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了,一切都错了。
他们突然生出其他的执念,他们必须找到眼镜王蛇他们,或者找到同伴们。
死和生不重要,谁死谁生不重要,不甘心不重要,甚至‘家’也不重要,他们必须要一个结果。
就这样,他们在林子里疯跑,疯子一样。
然而他们什么也没有找到,谁也没有找到。
直到不知不觉又回到原点,也是事情最后的终点。
“呵,听起来你们还是忍辱负重咯?”珊蓝理解不了双头蛇兄妹俩的偏执,不能原谅他们在生死之际欺骗大家,抛弃大家的行为。
白脸男和胖老头则冷静许多,隐隐觉得双头蛇兄妹俩的行为虽不能原谅,却也能理解。
小叶完全一脸懵,反正珊蓝姐姐说他们不是好人,胖老头和白脸男也没有反对,那他以后就把双头蛇兄妹俩当坏人好了。
反倒是认识双头蛇兄妹俩时间最短的蛟,对于他们的行为和心境竟有几分莫名的感同身受。
双头蛇兄妹俩的思想虽然奇葩,可谁又没有奇葩的地方?
人与人相遇,蛇与蛇相遇,谁又不是奇葩遇仙葩,开出一对喇叭花?
最终,双头蛇兄妹俩既没有被撵走,也没有被抛弃,只是很长一段时间内其他的小蛇妖多多少少会对他们有些隔阂罢了。
凌晨,夜与日的交替。
天上的月亮没了,星星也没了,这是一天中最冷最黑暗的时候,也是最困的时候。
甭管先前多少大悲大喜,情绪高低起伏,甭管多么闹腾,这会儿都互相依偎着进入梦乡。
蛟和小蛇妖们不同,比起睡在陆地上、树洞里、草从中,她更喜欢睡在水里。
这个地方本来就四面环水,正好给她提供了便利。
她在水里游啊游,时而蛟身,时而人形,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觉到欲望了。
她以欲望而生,可是这里却是个没有欲望的地方,这群小妖怪也是没有欲望的小妖怪。
即使她现在正在被偷看……
“您……这些都会长好吗?”白脸男起先只是远远的观望,后来大概是被眼前的景象迷惑了,不知不觉中越走越近,直到水的寒意扑面而来。
蛟的身上还是伤痕累累,原型时没觉得什么,可当她在水里幻化出人形的时候,白脸男就觉得触目惊心,甚至不忍看下去。
原因是那副身子从骨到肉到皮,无一处不美,无一处不精,无一处不妙。
那是一种惊心动魄,能瞬间侵入一切,蛊惑并征服的力量。美到这种程度,几乎已经让人生不出任何的嫉妒或亵渎之心。
唯有仰止。
可是那上面却有伤痕,大大小小,或深或浅。
看得白脸男都替她疼,生理的疼,心理的疼。
“不知道。”蛟在水里翻了个身,这次脸朝上,头发铺开,如幽暗的水草。
她这倒是真话,虽然以前也换过鳞甲,但都没有哪次像现在这般惨烈的。
白脸男上次虽从幻景里看到过蛟化成人形的样子,但离得远,远没有如今近距离看着来的震撼。
含烟水眸,眸下一颗滴泪痣,如血殷红。
脸庞还带有一点点婴儿肥的感觉,充盈饱满而不失秀雅,正介于青涩和成熟之间。
唇珠明显,唇角微微上翘,蔷薇花一般的颜色,将启未启间似有暗香袭来……
可是,当蛟侧另外半张脸来对着他时,白脸男心中咯噔一下,沉甸甸的,坠得人喘不过气。
几乎有成年男子的拳头大小,表面凹凸不平的疤痕块在蛟的左边脸颊上。
像冰雪世界里的沼气池,极致的丑打破极致的美,带有几分诡异,越看越是瘆人。
所以白脸男才会不由自主的担心蛟这伤会不会好?会不会就此毁容?
会不会毁容呢?
蛟猜想,至少在百年之内,在另一次换甲期来临前,她都得顶着这副尊荣见人。
可她刚刚成年,正是可以找个对象谈情说爱的时候,不久的将来甚至可能进入发情期,这脸毁的可真是时候。
一想到这些,蛟就糟心的很。
她一糟心就想发大水,淹没大半个南越古林,哪管它生灵涂炭死伤无数?
