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蛇类怕火，篝火肯定是不行的。晚宴是胖老头珍藏许久的老鼠干、青蛙干、泥鳅干、野兔子干以及各类野果子干……
庆祝的方式是大家顶着胖老头无比肉痛的表情，大嚼特嚼，胡吃海塞，然后捧着滚圆的肚皮变回原型，在尚未干透的泥地上胡乱滚作一团。
看着他们疯疯癫颠、脏兮兮的样子，蛟选择背过身去合上眼睛。她绝不承认，内心深处其实是有一点点羡慕这帮家伙的。
“尊上”胖老头不知是从哪个地洞里钻出来的，动作鬼鬼祟祟，声音压得极低。
见蛟没有理他，又叫了一声，然后从蛟尾绕到蛟头。
蛟终于半撑起眼睑，大致能猜到他要做什么，因为已经闻到了从他身上传出来的似有若无的香甜味儿。
“我们这里有一种蜂叫马叉蜂，个头大，蜂窝也大，一般只在原始巨树上才有，一棵树上有时能生存几十或近百群，一里外都能听见它们翁嗡震翅的声音，这种蜂叮咬能力强，毒性也大，据说是树神养的，好些都不敢取它们的蜜……”
胖老头絮絮叨叨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土黄色的罐子，揭开盖，小心翼翼的捧到蛟的鼻子跟前，“这一罐我藏在河床底下，他们都不知道，现在献给尊上您。”
胖老头紧张兮兮地盯着蛟，等着对方的反应，深咖色的瞳仁闪闪发着光。
那天，他从幻景里看到蛟化成人形的样子，年岁不大，是个女孩儿。他想，这是他还算拿得出手，且蛟有可能会喜欢的。
尽管内心还是有些肉痛就是了。
在他的期待下，蛟终于做出一个深嗅的动作，极其浓郁的花香瞬间充盈肺腑，还因为藏在河床底下的缘故，沾染上了地气和水的清寒。
“很好。”蛟如实回答，然后重新趴下脑袋。她还没有完全度过换甲期，现在并不想进食。
这就完了？
胖老头有点傻眼，要知道他已经掏出老本了。
说不失落是假的，蛟虽与他们不同，可他们相识这么久，又从眼镜王蛇手下救过他们性命，还替他们杀了眼镜王蛇，回来后又提醒他们‘家’被动过，不能直接回。
若不是蛟的提醒，若不是白脸男及时找出被双头蛇兄妹俩动过的地方，搜出藏在各处的毒丹、毒丸，以及涂抹的毒液，若是他们直接踏上这片类似于拔地而起的小高原的地方，直接钻进树洞里，怕是现在已经蛇与“阵”俱亡了。
明明蛟帮了他们那么多，说是生死之交也不为过，可蛟却不愿意与他们待在一处，一同玩耍，甚至连一点点食物都不吃他们的。
仿以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一堵不可推倒的墙，横在他们和蛟之间，平添尴尬和难过。
“你个糟老头子，竟然还藏私？”
小叶从那边的打闹中败下阵来，本想找胖老头回去帮他‘报个仇’，结果一转头却发现胖老头正抱着个罐子站在蛟旁边。
根据以往经验，胖老头藏私，岂会有不好的东西？
再说，蛇还未走近呢，就闻到了那甜的不得了香的不得了的味道。
小叶想变小再变小，然后直接跳进胖老头的罐子里，洗个甜甜蜜蜜的澡……
嗯，都是他的，是他一条蛇的！
“去去，这里没你什么事儿。”胖老头飞快合上盖子，用肩膀怼开小叶。
小叶一蹦三丈高，扯开嗓子大叫：
“快看勒，老头子还藏着好东西，要独吞勒……”
好了，这下子想掩都掩不住了，白脸男和珊蓝转瞬涌了过来。
“啥好东西啊，快让我看看！”
“糟老头子坏的很，不可信哟，信不得……”
几方夹击，胖老头怀里的蜜罐子很快就被抢过去。想夺回？白脸男扔给珊蓝，珊蓝扔给小叶，小叶又扔回给白脸男……耍得胖老头在中间团团转……
突然，巨大的黑影一晃而过，一直‘摊尸’的蛟陡然腾空而起，一个翻转，然后蛟头向上，被抛得高高的蜜罐子罐口朝下，金黄剔透的蜜径直流进她的嘴里。
罐子不大，蜜也不多，蛟还衔着罐口吸出一声空响，然后掉下来，身子盘成一圈，脑袋搭在身子上，最后闭上眼睛。
这一番动作颇有些‘事了拂衣去’的意味。
刚刚还争抢不休的小蛇妖们转眼都安静下来，他们面面相觑，似惊讶，又似‘奸计得逞’。
蛟也反应过来了，正在懊恼。
谁说这些家伙蠢的？
这些家伙是多想让她‘吃人嘴软，拿人手软’？
狂欢还在继续。
