指尖泛白。
此生,若能被他这般情意绵绵的看一眼,一眼也好!
她无力地垂下手臂,眼睁睁看着常太妃献上酒樽,那酒水被虞洮仰首,一饮而尽。
一阵清脆的瓷器碎裂声,热闹喧哗的大殿众人转眸望去,一位托盘上酒的小宫娥不慎撞翻托盘,盘丢碗打,绿衣宫娥将酒水泼洒在了毕潇潇的锦衣上,狼狈不堪。
宫娥神色闪烁,仓惶跪求,“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退下。”
毕潇潇咬牙道了一句,便借换衣之故携女使离开宫宴。
是姨母命她在去承明宫的路上等候皇帝,那里已沿路熏点了融仪香的气味。待宫宴结束,一切便可重新归到原位,宋珂回南岭成婚,而她也顺顺利利与皇帝哥哥相伴此生。
然而,毕潇潇却不知,在她离宴后,她的皇帝哥哥却在宫宴之上提了一件震惊百官的大事——
“百善孝当先,太后圣体欠安,朕无心成婚,不忍耽搁右相之女青春年华,愿从此以皇妹之尊相赠,可另行聘嫁。”
“陛下!”
右相眼瞪若铜铃,让他老迈的身体噗通一下跪在殿前,“可是老臣那不争气的小女犯下了什么滔天大祸?”
独生娇女是他的软肋,巨大的打击让纵横官场多年的右相眼眶泛红。
太后状似震惊,沉声道:“皇帝,兹事体大,这是你父皇为你钦定的婚约,怎可轻易废弃?”
虞洮抚上太后的手道,眼眸坚定,“母后,您身体一日不好,朕便一日不能安心成婚,也不愿耽误姑娘的年华。请母后如了儿子的愿!”
太后泪洒当场,惊哭,“我儿啊……”
御座之上孝心感天动地,御座之下百官面面相觑,有旁观看戏的中立派,有幸灾乐祸者,而右相一党纷纷哭嚎谏言。
其中,向来直言不讳的光禄大夫陈友,更是冒着官降三级的危险奋力谏言。
甚么“陛下,父母之约,媒妁之娉,怎可擅自销毁?”,甚么“右相苦矣!”,最后,甚至脱口说出了“圣祖爷当泪洒黄泉。”这般大不违的话。
皇帝的态度始终坚决,一句,“此事朕意已决,无须再议!”最终蛮横的敲定了这件事,一改往日的仁义帝王、君子端方的治国风格行事理念,破天荒以绝对的皇权暴戾地压下了众意。
太后被好大儿的孝心感动得泪流满面,激动得口不能言,被南岭宋三娘子搀扶先行回宫。
右相既惊又悲,如塌天大祸砸在他肩上,皇帝赐下的一封,赐毕氏女儿皇妹之尊的圣旨,便是他接收到的君王最后的歉意。
这一夜,毕潇潇和贴身侍女悄摸在未央宫去往承明宫的路边凉亭里坐到戌时。
珍贵太妃身边的尚宫匆匆率人撤下沿路点下的融仪香,之后才慢悠悠寻过来,告诉了她这一泼天大事,并厉声命毕潇潇连夜出宫去,贵太妃已不愿再收留她在宫中。
于珍太贵妃而言,皇帝手段竟如此坚决,这表明毕潇潇根本抓不住皇帝的心,婚约取消,她便是一枚弃子。
所幸事情尚有转圜余地,她再不济也是宫中的太贵妃,不必要为了毕潇潇赌上尊崇地位去拼,后宫生存最重要就是沉得住气。
第二日,上奏的折子如雪片般落入承明宫,有的顺坡下驴,文采斐然笔墨浓重的赞誉陛下盛名,称其孝心感天动地;有的极力反对,从祖宗遗命,右相功绩,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多个角度规劝皇上收回成命。
更有甚者,光禄大夫陈友带头率一帮谏官跪在承明宫外,皇帝不加一眼,由着他们连跪了几日。
年老体迈的谏官跪晕过去,就被抬到耳房歇息,皇帝也并不责令他们,命宫人好饭伺候着,既而,直跪到连几位出名身体康健的年轻谏官都累病了之后,皇帝便命太医署挨个官员家中送上一些名贵补药。
从高官到低禄连着折腾了好几日,这件事在上京城中闹得沸沸扬扬,唯独当事人的右相家里闭门告病在家,默默就吃了闷亏,只听闻毕小娘子被从宫中接回家后,要死要活,哭闹着上吊投井好些次。
其实,究竟是圣祖爷婚定也好,还是皇妹尊号也罢,毕家娘子到底与皇家攀上关系,于百姓而言也不过是茶余饭后的笑谈。
可经此一遭,却让天下人都晓得了皇帝的心意。
退婚有愧,却执意要行。
无论怎样规劝,此事都已成定局。
只是右相一党无比忐忑心惊,只恐此事莫不是意味右相要从此失势?
