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珂不语,只低头向前走。
说的话被当作耳旁风,见她执着的劲,闻瞿既心疼又气极,“我说的,你可都听见了!”
他伸手拽住她的胳膊,阻止她做无意义的事情。
却发现宋珂的身体在颤抖。
“你…”
闻瞿惊觉,“你在害怕?”
“没有——”
宋珂嘴硬的扭头,别扭的不愿让人看见她的眼泪。
“心疼他?”
闻瞿明知故问。
他似乎在确认某样虚无缥缈的东西,或许他想让自己也死心。
宋珂不语。
她姿态固执,拼命甩开他的桎梏,继续向前。
闻瞿扭不过她,终于屈服,缓缓开口道:“还记得么,军帐中你答应过我,若知晓前世天机,便跟我去见一个人……”
他顿了顿,叹口气,“眼下,也只有那人能救他了。”
宋珂停住,猛地回身:
“带我去见他!”
闻瞿呆愣的看她,宋珂眼中的希冀如九天月华下漫天的碎星,绽放的华彩绚烂,却从未有一刻为他停留。
他默然上前,唇瓣微张:“好。”
宋珂大概能猜到,闻瞿说的那个人多半是天上的仙,也多半与她前世的金莲仙子有关。
或许这一见,便会颠覆了她此一生的信念执着。
可她必须去见,为了虞洮,也为了黎民苍山,更为了让这亿万的众生有一轮明月。
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罗刹境中,洪水滔天,唯他是照亮黑暗的光,能站出来为百姓照亮,能在昏暗的世界击溃邪恶,震慑灾害。
他一人活,便能有万万人活。
而她宋珂一人的生死,究竟算得了什么?
当穿插在竹林中,再一次站在那间熟悉的竹屋前时,宋珂才终于体会:前缘既定,因果轮回。
原来早说了要见的人,其实就在原地等着她,这一面她想见也要见,不想见也要见。
终究躲不过的。
昨夜守在竹屋下的将士们,现今已不知去向。
闻瞿踩着吱吱呀呀的竹楼梯上去,站在竹门外恭敬请示:“道君,我把人带来了。”
。…道君。
。…这个称呼。
宋珂心口忽地澎湃汹涌,有一份莫名庄严的气氛和情绪在她脑海里四窜。
透过竹门,一股强大的推力源源而来。
哒哒的脚步声,平稳而悠长。
门被一阵风吹开,强烈的光芒从竹门后射过来,照得宋珂一时间睁不开眼,她慌张护住不省人事的虞洮。
待光芒漫散而去。
宋珂半睁半眯着眼睛,隐约看见一个人影,一位仙风道气的黄袍道人朝她缓缓走来。
道人眉目清朗,步履轻捷,颦笑间仿若周遭的一切都成了虚幻,看起来三、四十岁的年纪。
但宋珂想,仙人一定不会按凡俗的外表计算年纪的。
他走到她面前,无喜无悲的打量宋珂。
宋珂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只听道人开口,如天音渺荡:
“你,想我救他?”
他眉眼垂视,如俯视蝼蚁般看向被宋珂护在怀中,已不省人事的虞洮。
“是……”
宋珂嗫懦开口,顿了顿。
继而,她噗通跪倒在道人足下,虔诚乞求,“求您救救他!”
宋珂鼻尖嗅到那道人身上飘来的淡淡酒香,醇香而绵长,让她有种莫名的安定,仿若这酒香早已陪伴了她上百上千年。
道人结结实实受了她这一拜。
又微微转过身子,轻撇了宋珂一眼,仍旧无喜无悲,“他曾害了我唯一的徒儿,要我救他,凭什么?”
第80章 又见梦
窗外霏霏点点雨落下,打在翠绿青竹上,将鲜嫩的翠色洗净。
宋珂倚在窗边,望着窗外的雨色,痴痴出神。
“你真的决定了?”
身侧,闻瞿讳莫如深的开口。
宋珂垂眸,“嗯。”
闻瞿扫她一眼,“不后悔?”
宋珂手伸到窗外,触碰雨点的冰冷,遂扯起嘴角苦笑:
“后悔啊,现在就已经后悔了。”
屋内虞洮安静躺在榻上,鼻息起伏,平缓而微弱,伤情显然已得到了控制。
那黄袍道人是金莲仙子的尊师,天尊座下十二金仙之一的道君,九重天排得上号的前辈仙尊。
他高傲如山巅乔松,立在宋珂眼前,无喜无悲的告诉她:“若想我出手救他,那么就要还回我的徒弟。”
宋珂仰首伸眉,静静凝视,深深看进道君的双眸,仿若游魂找到归宿,她看见他步罡踏斗自星河那端渡来,在四海八荒遍寻一个人。
而那人,便是她。
“是。道君……”
宋珂刻入本能的恭敬,古朴稚拙如孩童般顺从。
温润的阳光从道君虚幻如烟雾的躯体穿过,他不疾不徐道:“同我回去,终此仙生再不见他,安心修习无情道法,我便保他此劫安度。”
“你可愿?”
