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尚宫搀着太后将将在殿中的矮榻上坐定,还未等太后开口说话。
宋珂就倾身大拜,“姑母——”
声音里带了悲切。
这才几日,姑母形色已大变了样,怎会病重至此!?
太后斜倚在榻上,慌忙道:“怎么行这样大的礼,阿洮快把阿珂扶起来。”
她话说得急了,一口气梗住,林尚宫轻车熟路的拍着她的后背给她顺气。
太后轻喘了几下顺过气来,只是面色又苍白了几分。
虞洮的眉头蹙得很紧,不发一言的上前扶起宋珂,侧身道:“田神医,劳烦您为母后诊脉。”
长寿宫宫娥急忙为神医搬来矮凳,林尚宫赶忙垫了丝帕在太后腕上。
黄龙道人睨了一眼,眼神淡淡扫过虞洮揽在宋珂肩上的手,鼻头皱了皱,没说话。
众目睽睽之下,他竟把双手抄进袖里,动也不动转头望向窗外,摆起了架子。
虞洮眼中带上怒气,沉声切齿道:
“田神医,你这是何意?”
虞洮落在宋珂肩上的手因怒气一紧,却变相提醒了宋珂。
宋珂了然,慌忙躲开虞洮,走到黄龙道人身侧,躬身施礼,“求医圣行医!阿珂必当涌、泉、相、报!”
道人一甩清袖,瞥了眼虞洮,哼道:
“那你可千万要记住你说过的话才好!”
虞洮握紧了拳,宋珂暗地偷偷拽他明黄的袖袍,两人对视。
宋珂软了眼,一双水眸凝望着他,冲他摇头。
拳缓缓松开———
眼下,还是为太后医病要紧。
大殿里极静,宋珂仿佛能听见身侧虞洮一起一伏略显急促的呼吸。
这是他的母亲,他自然紧张关心。
师尊在闭眼诊脉,此刻……
应该可以……
宋珂若青葱般的指尖,在袖底慢慢靠近虞洮。
虞洮侧颜看向她,宋珂毫不吝啬绽开了一个温柔的笑。
他眉间的隆起得到片刻舒展,二人十指紧扣,掌心温暖。
宋珂心里有些许的刺痛,也有些许的甜蜜。
即便只能令他感到片刻的宽慰,也好。
殿中静了很久,无一人说话。
道人终于睁眼,他理了理道袍的宽袖,目不斜视地就向外走,空气里淡淡飘出一句:“跟我出来!”
宋珂的手“欻——”一下从虞洮手心抽出,紧跟着道人的脚步就行到殿外的廊下。
虞洮也跟出来听医嘱。
春风飒飒,砭人肌骨,宋珂先开口:“这病该怎么医?”
黄龙道人挑眉,“你不该问这病怎么医,你该问这病可还有得救,才对。”
宋珂心一沉,红唇嗫懦。
话到嘴边,竟不敢问出口。
虞洮的眉眼沉得似一口深井,暗流涌动,“神医有话直言。”
“老朽说得话还不够直?”
黄龙道人满不在意的扬声,转头一看到虞洮那张脸,语气立刻带上嫌弃,“我的意思是,这病没救了,听不明白?”
宋珂一震,“怎么会?”
黄龙道人捋了捋鬓发,“啧,为何不会,凡人生死有命,纵使是天上的大罗金仙也逆转不了生死。”
虞洮的眼眶被怒意染红,他一把揪住黄龙道人的衣领,“怎么回事,百姓们不是都称你为医圣嘛?你不是医好过朕,医好过与母后患过同一种病的人嘛?难道这些种种皆是你刻意设下的局?”
宋珂又惊又悲,慌张拉开虞洮,“表哥!”
黄龙道人一脸不耐烦,“我是骗子?那你宫中养得御医怎么个个都在骗你,个个都说她没得救了?你就这么好骗?!这女人她心力耗损枯竭,早已病入膏肓,肺腑肝脏皆是强弩之末,能撑到今日便是个奇迹,宫里的御医倒还不算是吃干饭的。”
他松松领口,“如今,你们有功夫与老朽在这里争辩,还不如去陪陪那个将死之人!”
黄龙道人一甩衣袖,转身离去,留下一个仙风道骨的背影。
宋珂木然的瘫倒在地上,泪倏然落下。
都怪她!
若不是她误拾命格簿,在正元日万兴湖上改了命定的走向,或许姑母就不会死!
若不是她痴心谋求皇后之位,妄图凭借权势地位巩固南岭宋氏一族的威望,姑母便不会一心为她谋算,到头来心力交瘁,成了行将就木的强弩之末。
她曾经还幼稚的以为自己窥得天机,单凭一己之力就能为自己逆天改命,为姑母逆天改命,为南岭宋氏逆天改命!