也有人见风使舵,并不关切退婚与否,只想趁势借机攀藤而上,为自己谋个光明前程。
元宵宴后不过几日,便听闻户部尚书被传召入宫,只因为他上了一道折子,称在民间寻得一名游医,名唤田老八,能医百病,驱百毒,医术了得,被一方百姓称为医圣,经查曾治愈过太后相同病症。
户部尚书入宫时,还带了一位平头百姓,后来才传言道那人并不是田老八,而是曾同太后患了相似病症的那位病患,如今已被治愈。而那名唤作田老八的医圣,却游历四海,遍布难寻。
据那百姓所言田老八竟是南岭人士,行医有一个怪规矩,若要他医病,必得有患者血亲之人亲自上门八抬大轿相迎,否则无论善人恶人,他都只管看着他人在自己眼前病死。
隔日,寻人的皇榜就在澧朝陆续贴开——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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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宋正平
过完元宵才算出了年,元宵那一日,虞洮口出惊人,宫宴之上争论不休,宋珂搀扶着情绪激动的太后回到长寿宫,淮南侯一行也被恩准在宫中留宿一夜。
当虞洮匆匆自宫宴上下来,赶到长寿宫时,太后已屏退四下,孤身高坐在正殿中等他。
“跪下!”
太后向来慈和的面庞变得严厉。
那位纵横捭阖,睥睨天下的君王撩袍跪在青绿的地毡之上,在母亲面前郑重其事的弯下身,折了膝。
殿上传下来厉声斥责道:“你知错犯错,违背先祖遗命,假拖孝心的名义强行退订婚约,若哀家今日在百官面前发作,你难道还要当着百官的面违逆哀家?哀家这些年来就是这般教导你的?”
虞洮容色肃穆,默默朝坐上拜了一拜,“儿臣知错,请母后责罚。”
太后深深叹息,缓缓行至他面前道:
“你生来耿介贤能,天性聪慧机敏,处事讲究公正公平,从不偏私,薄情寡欲,克己复礼。母后深知你为人,一直以你为荣,知你行事必有缘由,故而才会在群臣面前配合于你。”
“可你今日所为,究竟是为何?”
她俯下身,将手搭在他开阔的肩头,“阿洮,你告诉母后,你今日如此坚决地要与右相家退亲,是否因为右相与古灵寺遇刺一事有关?”
虞洮一震,“母后也在查此事?”
太后踱步,指尖转动腕间戴的佛珠,状若思索回忆道:
“哀家记得金吾卫统领刘麟当初入朝为官,便是由右相举荐。古灵寺行刺后哀家听闻他无故失踪,而那名大乘教□□徒又能顺利逃过金吾卫审查,将毒药藏于口中而自缢,至使刑部至今追查无果。哀家便猜测其背后必然有一股势力,有人对你虎视眈眈,哀家怎能坐视不理?
“一日不揪出背后指使,哀家便一日耿耿于怀,夜不能寐。”
换谁也不会想到,那所谓的‘背后指使’正是眼前慈眉善目,手拿佛珠的妇人。这是一位在宫中尔虞我诈争斗多年的女人,为了得偿所愿,她甚至可以狠心的欺骗自己的孩子。
虞洮道:“朕确实怀疑古灵寺一事与右相有脱不开的关系,但今日之事却不是为此。这是朕之诚心所愿,不为其它任何。”
她语气怜爱,“你究竟有何样的所愿?告诉母后。”
虞洮背脊挺拔,昂首抬眸。
他说:“朕,要立阿珂为后。”
太后深吸了一口气。
刻意倒退两步,转身落座仿若大受震撼,她抚额许久并未言语,晕黄的灯光笼在她的侧颜,将眉眼藏在灰暗之中,“阿洮,你与她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般默契,就在哀家眼底,哀家竟全然不知?”
