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她任性,有时也善解人意,还有一个多月就到年关,宫中大大小小的事务还得他来主持大局,除此之外,近日朝中似乎也不太平,再过五年就是太后四十华诞,正准备大兴土木再造一座皇家花园供她逍遥快活,这件苦差自然落到了工部的头上,工部营建花园行宫所支取的经费还得经由户部签字,再由内阁写票拟,最后交由司礼监批红方可实行。
可这几年江南受皇粮困苦,缴不出赋税,而对付南海倭寇与北境瓦剌需大笔军饷,导致国库空虚,再无过多的经费营建什么花园行宫!
牵涉到此事的几个衙门之间因此闹得不愉快,一个个都来找公孙怀拿主意,他却把担子撂到一边,称自己只管司礼监和东厂,手伸不到六部,留他们自己解决问题。
公孙怀不出手自有他的道理,平日里这些文官在背后对他说三道四,遇到麻烦了才想着来求人,阳奉阴违的嘴脸他见得多了,也得让他们吃吃苦头。
国库不充盈,花园行宫必须建,是时候该让那些脑满肠肥的人表一表忠心了。这些年他们搜刮的民脂民膏足以营建几座规模宏大的花园行宫!
他不吭声,只管办好自己的差事,哄着太后她老人家高兴,谁要是敢在背后乱嚼舌根,少不了被抓进东厂牢狱一顿严刑拷问。
阿琅从不过问公孙怀的公务,也许他在世人眼中是恶人,在她心里,只要能维持当前的状态便已心满意足。
她一个姑娘家,不考科举,不问朝政,江山社稷轮不到她来操心,公孙怀了解她,为她安排了她喜欢的一切为她排忧解闷。
如今京城里时兴南戏,杂剧呈现衰落状态,阿琅却独爱杂剧,曹元亨也是得了指令费尽心思找到了一个从南方来的杂剧班子,算得上是京城顶级的水准。
这天杂剧班子上门,阿琅热情招呼,班主五十多岁的光景,短打布衣,领着几个徒弟,清一色男丁,他们初来乍到,却是见过大世面,没有因好奇而东张西望,班主上前一步,问阿琅:“敢问小爷,小人们在哪儿搭台?”
阿琅知道跨院那头的亘园里有个打唱台,百鸟朝阳,金碧辉煌,阿琅念了许久,如今终于得了机会,便立马领着他们前去。
一路上班主见府里的人对她毕恭毕敬,心想她虽穿着内侍衣装,身份该是特殊,而她皮肤白皙,脖颈纤细,说是女子也不为过。干他们跑场唱戏这一行的,没见过皇帝老子,多少还见过几位大人物,他心里略有了底,便也唯唯诺诺听从阿琅的安排。
“听班主口音,不像北方人。”阿琅走在前面,心情愉悦,随口一问。
班主答道:“回爷话,小人是广陵人,祖上都以演杂剧为生,到了小人这已是第十三代。十年前随家父北上谋生。”
“原来是百年班子,那演的杂剧想是顶好的!”阿琅满怀期待道。
“爷您谬赞了,小人们只管拿出真本事,不知该何时开场?”他弯了弯腰身,眼珠一转问道。
阿琅道:“随时可以,今儿看客就咱们几个,没有旁人。”
班主愣了愣,请他们来这的人给了重金,原以为是要给宫里头那位大红人表演,不成想看客只有这府上的下人,着实稀奇。
“但凭爷的吩咐,不知爷想看什么剧目?”
阿琅自小看杂剧,演的剧目多数大同小异,她想看点特别的,便问:“班主在京师跑场多年,可有什么当红的剧目让我开开眼界?”