到头来,却害了姑母——
宋珂垂首无声的跪着,虞洮紧紧搂着她,“阿珂,母后一定会没事的。”
当看见她的脸,才发现宋珂早已泪若潸然。
。……
太后病重的消息不日便传入了前朝,朝堂之上原本太后的党羽,统统遭到右相一派的打压,三分南岭而治的方针又在前朝被拉出来争辩,吵得沸沸扬扬。
两三日内,就有数位官员上书,明言要清君侧,削权褫位,召南岭淮南侯宋穆告老还乡,交出南岭兵权。
虞洮统统斥声驳回。
太后的病情一日重过一日,前朝的火已烧到了后宫,宫人们议论纷纷,皆称太后将去,南岭宋氏百年世族已现颓势。
虞洮暴怒之下,杖责了十几位宫人。
整个皇宫,一时间愁云惨淡。
那日之后,宋珂不死心,曾私下去寻过师尊,她跪地发誓称此生此世再不会与虞洮有任何瓜葛,求师尊看在千年师徒的情意上救姑母一命。
她多盼着黄龙道人只是见她与虞洮举止亲近,赌气才说了那些话。
黄龙道人见她哭得摧心摧肝的痛,只叹了一句,道:“凡人一命终了不过短短几十年,就算救活了她,她又能陪你走多远?再说,凡人生死有命,阎王叫她七更死,她焉能活到九更?”
“为师不愿为难你,剩下的日子且将她安心送走,尽了你凡尘一世的孝心,待这里一切都了了,为师便来接你回去。”
自此,宋珂自那日恸哭之后,再也未哭过,太后日日靠着一口参汤吊着命,大半的时间都在昏睡,长寿宫人心惶惶,宋珂便守在榻边事事亲为。
虞洮除了上朝,多半的日子也守在长寿宫中。
太后偶尔醒来,说自己喜听经文,宋珂便日日在榻旁亲口念给她听,虞洮就陪在床前听,哪怕太后如今已经听不进去几句了。
长寿宫平静的可怕,听不到一句啜泣低语,宋珂也镇定的不像话,即使在宫中走到哪都有人用悲悯怜惜的眼光看她,一道道视线仿佛都在说:这样绝色温婉的富贵美人就要死了姑妈,无依无靠,真是世事无常!
有一次,宋珂在小厨房里为太后熬参汤,蹲在药炉子边上累得睡过去,醒来的时候竟然在偏殿的榻上,绿萼告诉她,“是陛下抱你回来的。”
虞洮近日来的贴心关切,宋珂自然能察觉,若在从前,这自然是勾着她更加沉沦于情爱的大好机会。可如今,宋珂却全没了动力。
她心绪凄迷,只想离他越远越好。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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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应诺言
某个夜里,太后从昏睡中醒转过来,宋珂和虞洮都守在她床边,寒凉的夜里,相对无言。
“阿洮……”
太后微弱无力的轻唤,虞洮猛地回眸。
“母后。”
他喉头干涩,有些发紧,“您醒了。”
太后微微一笑。
“姑母,您觉得好点了嘛?”宋珂声音哽咽,握住太后的手。
太后神色平和,“很好,哀家好长时间没觉得这么好过了。”
宋珂欣喜地起身,“说明今日的汤药十分有效,我这就下去再熬一碗来。”
坐久了腿麻,宋珂一个踉跄没站起来差点儿摔了一跤。
太后拉住她,笑着摇头,“不必费心,哀家的身子哀家自己清楚,能看到你们俩都守在哀家床边,就觉得什么都好了。”
宋珂拼命忍着,不让自己的眼泪落下来。
“哀家这些日子,一直在做梦,梦见那一年,如花的年纪,圣祖爷带了聘礼亲自来南岭宋家提亲,那日开得满树桃花,我站在桃树底下见了他第一面,一眼就望进了心底,过了这么些年,而今一幕幕仿佛就在眼前。”
“如今,哀家终于可以再去见他了。唯一只有一件心事放不下……”
虞洮眼眶泛了红,“母后,您说,朕一定做到。”
“阿洮,母后这一生最高兴的就是生了你。你自小就聪明又听话,三岁读诗,五岁学文,从不让母后操心。可到了今日,哀家难免对你还是有一些嘱托。”
虞洮紧紧握着她的手,“母后,是儿臣不孝……”
泪悄悄滴落在棉褥上,他心猛地一收紧,说不出话。
“阿洮,你是皇帝,万人之上,手中有偌大的权柄,没有人能伤你,哀家最担心的就是阿珂……”
她顿了顿,喘了几口气继续道:“那一夜,你退了毕氏的婚约,右相对宋氏只会更加敌对,哀家知道前朝的党派之争盘根错节,牵连繁复,可阿洮,你答应母后,无论日后发生了什么,都不要让阿珂受委屈。”
虞洮侧首看了一眼宋珂,她已然泪流满面,“好,朕答应母后,必会护她此生周全。”
泪水在宋珂眼中盘桓,若不是她痴心想要后位,怎会让姑母劳心至此,就连弥留之际仍在为她谋求。
“姑母……,都怪我。”
宋珂的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阿珂,哀家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才那么小一点,站在阿兄身边神气昂扬,肆意而又美好,哀家后来也曾后悔过,宋氏族老和哀家若不执意要你入宫,你恐怕会过得更加安稳快乐……”
宋珂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只含泪拼命摇头,“不……”
太后笑道,“可阿洮是哀家的孩子,哀家舍不得留下他一个人在这深深的宫墙里独活。阿洮幼年时,先帝就驾崩了,他一个人扛下了整个澧朝千千万万的百姓,养成了孤冷谨慎的性子,哀家懂他的艰难,希望以后也有一个人懂他。阿珂,哀家曾求过你一件事,你还记得嘛?”