只是她太久没有感觉到欲望了,也没有做成生意,又恰好在换甲期间,整条蛟都虚弱无比。
她现在还没有能力祸害世间。
白脸男和蛟一个在岸上一个在水里,彼此静默良久。突然,白脸男问:
“您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为什么,蛟迟疑了一瞬,然后回道:“弥弥。”
‘新臺有泚,河水弥弥’的弥弥,‘童姿玉貌谁方比,玄髪绿髯光弥弥’的弥弥……
自此,蛟,也就是弥弥便常以人形与小蛇妖们相处。其他都还好,只美女蛇珊蓝每每对着她不是长吁短叹就是痛心疾首,活似死了老子娘的样子。
想珊蓝虽是女子,又不像白脸男那样天生弯,自然不会爱慕弥弥。她只心痛啊,生而美丽,乃是恩赐,特别是美成这样,已经可算得上是珍宝。可是却这样被他们往大峡谷里一扔,然后就没了。
老和尚们时常喊罪过罪过,大概就是这种感觉了。
倒是弥弥因为美女蛇珊蓝的这般在意,反而自己就没那么在意了。
丑便丑吧,美了那么久偶尔丑丑也不失为一件趣事。
小蛇妖们睡觉的树洞里毒气散尽之后,到了晚上便会邀请弥弥加入他们。
弥弥一次都没有上去过,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也没有兴趣。
弥弥和他们之间始终有距离,无论小蛇妖们多么努力。
直到夏去秋来,有一天,弥弥突然要走。
“你们救过我(就算是吧),我也救过你们,大家谁也不欠谁,就此别过,再会无期。”这是弥弥说的,语气和神态都冷漠无情到了极点。
胖老头浑身肥肉颤动,眼圈微红,小叶忍不住哭唧唧,珊蓝气愤得简直想发飙,想骂人……
“你要去哪儿?”白脸男问,双头蛇兄妹俩也在旁边一起盯着弥弥,等着她的答复。
弥弥觉得她没有告诉他们的必要,但还是说了,“去到人间吧。人是万物之灵,寿命最短,身体也最脆弱,生死富贵都在转瞬之间,于是爱也好,恨也好,善也好,恶也好……七情六欲都鲜活无比。倒比神仙好,比鬼怪好,因为存在的时间太久了,反倒容易四大皆空无欲无求。”
小蛇妖们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说话,听得一愣一愣的,但这话琢磨起来怎么有点怪怪的呢?
但这不能打消他们对于外面世界的恐惧和抗拒,特别是人类的世界。
他们不赞同弥弥去到人间,这片降雨量丰富,广阔又隐密的南越古林不好吗?他们隐于密林,还能有利于他们日常修行的‘家’不好吗?他们这群真心待她,捧着她的小妖怪们不好吗?现在难道不是好不容易得来的最美好的日子吗?
他们不明白,为什么弥弥一定要离开,且非离开不可。
“我与你们不一样。”弥弥自始至终都只有这一句话来应对他们的规劝。
小蛇妖们还以为,这是她一贯以来高高在上的骄矜在作祟。
“其实我们几个中除了小叶,每一个都是从外面来到这里的,都在人的世界里生活过,特别是我待的时间最久,和人的纠扯也最深。”珊蓝在白脸男鼓励下,艰难地打开那段尘封已久的记忆。她想告诉弥弥,人性只是对于人而言,人类的所有美好品质也都只是对于人而言,可他们不是人。
11
其实珊蓝的故事就像这南越古林的冬天,雨多,雾多,阴霾多,但也偶尔阳光普照,温暖透亮。
珊蓝属‘蓝长腺珊瑚蛇’,是最漂亮的蛇类之一,拥有长达1/3体长的巨大毒腺,神秘莫测,令人闻风丧胆。
珊蓝不像白脸男,是自己好奇向往,主动跑到人类世界去的。珊蓝生来就是达官显贵的玩物,与养在檐下的鹦鹉、画眉鸟,别院的鳄鱼、小豹子没什么两样。
主家养了珊蓝80年,从兴盛到衰落,被举家流放时才不得已将其丢弃在官道旁边的小树林里,结果被刚从边关‘镀金’归来的侯门公子捡个正着。
侯门公子从未见过如此漂亮又如此温顺的蛇类,一颗心几乎都被化成了绕指柔。
侯门公子着人用和田白玉做了一个南瓜大小的镂空瓮,作为珊蓝玩耍睡觉的地方,置于内室之中,卧榻之侧。
大概是和人离得太近,又或者公侯府邸风水好,珊蓝渐渐生出灵性,直到侯门公子成亲前的最后两个月,珊蓝突然化形了。
侯门公子也是个胆大不要命的(不然也不敢把含有剧毒的蛇放在身边养),直接让她顶了成亲前通晓人事的通房丫头。
可是通房丫头能有什么好结果?正妻进门的那天便该是她功成身退,缩在一隅低调做人的时候。
可蛇妖毕竟和人不一样,人还常用‘蛇腰’来形容女儿家纤细柔软的腰肢,或者说床上妩媚的女人‘在男人身下扭得像一条蛇’……
而珊蓝那是真正的蛇啊。
