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长到大,宋正平他这人向来念旧,穿旧的衣服都舍不得仍,更何况住惯的院子。前些年他得了兄长和阿耶的赏识重用,阿耶便命人在侯府中专门空了一处别苑给他独居,也算是对他的格外优待。
宋珂心中一横,现今也只得赌一赌,她盛气凌人骂道:“方才奴家与主教才从风暖阁中出来,不信就随我们走一趟!倒要看你们这群狗奴才可有这胆子!”
吵架的时候,声音大的人总看起来占理一些,起码模样十分唬人。
奈何,宋珂话音刚落,就听见人群外传来问语:“看来是侯府故人到此,不知尊驾贵姓大名?”
那声音温润亲和,和元宵夜宴时那位书生意气的“秦小郎”别无二致。
红巾军包围圈后方渐渐让出一条道,身着紫衫的正主逆着灯火走过来,两个生得一模一样的教主毅然立在了众位红巾军面前。
他温和浅笑,熟悉得就像邻家大哥。
“姑娘竟知道小生在侯府的原居所名曰风暖阁。”
看似无害的眸光射出阴冷,如自地心而来的寒光扫过宋珂的脸庞。
那眼神不禁叫宋珂浑身发麻,四目相视一刻,宋珂却显然察觉到宋正平面色上片刻的微愣,只听见他道:“但不知为何,小生却从未见过姑娘……,更未见过这位生得与小生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郎。”
他稍顿了一下,有回复了温润的浅笑。
一时间,红巾军们全然傻眼了,现下有两位教主,真假美猴王在此,究竟孰人能辩真假?
宋珂看着宋正平站在层层叠叠扎了红色额巾的□□徒面前,仿佛从心底最深处渗出一片麻软。
有谁能料到,一手操控指挥了大乘□□攻陷南岭,屠戮无辜的□□教主是这般一位无害的书生模样。
而这样一个人,却在侯府、在她身边、在阿耶阿娘的眼皮子底下养了十多年!
闻瞿站出来反将一军:“大胆狂徒,竟敢冒充本教!来人!将逆贼拿下!”
他一身的凛冽气势,活脱脱像戏文中谋反叛逆的狂徒枭雄。
若不是宋珂知道宋正平是个何样的人,她都快要相信了,自己身边这个振臂高呼的人才是大乘教教主。
宋正平本尊此刻笑得淡淡的,侧身问向红巾军统领,“小生何时自称为‘本教’?你可曾听过小生这般自称?”
浅笑之后,他眸中的寒光射出,手中的折扇“啪——”地打开,上书铁画银钩的四字“陂泽苍生”。
这四字虚伪地只叫宋珂觉着恶心,一个烧杀抢掠的叛徒竟打着陂泽苍生的旗号为非作歹。
而这四字折扇仿若教会法器,另百名红巾军终于认出正主,众人倾身向他拜下,齐声高呼道:“主教!”
宋正平摇扇邪笑,享受众人跪拜,扇柄合拢直指闻瞿这个假货,“愣着做什么!将之拿下!”
而后宋正平扭脸又补了一句,“哦——,那女子单独关押,小生我亲自审问。”
转身穿过人群,潇洒而去。
红巾军百蚁倾巢一般扑上来,闻瞿虽失了法力,到底身手不俗,负隅顽抗抵抗了一阵,最终还是敌不过红巾军的车轮战术,被捆猪绳法捆得死紧,临押解下去之时还不忘朝着那逍遥而去的背影叫嚣。
“妖兽,大冬天的摇扇子,你也不嫌冷得慌!”
呵,他倒是不怕死。
神仙不老不死真是有底气。
宋正平脚步一滞,回眸看向他,继而笑得鲜艳,手中的纸扇摇的更欢,仰天长啸而去。
总归在境中也丢不了性命,宋珂极有眼力见地分毫都未抵抗,几乎可以说是束手就擒。
顺道儿,宋珂还轻声细语地朝着,上前捆她的红巾军士撒了一个娇:“大哥~,您轻着点,奴家怕疼得紧。”
媚眼如丝,小将士三魂尚在,七魄已离。再加上主教那句“单独关押,亲自审问”,捆绑的粗麻绳换成了熏了香的丝帕。
系的虽紧,不疼手。
而后,眼前一黑。
宋珂眼睛被他们用锦帕蒙住,脚步踉跄,宋珂不言语暗自记路,中途好似又将她转交给了另一个人看押。
押解宋珂的人不言语,拎着她胳膊,带着她扭拐了七道弯八道褶,才从侯府西门出去,把宋珂装进一辆马车,马车颠簸行了一路。
宋珂分不清去向,试探问道:“军爷,咱这是去哪?”
“少废话,去了就知道了。”
红巾军士如铁板一块,声音听起来到有些熟悉。
“吴天?!”
