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仪仗他给锦衣卫的指挥使刘顺谦下了指示,由宋世良全权负责。重阳一事,他不想重蹈覆辙。
一大早他就安排了曹元亨送阿琅去香山,并叫人暗中护卫。
“公孙督主,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去乾清宫的路上,公孙怀不期遇到了许久未见的宋世良,还真是不能白天想人。
宋世良前一个月在南方出任务,两天前才返回京师,他没什么变化,依旧心高气傲,对着公孙怀皮笑肉不笑。
“托宋同知的福,咱家一切都好。”公孙怀轻点下头,面上无半点波动。
宋世良轻哼一声,手握着绣春刀,眼睑下垂,瞥见公孙怀脚上簇新的鹿皮靴,做工精细,一尘不染,而他纱帽上还戴着一副暖耳,这一身富丽堂皇的,瞅了好不是滋味,于是咂嘴道:“督主这靴子和暖耳不错啊,在哪儿买的?这大过年的,宋某也得倒腾一下自个儿。”
“家中女眷自制,外头买不到。”公孙怀不与他绕圈子,实话实说,淡然从容。
可是宋世良听出了话中的嚣张和挑衅,握着刀柄的手紧了紧,仿佛下一刻就要拔出刀鞘架在公孙怀的脖子上。
“还能做这些个玩意儿,看来这段时日都是宋某瞎操心了。”宋世良挑了挑双眉,自嘲一笑。
“宋同知若无别的事儿,咱家就不奉陪了。”公孙怀望了一眼乾清宫的方向,示意自己还有要务,没有闲情与他在此浪费口舌。
宋世良却没有让开的意思,似笑非笑道:“宋某此番南下,顺便去了一趟桃溪村,您猜宋某查到什么了?”
闻言,公孙怀紧盯住宋世良,波澜不惊道:“锦衣卫的事儿,宋同知该向刘指挥使汇报才是,咱家又岂能猜到?”
宋世良道:“督主不是让人盯着宋某么?怎么?就不好奇?”
公孙怀知道这段日子宋世良一直在查阿琅的身世,想顺藤摸瓜,揪出点什么来对付他。但是想要对付他哪有那么容易,曹元亨的干儿子杨顺德早把桃溪村全村村民迁往了外地,宋世良到头来还是白忙一场。
“别以为你真的啥都可以瞒天过海,我告诉你,总有一天我会找出真相,让阿琅回到我的身边!”宋世良凑近他,压低了嗓子向他宣战。
公孙怀垂了垂眼,冷笑一声道:“宋同知若想玩儿,咱家可以奉陪,只是阿琅想留在谁的身边,自有她的选择,你我都无权干预。”
言罢,公孙怀不着痕迹地从宋世良身侧走过,没再回头瞧他一眼,宋世良则再次握紧刀柄,咬牙切齿。
而走向乾清宫的公孙怀大袖底下攥紧了拳头,纠缠了这么多年,宋世良还真是冥顽不灵,原本要防着他坏他大事就已有些棘手,如今他们之间的争斗又多了一个阿琅,还真是一言难尽。
阿琅这丫头,真该永远关在他的府中,藏得严严实实。
“阿嚏!”刚与阿玕久别重逢的阿琅忽然打了个喷嚏,不知道有人在背后念她。
“阿姐,你怎么了?”阿玕关切道。
阿琅揉了揉鼻子,摇头道:“没事儿,许是天儿太冷了,鼻子不舒服。”
作者有话要说: 督主不动小宋是有理由的
第42章 除夕
谁知道她这喷嚏打个不停, 阿玕担心她受凉, 又是给她搓手,又是给她加棉袄。阿琅穿着阿玕的棉袄,发现正合身,再仔细一看, 几个月不见,他又长了个头, 说来, 吃了这顿年夜饭, 他就十一岁了。
“阿姐今日也是逃出来的么?”在阿玕的眼里, 公孙怀就是十恶不赦的大坏蛋, 不可能会大发慈悲放她出府。
这误会太深了,好在没把他接进提督府, 否则真能闹得鸡犬不宁。
“你阿姐我有的是本事, 一座提督府而已,哪能真关得住我。”阿琅大言不惭,转而又为公孙怀说好话, “其实公孙怀也没你想的那么坏, 今儿个就是他许我出府来见你, 你该知道,外面的世道复杂着呢, 不要听风就是雨,若他真是十恶不赦之人,我还能有手有脚地站在你面前么?”
阿玕鲜少见她为一个男子说这么多话, 对方还是个身体残缺的死太监,不禁皱起了眉头,“阿姐是不是被人下了迷魂药了?”
“胡说八道什么呢!吃你的菜!”她往他碗里夹了一筷子白菜,又道:“小小年纪,皱什么眉头,赶紧吃菜,我还得回去。”说着她往自己嘴了扒了两口饭。
“阿姐,你是不是看上那个太监了?”
刚下嘴的饭又喷了出来,不得了啊不得了,她弟弟都学会察言观色了,宋世良都教了他些什么啊!