班主低头作思索状,道:“要说当红的,那就要属近日上演最多的《窃玉记》。”
“讲什么的?”阿琅来了兴致,班主笑得意味深长,卖了个关子。
阿琅懂他们行里的规矩,讲不如演,她意识到唐突,讪讪一笑,索性看完,也就知道讲的是什么了。
后来一看,原来讲的是朝中一位长相俊美,口才了得,往人群中一站便如人中龙凤一样的人物,他是今年恩科秋闱的新科进士李尚阳,虽是二甲进士,却在朝中占尽风头。
才貌双全,年轻有为,自然受京中那些闺阁小姐们的追捧,可他口味独特,偏偏爱招惹有夫之妇,一旦相中目标,从不失手,朝中多数臣僚的内眷被他蛊惑,甚至还依靠着背后的势力威逼利诱,让许多臣僚敢怒不敢言,只好乖乖就范,而他背后的强大势力便是当今东厂督主公孙怀。
李尚阳胆识过人,也识时务,朝廷里谁的势力大,他就向谁靠拢,公孙怀清楚他这样的人,靠拢他,顺杆向上爬,升官的道路才会畅通无阻。
此人人品虽不济,做事倒是麻利干练,能够金榜题名,足见他才学过人,何况他还敢揭露朝中贪墨官员的罪行,深得公孙怀的赏识。
朝中大多数官员为了孝敬公孙怀,费尽心机,送礼送金。可他们精明得很,哪能真的自掏腰包,当然要想方设法从老百姓的身上搜刮,于是个个打着公孙怀的旗号压榨百姓,公孙怀得到的不过是一些蝇头小利,还要背上恶名,实在吃亏。
说来这李尚阳真有点本事,把那些贪官的底摸得一清二楚,写了一本册子,交到了公孙怀的手中。
公孙怀自然明白李尚阳这样做的目的,而他本来就知道朝中的风气,有人送上门来替他办事,他没有理由拒之门外,便索性顺理成章收为己用。
有了东厂督主这座大靠山,李尚阳自然就开始为所欲为,什么都不怕了。
他的事迹被写进了杂剧,传遍了大街小巷,遭人唾弃,可他也不怕被人背后乱嚼舌根,甚是猖狂。
看完这一出,阿琅心中五味杂陈,她本就知道公孙怀在民间的名声不好,出门容易被人泼狗血的那种,但没人敢这么做,毕竟小老百姓为了活命都是敢怒不敢言。
可这些日子,阿琅已清楚公孙怀的为人,他的恶名不过都是被那些贪赃枉法的官员带出来的,而他本人也不甚在意,她心里替他感到委屈和忿忿不平。
以及这个李尚阳,真不是个东西!
这一出《窃玉记》看得心里难受,以至于后来点的两出喜剧也没兴致去看了,给了点赏钱就打发了人走,班主还一个劲地赔罪,以为是他们演得不够好,阿琅打起精神说了几句好话,扬言改天再请他们进府,今日只是她身子突感不适,班主这才松了一口气带着人离开了提督府。
而她这低落的情绪直到公孙怀回府才恢复一些。
自从阿琅发烧之后,他意识到自己公务再忙,也要回到府中与她吃上一顿晚饭,说上几句话。因此监督批红的事儿就全权委托给了曹元亨。
“杂剧好看么?”饭桌上,通常都是她喋喋不休,可今日她沉默寡言,筷子在鱼身上戳了几次都没有夹上一块肉,显而易见她有心事,公孙怀便主动开了口。
“不好看。”她丝毫不掩饰,倒不是班子演得不好,“督主看过《窃玉记》么?”
公孙怀日理万机,哪有闲工夫看杂剧,他也不常去勾栏院里应酬,自然不知道这出近日红遍京城的嘲讽剧。
“演得不好还是讲得不好?”