珊蓝给侯门公子的体验和感觉那是侯门公子在什么样的女人身上都体验不到的。
欲就像让人上瘾的毒,要么死,要么戒。
可侯门公子为什么要戒?他是正统的士大夫教育下的产物,女人,床帏之内,那是人生中最次等之轻,可享乐,不可沉溺,更不可因此坏了礼制纲常。
他将正妻娶回来,给以尊荣,有相敬如宾,却无亲密无间男欢女爱。
他把血气方刚水乳交融给了珊蓝,却始终让她守于通房之卑,玩宠之贱。
可女人终究也是人,不会因为男人的自私和自大,以为她卑下她就心甘情愿卑下,认为她傻她就真的傻,要求她大度她就真的大度,希望她自轻自贱她就真的自轻自贱……
侯门公子的正妻和珊蓝之间的矛盾和其他高门大户的正妻和宠妾之间的矛盾相比,毫无新颖之处。
或者出于利益得失之间的权衡,或者再好吃的菜年年月月日日吃,也就没那么爱吃了,最终珊蓝落到了侯门公子庶弟的手里。
珊蓝会落到庶弟的手里,除了侯门公子的愿意放手,自然也有庶弟和珊蓝的意思。
女人(哪怕是条蛇)在情伤的时候,总是容易被有心之人趁虚而入。
庶弟便是那个有心之人。
所以说珊蓝和侯门公子最后也算得上是和平分手一别两宽。
可是嫡子和庶子之间不止是生母不同地位不同,最重要的是所受的教育和约束不同。
嫡子之母亦同样出生于大户人家,有一定的才识和眼界,最关键的是有父辈重视,外家提携。相比,庶子的母亲却大多小门小户,甚至可能出自奴婢或者伶和妓。母亲以色侍人,又无外家扶持,父辈不好偏宠,久而久之和嫡子的差别便越来越大。
庶弟自然是知道珊蓝真身的,一次醉酒过后豪气冲天,声称和最好的哥们儿不仅要有难同当、有架同打,最关键的是要有福同享。
而珊蓝便是他口中连皇帝老儿都享不到的福。
当晚,珊蓝便被他和他的哥们儿‘有福同享’了。
事情有一便有二,一开始尚且有几分内疚,几分良心不安,久而久之便就什么也没有了,反生出别样乐趣,越发丧心病狂。
他们甚至找道士给珊蓝灌符水,让她失去任何反抗能力,越来越多的达官显贵因为猎奇而加入,换来一些权势和金钱与侯门公子的庶弟。
在那个黑黝黝的永不见日的堀室里,在那个只能绝望盼死的日子,庶弟的妻子带着侯门公子闯了进来,然后一番折腾,最终将她送进深山老林。
侯门公子说,那才是她的家。可是她一出生就在深宅内院啊……
珊蓝说:“男人爱你时是真爱,厌你、弃你时也是真厌、真弃。”
弥弥知道她说的是最开始的侯门公子,至于庶弟,大概在她眼里根本就不算人,更不值得她提起。
弥弥不喜欢这个故事,虽然她喜欢珊蓝。
她喜欢所有美好的事物,包括白脸男,包括五步双头蛇兄妹俩,包括黄金蟒胖老头,包括小叶。
弥弥还知道,其实珊蓝和眼镜王蛇一样,生性是要吃其他蛇类的,只是她从来没有。
她更喜欢珊蓝了。
“为什么不杀光他们?”弥弥问,声音低沉,风般锐利,山岳般厚重。
她实在不赞同珊蓝的懦弱,过分的懦弱与恶无异,因为它滋长了恶,给恶提供了养分。
珊蓝笑了,歪着脑袋,云淡风轻地笑。
“我何曾不想杀光他们?一开始是不能,等到能了,再返回京都时早已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有的老死了,有的病死了,剩下的都是小辈。”
大仇未报,仇人已死。弥弥有一股郁气憋在心里,不吐不快:
“那就杀他后人,绝他门户。”
弥弥不懂珊蓝曾经的放下。
‘后人’不止是庶弟一人的‘后人’,也是他妻子的后人。是她的妻子报信给侯门公子,并带着侯门公子闯入堀室救了她。
侯门公子的后人,侯门公子虽对她无情,却也有义啊。
那是珊蓝的‘暖’和‘亮’,就像这南越古林的冬天,阳光普照的日子虽然少,却足够驱散以往的‘雨雾’和‘阴霾’。
其实珊蓝没说庶弟是病死的,那些在她身上猎奇的人也都是病死的,死时全身腐烂恶臭,一公里外都能够闻得到……
想她可是蓝长腺珊瑚蛇,拥有长达1/3体长的巨大毒腺,她的毒转瞬之间就能让人命丧黄泉。
可她怎么会让他们一下子就死掉呢?自然要十年八年的慢慢死,死的痛苦万分、猫憎狗厌。
“就像你说的,人是万物之灵,寿命最短,身体也最脆弱,生死富贵都在转瞬之间。像我们这样的妖魔精怪,虽不如人被上天厚泽,地位也最低下,但只要历经劫数存活下来的,能力自然强过一般人。若不是倾心托付全无防备,他们实难伤到我们。可这万般情谊中,最容易让人倾心托付全无防备的,且眼盲心也盲的便只有爱情了。爱之欲也,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