“可你不是答应嫁给宋大哥了么?”
这句话更加惊为天人,差点没把她给噎死,用力拍了拍胸脯,质问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嫁给宋世良了?”
这家伙一天到晚给阿玕灌输些什么龌龊思想!
“阿姐不愿意嫁给宋大哥么?可我觉得宋大哥很好!”
“你觉得好,那你嫁他呀。”阿琅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说完又觉得哪里好像不太对劲。
“……”阿玕挠头,莫名其妙道:“我还是个孩子,男的。”
“我吃饱了!”本来想跟他好好吃一顿年夜饭,可她这愚蠢的弟弟被人牵着鼻子到处走,倔强得像头牛一样,她鸡同鸭讲,无可奈何,一下子没了胃口。
阿玕望着一桌子的斋菜,早就空空如也,只留了一盘饺子,他这阿姐,胃口真不小。
“阿姐,你就不能不回去么?”阿玕小声咕哝,从小到大,哪一年不是在一起守岁,现在留他一个人孤零零在山寺里,他心里难过。
“阿玕乖,阿姐答应了别人要在酉时末刻回去,不能食言。”阿琅拍拍他的肩膀,哄着他道。
谁知阿玕丝毫不领受,一把挥开她,气鼓鼓道:“阿姐当真看上了那个死太监!”
阿琅猛地抓了抓头皮,啐道:“你一个小孩子,懂些什么!休得胡言乱语,公孙怀是什么人,我看上他不是活受罪么,这不都是迫不得已讨生活,等你阿姐存够了钱,就带你回永安!”
她是看上了公孙怀,只是这件事还不能让阿玕知道,他一定会告诉宋世良,说不定宋世良想抓着这个把柄对付公孙怀呢,她可不能害了公孙怀。
“真的?”阿玕见阿琅义正言辞,仍半信半疑。
“放心吧,阿姐答应你的事儿,哪件没做到?”过去为了阿玕,她做什么都义不容辞,可今时不同往日,她不想离开阿玕,也不想离开公孙怀,多希望他们可以和平相处,可也只是奢望罢了。
而关于公孙怀是他们的故人一事,阿琅也未曾向阿玕提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总觉得公孙怀还有事瞒着她,等时机成熟了,再提不迟。
阿琅软磨硬泡,几乎是磨破了嘴皮子,阿玕才舍得让她走。
一下山她就直奔回城,几乎是快马加鞭,终于赶在酉时末刻前回到了提督府。
公孙怀还没有回来。
阿琅略松了一口气。
头一回在北方过年,处处张灯结彩,提督府也在前几日就挂上了红灯笼,到了夜里,沿途映着火红的光,她愉快地穿梭其中,奔向后院。
途中她拉上了采荷,关起门来鬼鬼祟祟道:“采荷,你帮我个忙呗!”
采荷莫可名状,不知她又想搞什么花样。
“你有没有没穿过的衣裳借我穿穿?”今日除夕,她想给公孙怀一个惊喜。
采荷惊愕,“你想今晚恢复女儿身?你想做什么?”
“我就是想给督主一个惊喜,逗他高兴高兴。”阿琅挤眉弄眼道。
采荷泼冷水道:“可别只有惊,没有喜,你的身份不能暴露。”
“所以才问你借没穿过的衣裳,督主也不知道那是你的,何况我就待这屋,没人知道。若是问起来,就说这衣裳是我在外头买的,你就放心吧!”阿琅早就想好了,不怕连累采荷。
采荷仍有些犹豫,也不知她今天中了什么邪,怎么就想着恢复女儿身了?
“采荷,就算是我求你了!”她抓着采荷的手臂晃个不停,水汪汪的大眼睛充满乞怜,这哪里叫人受得住,采荷走了神,就这么点头应了她。
阿琅几乎已经记不清自己最后一次穿女装是什么时候,她的长相自小就出类拔萃,王氏夫妇怕惹麻烦,从小就把她打扮成男孩,这一扮就扮了十年。
采荷就是个普通丫鬟,没什么体面的衣裳,清一色的绿布小棉袄,青布棉裤,绿绢裙子,看上去干干净净。再普通的行头穿在阿琅的身上总有一番风味。
她面容白净,肌肤胜雪,穿绿袄绿裙,倒显得她更加像个清水佳人。她也不想太过惹眼,头面素净,就梳了个丫鬟们梳的寻常鬟髻,左右各扎了一根红丝带,再无别的装饰,连粉黛也没有施半分,干净清透,足以叫人倾心。
光是看着这样的阿琅,采荷就丢了三魂,还是阿琅拍了拍她的肩膀,她才回过神。
“小丫头,是不是被我迷得神魂颠倒了?”阿琅没个正经,开玩笑道。
没想到采荷点了点头道:“我看你就是话本里说的那种红颜祸水,谁要了你谁倒霉。”
“小丫头片子怎么说话呢,咒我嫁不出去你也休想嫁出去!”阿琅呵她痒痒,两个人突然就开始追逐打闹,嬉笑一片。
“什么叫蛇蝎美人,今儿个总算是见识到了……”前一刻还嘻嘻哈哈,只是话没说完就凝在了嘴边,身子也僵住了动弹不得。
“督、督主……”
不知公孙怀什么时候来的,来了多久,总之见到他的时候就像是见了鬼,尤其是采荷,“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仿佛可以听到膝盖碎裂的声音,好在大冬天里穿得多,不至于真的碎了。
膝盖没碎,心倒是碎了。
阿琅也是措手不及,双手无处安放,只能干巴巴地张嘴辩解:“督主,我跟采荷闹着玩呢,不知督主您回来了,冲撞了您,还请督主恕罪!”
