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珂微微笑,“阿瑶乖。”
如果不是隔着冰冷的牢房,宋珂真想温柔的摸一摸这位庶出妹妹的脑袋,向她许诺长姐会多多疼爱她。
可现下不行了。
宋珂卷了绒缎的袖口,当作巾帕一般拭净了脸,细滑的缎面触在脸上。
她将脸闷在绒缎中,呼吸的热气扑在脸上,她暗暗告诉自己:为了家人的性命,为了南岭宋氏一族的荣耀,要勇敢!向前!
深呼吸,宋珂抬起手,将牢门敲得震天响。
“咚咚咚!”
“南岭宋珂要面见主教,主教说过要对我亲自审问!”
“咚咚咚!南岭宋珂要面见主教,主教说过要对我亲自审问!”
“……”
不一会儿,牢门被人从外面重重“嗙—”的踹了一脚。
厚实的铁门上微微往里陷了一个窝,看守嘴里不干不净骂道:“娘的,大半夜还要不要人睡了?嚷嚷嚷!嚷个屁!”
“我要见你们主教!”宋珂道。
看守不屑,“主教是你说见就能见的?”
宋珂冷冷凛声道:“你们主教将我单独关押,说要亲自审问。你若不去传话,我当即咬舌自尽,到时他提审我时只有一具死尸,看你拿什么去交差!”
看守忒了一口,“臭娘儿们!还敢威胁老/子,主教审问过后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
看守骂骂咧咧,声音越来越远,大概是去通报了。
阵阵辱骂宋珂全当没听见,她靠着墙壁静静坐下,心思前所未有的沉静。
从一位举国尊贵女,陡然间变成了关押牢狱的江湖离乱人。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她曾经太爱这繁华世界,爱钗镮,爱螺黛,爱美衣,爱精食,爱举世无双的佳公子……
这花花世界太迷人眼,因此留恋不已,想尽办法苟活一日又一日。
罗刹一梦,睁眼醒来,一夕之间国破家亡。无国怎有家,而离开淮南侯府嫡长女的身份她宋珂又是什么?直至此刻宋珂才觉得闻瞿说的对。
茫茫尘世,能看透人生如梦的又有几人?
或许,当真是她执相而求了。
外面的脚步声打断了沉思。
门上的钥匙被打开,看守冷眼嗤笑道:
“主教稍后就来,小娘子,跟我走吧———”
“好。”
宋珂脚上的镣铐沉重,行走间与地面摩擦发出滋啦脆响,在寂静的牢狱之中仿若地府的召唤,令人毛骨悚然。
宋珂垂眸,走得很慢。
眼下,能否在罗刹境中救出家人并不主要,未来之境于她而言皆是虚幻。
见此一面,最重要的是搞清楚宋正平攻陷南岭时所用的策略,以及关押侯府众人的目的,才好真正在出境之后有所防备。
第77章 戳穿他
窖狱,之所以称之为窖狱,便是因为它深如地窖,恶如炼狱。
这里有暗无天日的黑暗,鼻下轻嗅,宋珂便能闻到死亡的味道,可死亡并不是最可怕的,更可怕的是生不如死——
窖狱的刑房,就是那个能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地方。
还未进门,刑房门外长长的冗道里,刺鼻的血腥味就已经顺着宋珂的嘴鼻迎头冲上来,宋珂脚步一滞,脚下踩着陈年的斑斑血迹在石板地上留下一层黑红色软垢。
冗道顶头,是黑暗阴森的刑房。
身后的看守毫不客气的狠命搡了宋珂一下,“愣着干嘛!走啊!”
宋珂被推的踉跄,不说话,回首森森然瞥了他一眼。
看守被看了一眼,火都大了,“敢瞪老/子!他娘可是你自己要见主教的!”
他抬手,作势一个巴掌就要落下来。
宋珂闭上眼睛。
“啪!”
一声轻响。
巴掌并未落在宋珂脸上,再睁眼,一把铁折扇落在脚边,扇面被摔的展开,昏暗的光线下依稀能看见一个“民”字。
再看那位看守,已呼嚎跌坐,抱着方才抬起的右胳膊满脸憋红,大声叫嚷,“主教饶命,主教饶命!
刑房里悠悠传出:“打女人可不是君子所为。”
那声音顿了顿,怏怏的,从音缝里都能听出毫不在意,“卸你一条胳膊,留你一命,这桩生意是你赚了。”
看守甘之如饴地以头顿地,连连道:“谢主教不杀之恩,谢主教不杀之恩……”
宋珂冷眼站在边上,只觉得这些人脑子都长畸形了,想法真是奇特,他这样残暴的对教徒,他们还心甘情愿跟随。
果真是一个邪/教!
拖动脚上的镣铐,宋珂强忍血腥的臭味进了刑房,宋正平一袭紫衣斜倚在绞刑架旁边,神色淡淡。
他看到宋珂进来,神色依旧淡淡的,没什么表情,只是站直走过来。
“你说你是南岭宋珂?”