那人不语,宋珂自当他是默认了。
马车狭小,罗刹境中五感俱佳,宋珂虽蒙了双眼,仍能听清他细微的呼吸声。
鼻尖的松木清香还是那样熟悉。
他就是吴天。
这样的情形,宋珂理所应当是该害怕的,她是淮南侯府千娇万宠养大的嫡女,纵然入宫后受过伤,也颇受了些冷眼。可始终有太后陪在身边,有绿萼侍奉左右,有虞洮始终捧她在心尖尖上,何时让她真正受过半分苦楚。
而今举目无亲,与邪/教徒一车共处,手无缚鸡之力,可一想到他那张与虞洮一模一样的面容,宋珂却可耻地舒了一口气。
是他。
总好过是旁人。
她承认,她真的有点想念虞洮了,只是想念不是爱,她清楚自己的,像她这般怀揣着目的跟在他身边,三番两次骗他的人怎么配爱他呢。
宋珂心沉沉的,压得心口喘不过气。
忽而又想起宋正平说要亲审,遂刻意细着嗓子,“吴军爷~您就同奴家说一说嘛,现下您为刀俎,我为鱼肉,岂能跑了不是?”
宋珂感觉有一双目光灼灼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的脸都烧出一个洞来。
半晌,吴天声音听不出波澜,“若不是主教吩咐要亲审,在这我就能办了你。”
“……”
宋珂噤声。
一路上再也不敢造次。
宋安静如鸡的坐在马车里,车路九转十八弯的崎岖难行。眼下,宋珂才觉着饿了,上一次吃饭还是上一次的事情了,农家院里只喝了两口清粥,就晕过去。
见了妖兽,又遇了闻瞿,在而后入了罗刹境,一波三折比戏折子离演的还要惊险,眼下终于饿了。
肚子咕咕叫唤了好几声。
也不知行了有多久,道路忽然平坦。
她被人一把从车里揪下来,胳膊在车辕上磕了一下,她皮肤细嫩,恐怕得留下一大片青紫。
她不耐:“嗳,嗳,您轻点、轻点儿,疼着呢。”
吴天冷哼一声,手下放缓了力气。
“你倒是娇气!”
第76章 如梦醒
这口吻语气、似曾相识……
宋珂被锦帕遮住双眸,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吴天,你见过上京城万兴湖上的红云嘛?”
这话太不着边际,刚问出口,宋珂就有些后悔了。
他一定觉得她顶奇怪,小命休已,尚且与他谈论万兴湖上的红云……
却听到他声音悠远在耳畔。
“见过。”
马车的车轮声滚滚远去,似乎要将吴天淡淡的回复也一并带走。
宋珂急问:“什么时候?!”
“大概是在梦里……”
他话未说完,有很长的一阵沉默。
“梦里?”
宋珂看不见他此刻的神色,心中愈发急切,语气急促,“梦里何时何地你曾与何人一起见过万兴湖上的红云。”
又是一阵静默。
片刻后,她听见他一声不屑地嗤笑。
“与你何干?”
鼻尖有阴冷潮湿的气味,夹杂着点点血腥气息,宋珂默然,是啊,怎会是他呢,罗刹境是未来境,无论何时虞洮身为澧朝皇帝,都该会在上京主持大局,怎会身在南岭敌营之中?
是她妄想了。
“走!”
吴天拽着宋珂的胳膊,阶梯一路向下,刺鼻的气味愈发浓重了,但宋珂恍惚忆起多年前曾意外闻到过这味道——
此处莫不是南岭窖狱?如地窖一般不见天日的窖狱,只有罪行滔天的恶人才会被关押在那里,被残酷地施以疾刑。
方才刚入境时,宋珂听见路边客栈的掌柜说淮南侯府兵败,侯府家眷也被关押在此处。
十有八九就是这里了。
宋珂被一路推搡。
“到了。”
脚步停住,宋珂站定,忽而感到脚踝猛地一沉,冰冷的镣铐靠上她的双足,蒙眼的锦帕被摘下。
睁开眼,昏暗的光线中是那张熟悉的脸,然而,那双装尽山河的星眸看着宋珂,丝毫情意也无,唯余下冷漠和肃杀。
不是他,这眼神当真不是他……
吴天一脸冷漠将宋珂推入牢房,“嗙——”
牢门被摔上,尘土飞扬,四壁铜墙钢牢,宋珂被关押在狭小牢房,等待宋正平的亲自审问。
环顾四周只有房顶边缘最高处开一扇小窗,人够不着,冰凉的月色照进来,堪堪足够狱囚辨别黑天白日。
外面男人的脚步越来越远。
夜很深,静,唯余下举世的孤静!
宋珂靠墙顺势坐下来,要说不怕是假的,南岭侯府的贵女何至于沦落到此等境地。
头埋在两膝之间,宋珂将自己缩成一团。
有一个细弱的声音隔墙透过来,“你、你犯了什么错?”