“倒也不是,就是写剧本的骂您我看不过去罢了!”阿琅撅起了红唇,忿忿不平道。
公孙怀愣了一瞬,旋即嘴角微扬,往她碗里夹了一筷子鱼腹肉,慢条斯理道:“我早就习惯了,只要阿琅能懂我,旁人在背地里怎么说我,我并不在意。”
换而言之,他更在意她的想法。
“我知道,督主不是那样的人,您一定有您的苦衷!”阿琅对他的为人深信不疑,哪怕他作恶多端,也一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何况她认识他以来,未见他伤害过任何一个好人。
“嗯,此事不必再提了,吃鱼吧。”他眼中浮上温柔之色,缓缓吐气。
阿琅像是受了蛊惑,老老实实吃下他夹给她的鱼肉,放在嘴中,鲜美无比。
作者有话要说: 督主:阿琅不气,吃鱼。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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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暖耳
阿琅生闷气, 公孙怀哄两句就跟个没事人儿似的, 悠悠哉哉继续过她的小日子。
一晃眼进了腊月,这期间她除了看杂剧,还重新拾起了女红,一针一线密密缝, 给公孙怀做了一副貂皮暖耳。
北地苦寒,京师每到寒冬腊月, 皇帝便会赐内外臣工貂皮暖耳以御寒。可貂皮贵重, 每次赏赐便要耗费数万缗, 如今国库空虚, 又要为营建太后的花园行宫, 朝廷捉襟见肘,皇帝不吝惜, 公孙怀吝惜, 进言建议免去今年的赏赐,由百官自行购买貂皮缝制,开源节流。
貂皮贵重, 不少臣工为显示清廉, 宁愿忍受苦寒也不戴暖耳, 迎风出入官署,牙齿打颤, 瑟瑟发抖,尤其是进内阁的辅臣,到内阁大门的时候, 脸都快冻僵了。
当然也不乏身处壮年不畏寒的人,比如公孙怀。
公孙怀高贵冷艳,但绝不是清廉之人,花大价钱买一块貂皮做暖耳也不怕外人多一句嘴,本着这样的心态,阿琅用自己大半的积蓄托采荷出府买了一块上好的貂皮,趁着公孙怀不在府中,悄咪咪做了一副暖耳。
阿琅跟普通的大姑娘不一样,她不扭捏,想对谁好就对谁好,做好了暖耳就要亲手交到他手中,不仅如此,她还要亲手给他戴上,听他说“我很喜欢”。
屋外风雪不停,屋内炭火在熏笼里发出“哔哔啵啵”的声音,就像她此刻的心情,很是活跃。
只是左顾右盼,眼见天边笼罩的乌云一层层加深,仍是没听到熟悉的脚步声。
“我瞧督主今儿个是不会回来了。”见她小媳妇似的委屈巴巴伸长了脖子,采荷像个仙姑掐指叹息道。
“定是雪下得太大,路上耽搁了。”阿琅如此安慰自己。
不过连下了两天大雪,大街小巷,屋檐瓦顶,积雪压得整座城白皑皑、沉甸甸,若每个人铲雪,人就像扑在一锅粥里,寸步难行。
“我出去瞧瞧,免得你在这儿又冻出毛病。”上回她病重,公孙怀虽没有严惩底下的人,可那冰冷如这数九寒天的语气足以叫人不敢再掉以轻心,采荷再单纯,也看得出阿琅在公孙怀心中的分量。
“我随你一道去……”
“可别,外头的风寒你可受不住,还是老老实实待在屋里等我回来给你消息吧!”没等她跨出步子,采荷就一把推她进屋,将暖帘捂得严严实实,再三叮嘱她千万别出门。
阿琅想过任性的后果,她不想再生事端就乖乖点了点头,静候采荷带来好消息。
可是没过多久,采荷顶着风雪冲进了她的屋,上气不接下气,呼呼喘出白花花的雾,“阿琅,曹公公来了!”
阿琅一怔,不就是个曹元亨,这采荷怎么跟见了修罗夜叉似的,惊恐万状,难道有大事发生?