他的口气很不相信,目光如蛇虫一样在宋珂脸上爬移,像是要看透她的每一寸。
“是。”
宋珂昂了昂首。
“你的眉眼确实有几分像她……”宋正平深深看进宋珂的水眸,像是陷入了什么回忆,整个人微微发愣。
宋珂看着他的眼睛,“正平。”
如儿时一样唤他。
宋正平眯了眯眼睛,一步一步绕着她转了一圈,宋珂仿佛一个被人展览随意观摩的物件。
“彭——”
刑房的门被他从里关上。
他踱步又站到她面前,嘴角一扯斜笑,仿佛游园梦中猛地醒,脸上的暴戾张狂再也无法掩饰。
宋珂的脖颈被狠狠掐住,突如其来的窒息和喉咙上的剧痛让她猝不及防。
“说!谁派你来冒充她的?”
“啊——,呃——”
宋珂嘴唇颤抖,痛得发不出声音,泪水不自觉返上来,啪嗒啪嗒往下落。
透过满眼的泪花,宋珂只觉得眼前人既陌生又熟悉,他确实是南岭侯府的宋正平不假,可他如今满眼猩红的样子,却十足十的像极了农家院里那头杀人如麻恶极的凶兽。
“昊,昊……天……”
宋珂从嘴角艰难溢出几个字。
喉上一松,宋珂整个人瘫倒在刑房地板陈年的血渍上,如脱水的鱼大口呼吸。
她的脸从紫红逐渐恢复,浑身的绒面衣衫被汗浸透。
“昊天?!”
光从宋正平脑后透过来,他居高临下地审视她。
宋珂浑身没有力气,趴伏在地上,咽了口口水湿润了一下痛得干涩的嗓子,道:“对,昊天神君。”
宋正平既然与妖兽有关联,想必这个人是最能刺激到他的。
话音刚落,宋正平看向她的眼神就陡然一变,从鄙夷转变为不可置信,厉声道:“不可能!”
“你区区一个凡人,你怎么会知道他?”
宋珂勉强撑起身子,轻笑道:“怎么不可能,妖兽梼杌都可能,昊天神君为何不可?我一个凡人为何不可?”
她句句堪破,宋正平眼中的嗜血之色愈加浓烈,浑身因抑制不住发抖道:“你竟知道……”
宋珂不过是猜的,眼前的宋正平早已经和农家院里的树贵儿一样被李代桃张,人皮之下藏匿的是只丑恶凶悍的妖兽。
“是,我知道你是梼杌,我还知道你在九重天上纵了一场大火!”
“不可能,不可能……”他喋喋,抱头期待而绝望,恐惧而惊慌,“昊天那厮,重登仙班了?”
梼杌的眼神躲闪,好似害怕她的回答。
宋珂尚且盘算不太清楚他说的什么意思,根本来不及细想,但她并不介意让这个妖兽更恐惧更疯狂。
红唇轻启,吐出一个字。
“是。”
梼杌发狂一样逼身向她,失了所有理智般咆哮如雷,“怎么可能?南岭百姓枉死无数,待洪水冲破堤坝,毁了澧朝的基业,他身为一世帝王便功德有损,道宝缺失,怎么可能脱离轮回,重登仙班?!你分明在信口雌黄!”
原来,这才是宋正平——
哦,不,妖兽梼杌的目的吗?
他所做的一切,就是想毁掉虞洮,毁掉昊天神君。
宋珂摇头,“为何不可?你区区萤火,怎知皎月光辉何来?”
她努力回忆闻瞿在军帐中同她说的每一处细节,“昊天神君距离大道不过一步之证,万千功业自然不是你说葬送就能葬送的。”
宋正平发狂般,紫袍宽袖挥舞,他皮肉下的血管、青筋暴出痕迹。
“不可能!不可能!”
宋珂忍着痛站起身,手脚上的沉重镣铐令她差点摔了一个踉跄,“你说我不是宋珂,可你压根也不是南岭侯府宋正平!”
“是他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宋正平额间的鬓发有些松散,嘴角浮现一抹诡异疯魔的笑,“他原先不过是一个侯府的奴隶,我占了他的身子,一步一步谋划为他走到万人之上的今天,他在地下也该好好感谢我才是。”
猜测得到验证,宋珂心寒,那位南岭淮南侯府的宋正平果真消失在世上了。
宋珂既恼怒又悲切,哽咽骂道:“卑鄙!”
“哈哈哈哈哈哈——,好一个‘卑鄙’!”他笑得猖獗,脑后竟随之升腾起濛濛黑雾。
片刻之间,黑雾笼罩,刑房中彻骨寒凉,宋珂被宋正平逼得步步后退,缩在房间角落里。
她眼神灼灼盯着这个魔鬼,憎恶道:“你要做什么?”