下半夜月亮愈明，星星隐退。在如雪的月光下，累极倦极的小蛇妖们个个满面油光，一副醉生梦死模样。
因为平时休憩睡觉的树洞先前被双头蛇兄妹俩涂满毒液，虽被清理过，但毒气还未散尽，今夜便只能在怪树下的敞坝子里将就将就。
蛟是无所谓的，反正她已经在这个坝子上躺了一个多月了。
奈何小蛇妖们却认‘床’的很，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便只能活活熬着。
所以当五步双头蛇兄妹俩鬼哭狼嚎地从外面跑回来时，大家都是懵懵呆呆的，半天反应不过来。
“啊啊……你们怎么没死？这里怎么什么变化也没有？大扁颈（眼镜王蛇）他们怎么也不见了……”简直像发自灵魂的拷问，双头蛇兄妹俩的神情可称得上激狂，仿佛已经绷到极致的弦，随时都有崩坏的可能。
可是这话怎么听怎么刺耳，最先爆发的是美女蛇珊蓝。
珊蓝感觉从心肺到发肤，浑身火在烧，整个人都变成了一个大火球：
“你这话什么意思？怪我们没有如你所愿全部死光光？那真是对不起了，我们都是祸害活千年！
叛徒，胆小鬼，乌龟王八蛋，丑八怪，没蛇性……
得神蛟庇佑，我们才能安然无恙全须全尾的回来，结果你还生怕我们命大死不了，还拆了阵，到处抹上毒，处心积虑非要置我们于死地不可，你怎么就这么坏呢？
头上长疮，脚下流脓，生个儿子没屁*眼儿都不过如此。”
骂人也算是个辛苦活，珊蓝喘着气，休息一下，指着双头蛇兄妹俩的鼻子，再接再厉：
“竟然还敢回来，你们滚，赶紧滚，永远不要回来，就当我们从来没有认识过你们这号东西！滚啊……”
最后一句堪称声嘶力竭，珊蓝那个悔啊，枉她还曾昧着良心夸这两个家伙‘最帅’和‘独有魅力’呢，结果转眼脸就被打的啪啪响。
珊蓝怒不可竭，白脸男、小叶和胖老头也都同仇敌忾，气氛紧绷时，对面的双头蛇兄妹俩却从最开始的神情激狂到慢慢缓和下来，到一脸恍惚甚至有些懵懵呆呆……
一切都反过来了。
旁观者清，这时蛟左看看珊蓝他们，右看看五步双头蛇兄妹俩，突然发现事情好像有点不大对。
奈何几个当事者，嘴巴利索的不知情，知情的嘴又太笨，一直推推搡搡，眼见就要打起来了。
这要是真打起来，怕就跟往常的嬉戏打闹不是同一回事儿了。
为了自己的耳朵清静着想，蛟决定勉为其难地做回烂好人。她尾巴一甩，如铁树劲扫，瞬间将双头蛇兄妹俩和其他几个分隔开来。
小叶哭唧唧，似不满，又不敢。他对着蛟控诉道：
“我们都差点死了，他欺骗了我们，抛弃了我们，还把家拆了，想让我们死了再死……”
“我没有。”小叶还没说完，双头蛇兄妹俩中的哥哥就突然插嘴。
同时，妹妹也敢紧附和：“我也没有！”
珊蓝简直被气的笑了，一边摇着脑袋‘啧啧’出声，觉得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更无耻的了。
她用手按住自己的胸口，尽量使自己冷静一些，沉声问双头蛇兄妹俩：
“那天晚上，我们逃到大峡谷，眼见大扁颈（眼镜王蛇）他们就要追上来了，是不是你俩假惺惺地做出一副大义凛然甘愿牺牲的样子，说要去引开他们，为我们争取下逃跑的时间的？”
此事确实属实，双头蛇兄妹俩同时点头。
“好。”珊蓝见他俩还算实诚，又接着发问，“结果你们与我们分开后，不过片刻，几条大扁颈就围了上来，逼得我们几乎跳崖……那时我们才知道原来你们根本不是去引开大扁颈的，而是怕死，故意丢下我们，欺骗我们，是不是？”
这事也确实存在，这次双头蛇妹妹觉得底气不足又愧疚，她把脸藏在哥哥胸口，哥哥微垂着头，抿着唇回复：“是。”
他们当时确实欺骗了大家，并且抛弃了大家。不过却不是胆小怕死而是……
“我们……”双头蛇哥哥正欲解释，珊蓝却飞快打断他，“欺骗就是欺骗，背叛就是背叛，没有可是。”
“最后”珊蓝深吸一口气，像是做最后的了断：“就算一直以来的相处是假，情意是假，但那这个西域苦僧留下的大阵，一直庇护着我们，给了我们能够遮风挡雨的居所，甚至有益于我们修行，你们为什么要动它？就为了以防万一我们还没有死成，要确保万无一失吗？”
“不，不不……”双头蛇兄妹俩激动的同时摆手，说话磕磕巴巴。
前面的他们都认，因为他们确实是那样做的。唯最后这一问，他们绝不认同。
10