“督主呢?”阿琅下意识捏紧了手中的暖耳。
采荷遗憾地摇了摇头,“宫里出了大事儿,太后正在问罪,督主今晚铁定要留在宫里把事儿给摆平,曹公公方才过来交代了几句就走了。”
“出……什么事儿了?”
采荷关上了门,小声道:“钱选侍小产了,说是高美人使的绊子,现在宫里恐怕是乱成了一锅粥,高美人怕是凶多吉少。”
高美人的事迹早就街知巷闻,因皇帝独宠遭了不少苦,有人心疼,有人谩骂,而她本就不受太后待见,如今钱选侍小产,矛头指向了她,太后又岂会轻易放过她。
“曹公公还有说别的么?”只言片语,阿琅难以了解来龙去脉。
采荷摇头,阿琅低头沉思,她虽不曾与两位后宫贵人接触过,但从当初蒲儿的态度可以看出,钱选侍并非善茬,高美人倒更得人心,只是后宫争宠历来复杂,很难看清谁是人谁是鬼,要还原真相,还得看公孙怀的本事。
公孙怀向着皇帝,却也听从太后差遣,若太后有意借此机会除去心头大患,他又要怎么做呢?
无论他怎么做,她都希望他可以全身而退。
宫里出了大事,今夜注定难以入眠。
*
彼时,延祺宫中乌烟瘴气,太后大发雷霆,太医保住了钱选侍的命,但没保住她腹中的皇子,太医告诉太后,胎儿已成形,是位皇子,只是血肉模糊的,她不敢多看一眼,右手一串迦南佛珠攥得紧紧的,稍一用力就能掐断丝线。
这一切的祸端都来自延祺宫的主位高美人,此刻她正被人架着双臂被迫跪在冰天雪地里。高美人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哭得梨花带雨,也不知哭了多久,天寒地冻,她脸色煞白,双唇发紫,身上没有任何温度,只是那双眼睛里散发出来的目光坚硬如铁,口中念念有词:“不是我……不是我……”细如蚊蝇的辩白没有一丝张力。
太后披着貂鼠大氅从配殿出来,身边的公孙怀撑伞为她挡雪,淡声道:“太后,雪下得大,请您保重凤体。”
“皇帝怎么样了?”太后略看了跪在雪地里的高美人一眼,问公孙怀。
出了这么大的事,李镇自然要护着他心爱的人,先前来延祺宫闹过一阵,就被太后呵斥回去了,说是他再敢护着这个狐媚子就立刻杀了她。
李镇不是不了解他母亲的为人,十年前,就是她下令纵火,使整座坤宁宫殿付之一炬,包括他最疼爱的淑姮妹妹。可是他那时候幼小不懂事,又怕打雷,捂着双耳躲在墙角,不敢吱声,也不敢再看自己的母亲一眼,生怕自己被丢弃。
他生性胆小懦弱,身为一国之君却什么都做不了主,他也无心于此,遇到公孙怀后,他对他甚为依赖,还亲切地称呼他为“大伴”,并且十年如一日。
正是得到了公孙怀安慰他的眼神,李镇才停下了闹剧,乖乖回到了他的乾清宫,祈祷着他的大伴可以拯救他的爱妃。
“回太后,已经回到乾清宫,皇上年轻,容易感情用事,总要历经磨练,才可成大事,还请太后宽心,一切交由臣来处置。”公孙怀微微偏了下头,低声说道。
“你真当我一无所知?高美人怎么出的冷宫,别说与你无关,专宠是帝王大忌,你一直惯着皇帝,眼睁睁看着他沉迷女色也不从旁劝阻,公孙怀,这就是你当得好差啊!”太后双眉上挑,扯着嘴角冷笑一声。
公孙怀垂了眼,赔罪道:“此事确实是臣失职,但凭太后降罪处置,只是臣看着皇上长大,眼见皇上为一个女子茶饭不思,日渐消瘦,臣于心不忍,失了分寸,酿成今日大祸,臣实在罪该万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