宋珂跪伏在地上,心上飘摇的如一叶扁舟,“道君,可是寻错了人?小女南岭宋氏一介凡胎,不敢高攀仙尊妙徒——仙子金莲。”
道君附身,沉沉的元力威压而来,严厉的席卷了宋珂周遭的空气,她感到片刻的窒息。
只听见道君威严之声回荡竹林:
“我此生只你一个徒儿,你此生也只许拜我一人为师。”
他指尖轻轻点在宋珂额间。
人间天上悠悠若梦,前缘今生惶惶眼中。
陡然间,熠熠金色流光嗡鸣,在宋珂脑中乍现,穿越千万年的光华撬开前世深藏心底的记忆。
一幕幕,一桩桩,纤云楼阁,星海共度。
耳畔传来千年前,戏台上的婉转曲调:
“层霄雨露回春,深宫草木齐芳。升平早奏,韶华好,行乐何妨。”
“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
唱念做打,《长生殿》的唱词咿咿呀呀。
宋珂趴伏在地上,眼前一片白茫茫,恍若隔世之中,她见到了那位戏台前身着石榴红斗篷,散落了发的绝代仙子。
那人,便是她;
而她,正是那朵初初绽放的池中金莲呐!
。……
虞洮这一觉睡得格外安定,他又回到了云雾缭绕的那个仙踪梦境。
遍体清凉舒爽,浑身的伤痛全然消散殆尽。
他立在云头,驾龙俯身穿过层层叠叠的茫茫烟雾。
他裹挟着满心满眼的思念和情愫,想去找一个人———
那个他心心念念,无论仙境灵界,还是烟火人间都注定倾心的那朵金莲。
忽而之间,烈焰咆哮直冲云间,火光冲天如怒涛翻滚,黑烟遮天蔽日盖月,将仙界楼阁化作焦土,把九重天变作炼狱一般,恢弘繁华陡然崩塌。
金莲仙子从黑烟缭绕之中翩然出来,她费力从火光中救出几名受伤的仙使。
看到他穿越云海而来,便急忙唤他:“此火诡异无法熄灭,帝君可有应急之法?”
她满头香渍,心急火燎的救人。
虞洮想拉住她,叫她歇歇脚,喘口气,却无法控制自己的举止行为。
如往常一样的,在梦中他扮演着昊天帝君。
“仙子,小心!”
昊天急急丢出自己的护身法罩,护住往火海中冲去的金莲仙子。
随后,足尖点地,跟着她一头扎进滔天火场。
黑烟滚滚,仙音袅袅的九重天,转眼哀嚎如地狱,他纵使目力千钧,也无法辨清她的踪影。
“这火……?”
昊天发觉火中异样。
若是寻常凡火,绝不至于在九重仙阙造成这样磅礴的火势。
他将指尖深入熊熊蓝色火焰。
指尖钻心的剧痛让虞洮也跟着心上一揪,可昊天却大惊失色:“这是…六昧阴阳火!”
三道六届之中凡火之外,异火无数,或山火,或兽火,各个威力巨大,可偏偏无一能奈何得了昊天这一副堪证大道的仙壳。
纵然他身处群火之中,身体毛发也分毫无伤。
唯独六昧阴阳火——
它生于天地初开上古之初,燃烧在方寸山峰顶万万年不灭,却被幼年梼杌一口误食。
他原以为梼杌之父上古玄帝颛顼,已用了某种密法将六昧阴阳火从梼杌体内取出。
才让那妖物苟活于世……
“莫非…?”
虞洮在梦中与昊天一体两身,他感到昊天丹田气海中掀起轩然大波,震动极大。
九重天的云雾抖了几抖,虞洮的视线随着昊天神君一路奔向关押洮杌的酆都。
还没到酆都大门,就看见酆都大帝张皇失措奔着九重天方向赶过来,他远远窥得圣光,涕泗横流的迎上来,没留神脚下,一个跟头摔倒在昊天脚边,还没来得及起身遍哭嚎道:“帝君!那妖兽掀翻了三危山!逃出去了!”
昊天虽已料到几分,仍大怒:“你们是怎么看惯的?”
“帝君饶命啊!”
酆都大帝匍匐在他脚边不敢起身,“臣下已派人追捕,可那厮法力强大…”
他浑身发抖,后面的话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消散在空气里。
昊天顾不上他,看着不远处被强力掀翻的三危山,怔怔道:“谁又能料到,那厮竟生生熬下了百千年的烈火炙心之痛。将六昧阴阳火的能量尽数吸收,如今为他所用。”
酆都大帝惶惶抬首:“现下,可如何是好啊!”
昊天牙关紧咬,一捏拳,重新回神:“现命你酆都大军戴罪立功,速上九重天支援控制火情,尽量减小伤亡损失。”
“若再有懈怠,绝不姑息!”