那声音极轻微,若不是此刻静得吓人,恐怕宋珂都听不见。
宋珂一愣,站起身,寻到了声音的源头,是左边那一间牢房里传来的声音,她走近那道墙用轻轻敲了两下,“咚咚——”
“咚咚——”
那边也传来两声扣墙声。
然后,那边人又问:“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是哑巴?”
听声音,竟是个孩子。
一个女孩儿。
宋珂想了想,贴着墙根坐下,叹了一口气答道:“不是。我不是哑巴。”
听了她的回答,那边的声音显然兴奋了一下,“你是个小姐姐!”继而,小女孩的声音又消沉下去,“那你也犯错了么?”
“没有。你呢?”
“我犯错了。”小女孩的声音有些委屈,“他们说,因为我是阿耶的女儿,这天生就是错。”
“阿耶?”
“你认识吗?大家都称他侯爷。”
侯爷……
宋珂如雷惊醒,“你是宋瑶?!”
女孩惊诧道:“你竟知道我的名字?”
宋瑶是淮南侯府最小的庶女,她娘原是侯府的丫鬟,一朝被宠幸生下一女,她娘既没有恩宠也没有家世,娘俩在府中活得像隐形人一样,所幸父兄公正庇佑,虽不缺吃少穿,但难免也会受些薄待。
宋珂身为被全族寄予重望的侯府嫡女,与之简直是云泥之别,纵然是亲姐妹,却鲜少相见。
“阿瑶,我是你长姐!”
“骗子!”宋瑶小奶音斥责,“阿娘说长姐在宫中做娘娘了,怎么会在这里?你原是个骗子!”
“养女之道贵乎养德,朝夕督责,使性情幽娴贞静,举止勤慎中和……”宋珂口中将宋氏子弟人人皆知的家训脱口而出,拿出长姐的威仪责问道:“阿瑶,宋氏家训你可还记得!”
家训一出,宋瑶登时信了一半,只奶声奶气问道:“可你的声音……并不似长姐。”
罗刹境中易形换貌,就连声音都变了。
“咳咳——,家中逢难,我心焦如焚赶回南岭,一路上患了风寒。”
“长姐,你还好吗?”
虽是庶出,幸而宋氏私塾的教养极好,宋瑶心思单纯,随便撒一个简单的小谎就骗过了她。不过这样的谎话也只有骗一骗鲜少碰面的庶出妹妹,若是旁边牢房里是阿耶阿娘或是宋氏族老,那便是癞□□飞天——不自量力了。
“别担心我。阿瑶,你可知道家中其他人都在何处,是否也被关押在这间窖狱之中?”
宋珂忧心切切,上身紧紧趴在墙壁上,生怕漏听了半点消息。
“唔。”说起家人,宋瑶声音有些哽咽,“阿姐……钰哥哥和阿耶被人带走了,那些人是不是要打他们了?”
宋钰是侯府长子,与宋珂一母同胞,是宋氏一族小辈的表率。
大乘教带走阿耶和宋钰显然不是为了请客吃饭,入了这窖狱面对的唯有血肉白骨分离模糊的痛苦。
宋珂心中如有巨石压下,紧接着问:“女眷们呢?”
侯府女眷若是被卖到青楼,自然都会守住名节,想必无一会苟活于世了。
“文姨娘、庆姐姐和阿瑶原一起被关在这间的。白天文姨娘悲切,便哭了几声,被外面的人听见,好凶哦,就要将她带走,庆姐姐上去求情也被押了出去,至今都还未回来……”
宋瑶的娃娃音未退,稚嫩的软糯嗓音却透着这年龄不该有的恐惧绝望。
宋珂第一次知道,原来声音是有温度的。即使隔着一面墙,阿瑶的话也足矣令她寒彻骨髓,浑身一凛。
宋瑶说着说着带了哭腔,“长姐,阿瑶好怕,阿耶姨娘和兄姐,他们还会回来吗?”
她强压着声音,怕被人听见,就也和文姨娘一样被带走了。
“阿瑶,别哭。”
安慰无济于事,今夜必要探个究竟,这群丧心病狂的恶徒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尤其是那位侯府旧识,南岭御史公——宋正平。
咬紧下唇,宋珂心想:风不来就我,我便去就他,宋正平既然不来,那就要让他巴巴的来。
贴近墙壁,她低声叮嘱宋瑶:“阿瑶,无论一会儿发生什么,记住千万莫要出声,保全自己最要紧。长姐来想办法。”
“长姐要做什么?”宋瑶问。
宋珂轻声道:“元节的时候家里请戏班子来,搭台唱过一出关云长单刀赴会的折子戏,阿瑶还记得么?”
“嗯,记得。”
宋瑶糯糯回应,“关老爷可是威风!”
“长姐今日也要演一回关老爷,只身去会一会恶人。”
“长姐……”
小姑娘默然片刻,“千万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