他皮下的青筋凸起,怒形于色,“让你看看什么叫真的卑鄙!”
梼杌右掌伸出,一团黑雾在他的掌控下化作有形,如一柄利剑出鞘,奇迹般悬在空中,穿云箭般直直飞过来,直指宋珂心口,只差毫厘就要刺入她的骨血。
他桀桀阴笑,“今日,本座就要拿你试一试嗡日吞津剑。”
纵然罗刹境中的一切不会影响现实中人的命运,可当汹锐剑锋对准宋珂时,她仍止不住地心中惶惶。
她承认,她就是怕死。
在角落蜷缩得像一只鹌鹑,拼劲全力喊道:
“慢!”
剑锋顿住。
他玩味一样,乐于见到她的恐惧,“怕了?”
剑锋指着她的眉心打转,刻意折磨,他仿佛在享受着将他人命运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快感。
“若真是昊天派你来的,那为何不见他来救你?他不是一向背负苍生,最最彪炳仁义道德的吗?”
看着宋珂显露出的惧怕神色,洮杌似乎从方才的疯魔失智中清醒过来。
“你明明□□凡胎,却知晓仙界秘辛。若不是昊天派你来的,本座倒很好奇你的来历,有点舍不得杀你了呢。”
宋珂极力压抑自己身体的颤抖,声音有点哆嗦,“你,究竟为什么要对淮南侯府下手?”
他闻言,缓缓踱步走过来,用指尖挑起宋珂的下巴,半眯着眼睛凑近左右看。“怪不得眉眼间长得像她,原来你真与宋氏一族有关,怎么?你是宋穆那老匹夫在外藏着的私生女?”
那双手冰凉的像阴沟里的蛇,在她下巴上摩挲,让宋珂浑身战栗,起鸡皮疙瘩,“放开!”
宋珂瞪他一眼,挣扎的别过脸。
下巴却被猛地一拧,始终无法逃脱妖兽的掌握,他又露出一副无害的笑,“嗯——,长得不错呢,也算是个美人儿。”
他突然话锋一转,“所以,你想见宋穆吗?”
宋珂瞳孔收缩,她压根琢磨不透这妖兽想些什么,直觉却让她惧意闪动,“你要干什么?”
他不语,松开对宋珂的钳制,轻轻一掌,刑房紧闭的一扇铁门“彭”得直直倒下,整个与墙体脱离开。
他扬声:“来人!将尊敬的淮南侯请过来。”看到宋珂凝重地脸,他嘴角漾开一缕讥笑,“哦,还有侯夫人,也一并请过来吧!”
“卑鄙!”
他笑,“你骂人的声音真好听,本座爱听。”
宋珂鼻头一酸,颤抖着迸射怒意,“你究竟要做什么?!”
“美人,你会射箭么?”
“什么?”
宋珂仿佛从那妖物的眼睛中看到了嗜血的狂热。
他笑得阴恻恻,怨毒憎恨,“铁铸的箭头射人最疼,你知道被一箭射在腹上,血流遍地逃命的滋味吗?”
第78章 找到了
宋珂骤然寒从心起,瞪眼切齿,“侯爷夫妇一切都蒙在鼓里,有什么尽管冲我来!”
“蒙在鼓里?你当他宋穆是什么忠臣良将?”
梼杌不屑,嗤笑一声:“他手中握着南岭,控着澧朝上千条水脉,河堤一泄,洪水溃堤,澧朝疆域便毁之一旦,皇帝忌惮他。本座原也不想费力对付宋穆那老匹夫的,利用皇帝对他的疑心怂恿他起兵再好不过,可皇帝居然改变主意了,就因为一个女人?!”
“就因为一个女人,三番四次阻挠本座!”
梼杌语气忿忿,说话间指尖拂过宋珂的眉眼,“本座倒要看看他昊天究竟是要江山还是要美人?!”
宋珂惊骇,她与表哥初入罗刹境时的那场洪水,原来根由此处!
冥冥之中一切早已注定。
宋珂恍惚忆起罗刹境中那无场洪灾中无辜逝去的生命,小小孩童转眼间丧命于眼前。
而她贵为澧朝贵女,享尽荣华,却机关算尽为了一己性命苟活于世,甚至妄想逆天改命拯救宋氏全族。
却全然看不到这场因自己而起的浩劫,它的背后还有被累及的芸芸众生,千千万万条的性命。
宋珂遍体发凉,“百姓何辜?你若恨昊天,恨宋氏,何必赔上百姓千万条性命,他们与你又有何愁何怨?”
“真是可笑,天地不仁不公,本座还假惺惺谈论什么公道?”
他如蛇般猩红弑杀的眸子对上宋珂,鲜明的喉结滚动,“可美人,若是你非要论一个公道,本座也不是不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猝不及防的。
团团黑雾中显现一柄长弓,梼杌灵活闪身从身后环住宋珂,有力的臂弯钳制了宋珂的双臂,四臂张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