劲拳如罡风一般出击,三危山脚的一块巨石碎成粉末。
酆都大帝浑身一抖,一滴冷汗自额间滑落:“是。”
随即,倾身大拜,莫敢不从。
昊天神君如临大敌,行色匆匆,穿过氤氤氲氲的仙障,来到一处仙山洞府,飞阁流丹,云兴霞蔚。
虞洮认得出来,这里是他与金莲仙子初次见面的洞府——二仙山麻姑洞。
这次,门口的仙童一眼就认出了他,躬身相迎,仿佛料定他必来这一遭,“帝君,我家仙尊就在里面等候。”
琼阁丹台、琪花玉树仙气渺渺,昊天熟门熟路穿过长廊,来到行宫门外,鸿羽仙人背身站在仙山脚下,云雾之中。
缥缈似触碰不到,无法攀附。
仙尊俯身,捧起池中一朵金莲,“昊天,此一劫终于来了。”
昊天皱眉,心中一沉,“仙尊的意思,这次便是……?”
鸿羽仙人颔首,“天机盘裂,变数非常。昊天你为了证八身,成大道,已受了一亿三千一百九十九劫,如今终劫已至,是到了决断的时候了。”
昊天抱拳恳求,“眼下我之生死无须关照,仙尊只需告知昊天灭火之法,我自会了结这一场浩劫。”
他指尖似有若无的撩拨金莲饱满的花瓣和叶茎,丝丝蔓蔓的金色元力在枝叶间留恋,他侧首看向昊天:“六昧阴阳火可堪焚烧三道六界,纵然以本尊之力也无法阻挠。”
昊天难以置信,“仙尊有创世之功,也奈何不了这火,莫非真要让这火烧毁了仙界万万年的基业?”
鸿羽仙人缓缓摇头,不语。
昊天上前一步,追问:“当真没有破解之法?”
他依旧摇头,手中的金莲在元力滋养下绽开得愈加艳丽夺目,“可解,可解,却舍不得。”
“仙尊这话是什么意思?”
“帝君可知,六昧阴阳火因何得名?”
昊天据实已告:“天地初生,一缕天地之气外泄,化作至阴至阳之火在方寸山巅捍卫三道六界,因此得名。”
鸿羽仙人道:“正是,如此至阴至阳的正气之火,唯有同样至阴至阳之物与之相抵才可解。便是它,池中金莲。”
他手中金莲飘摇随风升起,花瓣在风中轻微颤动,散出馨香,颤巍巍落在昊天手中,脆弱绝丽,古朴稚嫩。
“……金莲?”
昊天捧着那多俏丽清新的出水金莲,喉头一哽,被六昧阴阳火烧伤的指尖钻心的剧痛。
他沉默良久,声音缓缓从嗓眼飘出,“是了,她体质极阴,又受正阳之气滋养固本,三界之中,除她之外哪里还有别人?”
昊天立在云雾中,白衣飒飒,他有了万万年来第一次的迟疑,“她是仙尊最宝贝的徒孙,仙尊当真舍得?”
山脚下烟云中,那抹鸿羽身形随风渐渐稀薄,如晨雾被悄然间吹散,并未留下只言片语的回复,转眼便不见了踪影,将亘古的难题留给了昊天。
留他一人站在风口很久,仙境的山风伤人,当连梦中虞洮的灵魂都感觉到了凄冷的寒意时。
昊天忆起那一句诗,“仙尘不知行远近,忘却五湖上青天。”
这是金莲仙子曾赠他的一句诗。
“忘却……”
昊天喃喃念道:“你说过,求道之人应心思单纯、寒冷若白雪,眼冷如灰尘,你跟随仙尊修习无情道,我的舍不得于你而言有何意义,与此刻而言更加不合时宜。”
“若你注定以身殉火,今日,我便将这份情留给你陪你一同去。”
他攥紧拳头,似是下定了决心,盘身坐下,将金莲置于身前,竖起仙障护体,进入虚空境界。
仙障之中,渺无一人,风呼啸而过,天陡然阴冷下来,雪顷刻盈尺白雪千里,一望无际,步步留踪。
昊天坐在冰湖之中。
虞洮听见他口中自语,念出一种密咒。
继而,他灵魂的深处传来撕裂,如万根利刃灼刺,如摧心剖肝摧折,昊天刚劲的仙体前所未有的感受到剧痛,一缕仙魄自灵魂中割裂。
昊天一身仙骨,半步证道,现下竟奇异地显露出凡人一般的体征,他遍身冰凉,一口鲜血吐出,刺目的猩红浸染了绽放的金莲。
与他一体两身的虞洮痛得几近昏厥,若不是他知晓这是在梦中,他怕不是要挺不过去了。
浑身迸发冷汗,浑身一怔,虞洮痛醒。
他猛地一惊,弹坐起身,灵魂的剧痛呼吸间仿若自梦中带进了现实,他呼吸有些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