宋珂的泪划入嘴角,她点头,“姑母,我记得。”
古灵寺中,宋珂答应了太后的许诺,嫁给虞洮,守在他身边,做他此生唯一的贤妻良后,与他相互扶持。
“现如今,还作数嘛?”
“姑母,我……”
宋珂犹豫地顿住。
这个问题,太后曾在古灵寺中问过宋珂一次。
当时,宋珂思虑再三答应了,自此便和太后一起一再欺骗虞洮,诱他一步一步对自己起了兴趣,再一步一步陷入,将他的情绪牢牢掌握。
可如今,她注定没有以后,还怎么能够随意许诺?
虞洮虽不知道太后所求宋珂之事,但大抵可以猜到与他有关。
近日来,阿珂待他愈发疏远冷淡。
。……她是不是悔了?
太后握住她的手,在她掌心抚慰的捏了捏。
“阿珂,不必勉强。自你入宫后,哀家时常想起少年时在南岭的时光,思南花灯亮地耀眼,一到春天,鲜红的杜鹃开得遍野,若你一心想要回去,也是很好。必得要活得像个太阳,把哀家没体会过的人世欢欣都经历一遍。”
宋珂心里溃了堤,泪如雨下,“不,姑母,表哥倾世之才,弘立世之大愿,阿珂只觉得自己如蝼蚁卑贱,是我、是我配不上他。”
“我家阿珂是最好的姑娘,世间唯有你配得起阿洮。”太后抬手拭去她眼角的泪,“他的性子哀家知道,阿洮不会负你。”
虞洮紧攥着太后的手,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连声道:“好,好!母后,朕此生定不会负阿珂。”
“那就好。”
太后微弱的含笑,神色宽慰,将他两人的手叠放在一起,“哀家没有几日了,只盼望最后,能亲眼看着你们结为夫妻,同心永结。”
宋珂的心思随着太后的一番话如起起伏伏,如飘在海岸的小舟,随波荡漾,三人牢牢紧握的手心烫的吓人,太后眼角的泪终于滴落,灼得宋珂五脏六腑摧心摧肝的疼。
太后说完那番话又陷入沉睡,宋珂和虞洮守在榻前,寸步不离。
千年前的记忆一幕幕在宋珂脑海闪过,压得她头晕脑胀,无法喘息,她站起身子,猛地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奉了御命时刻守在殿外的御医徐盛闻声进来,号脉沉吟,只道:“宋娘子近几日不分昼夜侍奉太后娘娘床前,气血两亏,需好生休养。”
虞洮怎会不知,宋珂事事亲为,将太后饮食医药一并揽在肩上,苦撑多日,整个人都已消瘦了一大圈,眼下都是一片青乌。
他抱起宋珂,将她安置在偏殿的房内。独自又回到太后床边,寸步不离的守着。
他沉默的坐在那里,看着太后微弱的呼吸,一动不动。
直到夜色降下来,长寿宫的廊下点亮了宫灯,虞洮才哑着嗓子开口,“高泽,进来。”
“陛下。”
他定了定,沉默片刻,“责令礼部选定婚期,一月内朕要完婚。”
高泽微愣,试探的问,“……同宋三娘子?”
虞洮看向太后的睡颜,“嗯。”
他从袖中拿出一物,“这是朕出宫前就写好的聘礼单子,一并送去礼部,朕要风风光光娶阿珂进门。”
。……
宋珂在梦魇中惊醒,她醒的时候,身下的枕头早已被泪浸得一片湿濡,她满脸泪痕,口中叫着,“姑母!姑母!”
云苓守在床边,“娘子醒了,快端碗茶来!”
宋珂心中惶惶,抓住她的手连声问:“姑母在哪?她怎么样了?”
绿萼端了碗茶过来,直叹气:“再这样下去,太后娘娘的病还没好,娘子的身子就先要垮了。”
宋珂舒了一口气。
还好……姑母还活着。
继而,疲惫不堪的困意袭来,宋珂又昏沉沉睡去。
她就这么不安稳的睡了又惊醒,惊醒又睡去。每次醒来都神色慌张,开口的第一句就是问询太后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