她自语道:“是了,今日你对阿兄所说的那一番话,哀家就应该察觉出来的,你对阿珂定的那门亲事有满腹意见。”
虞洮躬身又是一拜,“请母后莫要责怪阿珂,是朕。”
太后扭过脸去,抬手轻摇,让殿下之人看不清晰她的神色,更不会知晓行至今日,一切都已经入了她设的局。
“你不必再说。”
座上之人态度模棱两可,虞洮语气明显急促,“儿臣定会给毕氏一个交代,封她为皇妹,为她赐一门好亲事。儿臣只求母后成全。”
太后状似勉强,启唇娓娓细语,“阿洮,哀家无论是作为澧朝的太后,还是你的母亲,亦或是南岭的女儿,于公于私,在这一件事上哀家都不会阻拦你。”
虞洮闻言大喜,倾身拜下,“谢母后成全。”
起身时,他对上太后细眉蹙起面庞,耳边声音包裹着担忧焦虑。
“可是,阿洮,如今阿珂已定了亲,你当真要为了她从此背负夺人之妻的名声?百姓又将如何传言?群臣你又将怎样面对?”
“这些,你都甘愿一力扛下?”
虞洮双睫微垂,将右手虔诚放在自己心上,他带着前世今生,仙界凡间的生死纠缠的回忆,他的世界曾经是千年的沉寂,直到有她的出现。
他有无边的深情,却说得很平静。
“直到月光照进来的时候,才知道,原来这里是一片荒瘠。自此之后,就再也不堪忍受没有月光照进来的日子,只想不顾一切奋力留下她,不以皇帝的身份,而是一位爱她的丈夫。”
他抬眸,片片星光洒落星河。
“朕此生只要一个阿珂,纵然为此背负千古骂名,也在所不惜。”
“好,好……”
太后的声音颤抖,掩面落泪。
这是她此生都没有得到过的东西,终于,她的阿珂得到了,终于……
宋珂在正殿旁的耳房中听清了一切,她悲喜交加,遍体冷噤,纤弱的背骨倚着墙壁缓缓划下,将脸埋在双膝之间,她并未落泪,只是妄图在空荡荡的皇宫,给予自己些许暖意。
虞洮走后,宋珂提了些点心,出了长寿宫,左拐往大正宫去了。
淮南侯一行被安置在大正宫,是离长寿宫最近的宫殿。
如今大局将定,姑母命她与阿耶商议后续事宜。其实,今日当宋珂在宫宴上第一眼见到宋正平的时候,她就觉得很怪,她与宋正平可以说是从小长在一起,今天他的举止言行跟之前简直判若两人,如同被谁调换了灵魂。
阿耶为何带他入京?
姑母与阿耶一直通信,淮南侯府宋氏毕竟是百年的簪缨大族,在上京城中也结识贵族世家颇多,皇宫与上京城中发生的桩桩件件阿耶尽可知晓。
算计到了今日,若只是单纯为了刺激表哥退婚,而带宋正平入京实在没必要。
莫非阿耶入京还有旁的打算?
想到此处,宋珂心中一凌。
绿萼掌了一盏红木灯走在前面,月色明澈,宋珂思绪万千行到大正宫门口,远远便见到殿内灯火通明,门窗紧闭,阿耶的亲随心腹着一身靛蓝劲装守在殿门外。
宋珂眼神划过,开口道:“阿耶在里面吗?”
亲随未说话,只伸胳膊拦住她。
“连我也要拦?”宋珂蹙眉质问。
那亲随面无表情,语气毫无波澜,“侯爷在议事。”
“与何人在议事?”
“不可说。”
宋珂哼了一声,“不可说?”
“从前在南岭时,阿耶的书房我也进得,今日阿耶为探望我到了皇宫,我却反而进不得了?”
“娘子请回,食盒我会交给侯爷。”亲随作礼恭送宋珂打道回府,上前一步便要夺绿萼手中提着的食盒。
宋珂没开口,绿萼手上下劲死不不松手。
亲随身怀武艺,绿萼敌之不及,食盒被他一把抢去。
绿萼不平,压低嗓音呵斥那亲随:“娘子是侯府嫡女,你胆敢如此无礼,待娘子禀了侯爷将你轰出府去!”
亲随全然不在意绿萼的警告,语气平平,只道一句:
“恭送娘子。”
绿萼气得要冲上前破口大骂。
宋珂眼睫闪动,拉住绿萼,对着那亲随道:“好,我先回去,宫中人多眼杂,你在这里务必守好。”
“是。”
亲随颔首,目光之中古井无波。
宋珂回眸扫视他一眼,裙尾摇曳转身而去。
刚出了大正宫门,绿萼忽疑道:“娘子,我怎么觉得这拦门的亲随看上去眼生?”
“没错,他有古怪!”
宋珂语气笃定,侧首道:“吹了灯,跟我来。”
避开巡逻的金吾卫,主仆二人隐在黑夜中,绿萼跟着宋珂停在了竹香斋的斜廊处的一面镜子前,竹香斋位于长寿宫与大正宫正中,装点精巧,因虞洮后宫无人,已空置了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