双头蛇兄妹俩不像白脸男，和当初留下这个大阵的西域苦僧有着很深的渊源和情感，甚至亲眼见证过这个阵一点点建成，这个地方一点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最终成了他们的‘家’。
他们也不像小叶，从西域苦僧和这个阵中受益最多，从一个未开化的小动物变成拥有灵智的精怪，甚至幻化人形，以后的造化更是不可限量。
对于这个‘家’，他们不是最有感情的，也不是受益最多的，可是他们却是最离不开的，也是执念最深的。
虽说他们这帮小蛇妖都是从五湖四海而来，都有着自己不愿轻易诉诸于口的故事，可双头蛇兄妹俩又与其他几位不同。
因为他们一身双头，是天生异相，是怪物。
双头蛇，无论什么品种，一旦出现，无论同类还是其他种族都会竭力杀之，以绝后患。
因为自上古便有传言，说双头蛇乃是上天预警，代表着灾难和厄运降临世间。凡见过双头蛇的，轻则损财伤身，重则家破人亡……
如此，被视为不详的双头蛇自然不受待见，人、妖、魔、神仙、鬼怪，没有一个待见他们的。甚至还口口相传，若是实在运气不好碰上的，只要打死，并向上天祈告，或能解除厄运，逢凶化吉。
也正因为如此，双头蛇兄妹俩一出生便被父母遗弃了。后来又走到哪儿就在哪儿被追杀，被欺凌。可是偏偏他们命又大，次次都死不了。死不了就得活着，活着却还不如死……
除了小叶，白脸男、珊蓝和胖老头都是去过人间的，可这却是双头蛇兄妹俩连想都不敢想的。
他们从来不敢去到热闹繁华的地方，永远和寂寞为伍。
说白脸男惨，他们曾经的日子比白脸男还惨。
直到来了这里，这个隐藏在荒无人烟的南越古林，一片类似于拔地而起的小高原的地方，一棵突兀又巨大的怪树，几位没心没肺不视他们为不祥不杀他们的小妖怪，这一切的一切给了他们一份颠沛流离后的安稳，给了他们一个‘家’。
这个‘家’，他们永远也不会离开，谁要跟他们抢，谁要破坏它，他们就跟谁拼命。
所以，那晚当大家逃到大峡谷前，眼看着眼镜王蛇就要追上了，他们一直‘寄予厚望’的蛟还与死蛟无异，他们就想这一次大概是真的在劫难逃了。大峡谷就是他们的葬身处，埋骨地。
所谓去引开眼镜王蛇的行为的确是假，这事很久以前他们就用别的方法试过了，结果眼镜王蛇根本不上当。作为最聪明的蛇类之一，眼镜王蛇可称得上是名不虚传。
确定大家都必死无疑，有彼此陪伴着，双头蛇兄妹俩并不害怕，也无遗憾。可是心里却有一股浓烈的不甘，不甘心他们全军覆没，眼镜王蛇们却能好好活着；不甘心在他们死后眼镜王蛇们不仅吞食他们的骨肉，抢走他们的修为，还侵占他们‘家’，那个曾为他们遮风挡雨，有益精怪修行，给了他们坎坷生命里唯一安稳的‘家’，那个类似于拔地而起的小高原的地方，那棵突兀又巨大的怪树。
那一刻，双头蛇哥哥和妹妹最为默契，他们同时决定，就算要死，也不能把他们的‘家’白白留给眼镜王蛇们；就算要死，也要和他们的‘家’死在一起。
当然，如果能‘死也拉个垫背的’，把眼镜王蛇们也算进去，那就更好了。
所以他们骗了同伴，不是去引开眼镜王蛇，而是抄小路飞快返回家中。按照以前白脸男教他们的，在阵上动手脚，然后把以往炼制的所有毒丹毒丸全部拿出来布置到相应的地方，又从身上取毒，涂抹在必经之路，以及晚上睡觉的树洞里……
做好这一切，他们静静地等待着‘大胜归来’，并且准备占领他们的居住地的眼镜王蛇们的到来，等着他们走进地狱之门。
可是等啊等，从黑夜等到白天，又从白天等到黑夜，等了三*四日依旧没有等到眼镜王蛇们的到来。
他们猜测，难道眼镜王蛇根本看不上他们的‘家’？
不应该啊，他们的‘家’这般好，若从长期来看的话，住进这里，承天地之道，顺应自然法则，潜心修行，这可比他们几个的内丹修为能带给眼镜王蛇的多得多了。
于是他们悄悄潜入原先眼镜王蛇居住的地方，发现眼镜王蛇们并不在那里。然后又返回到当日舍弃同伴的大峡谷前，那里有打斗过的痕迹，有几乎被蚂蚁分食干净的少许碎尸沫。
那些碎尸沫是同伴们的吗？他们不知。
是眼镜王蛇他们的吗？他们也不知。
像是有一根铁棍子在他们的脑子里搅啊搅啊，搅得一团糟，搅得血淋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