“采荷,你先下去。”然而公孙怀对这一切仿佛视若无睹,平静地发号施令。
采荷诺诺答是,颤颤巍巍退了出去。
人一走,公孙怀不带痕迹地关上了门,向阿琅慢慢靠近。
寒冬腊月,北风呼啸,阿琅哆嗦着身子往后退了几步,眼观鼻鼻观心,脑袋几乎埋到了胸口,真被采荷说中了,没有喜,只有惊。
“我就是想给督主一个惊喜,若是督主不喜欢,我这就去换了!”
“很好看。”在她转身的当口,清冷的声音从他的口中飘散了出来。
阿琅身子一崩,连忙抬起头,“督主方才说什么?阿琅没听清,能否再说一遍?”
“只是这般模样,别叫第四人看去了。”公孙怀答非所问。
上一次见她女装还是十年前,那时候她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女娃娃,可她已经穿金戴银,是这世上最美的贵女。
十年了,她现在出落得亭亭玉立,甚至已有祸水之姿,自重逢,他便遥想她换回红妆之后的盛世美颜会令多少男子神魂颠倒,故而他从不提议她恢复女儿身。
他怎么也没想到,今日除夕之夜,他竟会看到她和一个丫鬟嬉笑吵闹,那声音远远地穿过院落,如串串银铃,叫人忍不住加快脚步一寻芳踪。
她光是穿着寻常丫鬟的衣裙,便已千娇百媚,一双眼睛顾盼生辉,让他心神不宁。
阿琅哪里晓得他此刻的心境早已百转千回,一心咀嚼着他刚才说的“第四人”,难道他早就知道采荷已经发现了的她的身份?
“督主,您何时知道采荷她……”
公孙怀回过神,撩开袍子坐上了南窗下的炕榻,同时示意她坐在他另一边,阿琅乖乖上前落座,听他缓缓开口道:“你初来癸水的那天。”
阿琅愣了愣,面上一红,“啊,原来您都知道!”亏得她还煞费苦心去隐瞒,到头来还是瞒不过他,“您……是如何发现的?”仔细想想,她也没露出什么破绽啊。
公孙怀轻咳一声,没有应答。
那日她行为古怪,饭桌上食不知味,脸色也极其不佳,但又没请大夫,却能闻到药味,他留了个心眼,从仆人那里打听到采荷在厨房熬益母草,虽然采荷对外说是自己喝的,可公孙怀知道,那是熬给阿琅的千金药。
阿琅揪着马面裙,窘迫地低下头,却听公孙怀老生常谈般地说:“没什么好害臊的,你长大了,这是好事。”
毕竟是个姑娘,该害臊的时候她还是会害臊的,尤其是对着自己喜欢的人,不过开诚布公,听他这样安慰,心里没那么大的负担了。
“我的事,采荷不会说出去的,督主您能不跟她计较么?”
“她是曹元亨挑的人,我信得过,你也不用担心,只是这件事,少点人知晓为妙。”
阿琅点头如捣蒜,心中的大石也总算落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督主只是想养一只金丝雀~
第43章 元宵
阿琅最听公孙怀的话, 让她不穿女装就不穿。在外人眼里, 她仍是个白白净净的小太监,与丫鬟采荷关系亲密。
除夕那夜采荷真是吓得不轻,以至于一整晚都没睡安稳,过了一个心惊胆战的年。好在正月初一阿琅给她拜年, 转达了公孙怀的意思,采荷才定下心神。
兜兜转转, 到头来她们做的一切全都瞒不住公孙怀, 更不敢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耍小心思了, 踏踏实实、勤勤恳恳地干活, 或许将来还有出头之日。
过年的热闹气氛一直延续到正月十五元宵节。元宵佳节, 甚至比除夕元旦更加繁闹。尤其是夜幕来临后,张花灯、放烟花、燃爆竹, 还有杂技表演, 锣鼓喧天,香车宝马,人声鼎沸。
而皇宫里, 不像寻常那样冷清, 学起了民间习惯, 各宫张灯结彩,皇极门前搭鳌山灯棚, 空旷的广场放起了烟火花炮,甚至还有舞狮队伍,长廊底下的宦官们脸上涂着浓重的油彩扮种种戏文, 还有人表演杂技百戏的。往来人群,又有不少货郎担,手推车出售小玩具灯彩物事,与那《清明上河图》中的一式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