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想回家!”阿琅还是个正常人,见宋世良像是个好说话的,便大胆说出了自己的诉求。
宋世良回头打量了她一番,结果:“不行。”他狠心拒绝了阿琅。
“为何?其实我……”
“你是证人,必须随我一同回京作证。”阿琅原本想要解释自己的身份,可是宋世良没有给她机会开口。
“装模作样……”锦衣卫审讯哪里需要证人,罗织罪名的本事无人匹敌,给人安个罪名不出一天,阿琅暗自腹诽自己听来的那些江湖秘闻。
“想知道锦衣卫怎么审犯人,随我回京便知。”宋世良从小强化训练,侦查缉捕十多年,洞察力极为敏锐,一丁点风吹草动,都能进他耳里,哪怕阿琅说得再小声,他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阿琅只觉得浑身毛骨悚然,不敢反抗,他身上挂着一把刀呢,还是保命要紧。
“把人带走。”宋世良扯了扯衣袖,对赵炳之道。
“能不能先给我一碗水喝?”阿琅实在渴得厉害,头晕眼花,走不动路。
望着她抿嘴的动作,宋世良心头浮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大概是产生了怜悯之心,他朝赵炳之使了个眼色,阿琅补了一句,“要大碗!”
不消片刻,赵炳之唤的人端来了一个海口大碗,阿琅捧着大口大口地喝下,无色的液体从嘴角滑入细长的脖颈,虽说是入了夏,她身上却裹得十分严实,粗布麻衣层层叠叠,脖子里还缠着一层白布,这会儿都被浸湿了。
阿琅纵情忘我地喝着水,像是久旱逢甘霖一般酣畅淋漓,全然没有察觉有双眼睛正盯着她审视,直到喝了个精光,她粗鲁地抹了把嘴,把碗丢弃在稻草堆上,“多谢大人大人赐水之恩!”
宋世良收回目光,觉得这屋子密不透风闷得很,一句话不说,径直逃了出去。
阿琅没有太在意,毕竟是京城来的人,又是锦衣卫的指挥同知,派头大的很,自然不会把她放在眼里。
“喝饱了就起来自个儿走。”赵炳之斜睨阿琅一眼,操着一口京城口音,更是高鼻子高眼儿,仿佛所有人都欠他钱似的。
阿琅不与他一般见识,拍拍屁股走人。
到了前院,黑压压跪着一大片人,求饶的、哭泣的、要死要活的……活脱脱一场好戏。阿琅经过只想对他们吐唾沫星子。这些狗仗人势的东西,平日里猖狂,这下好了,报应来了,没有人会可怜恶人。
院子两侧站着统一衣装的锦衣卫,虽然没有宋世良那身华丽,但也足见气势,他们站得笔直,面目凶狠,震慑住了那些企图求饶的人。
“大人,点过了,受害者共有三十五人,府中上下亲眷奴仆共一千三百口,另有白银十箱,古董字画五箱,田产千亩……”赵炳之向宋世良汇报高禄的家产,类目和数字之大令人瞠目结舌,可见他多年来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全都装箱贴上封条,带回京。”宋世良哼了一声,道。
这么一笔巨额财富,还不赶紧收入囊中。阿琅在旁默默嗤笑,心里又打起了歪主意,趁着赵炳之与宋世良说话,她挪了挪脚,打算溜之大吉。
“禀告大人!有人想要逃跑!”但是她忽略了锦衣卫的侦查能力,队伍里有个人一眼看穿了她的行动。
阿琅立马定住脚,恶狠狠瞪了那人一眼。好了,这下跑不成了。
“相关人证,除非是死,否则一个都别想跑!”赵炳之大声宣告,看似是在对所有人讲,实际是在警告阿琅不要轻举妄动。
“大人!”阿琅举手高喊。
宋世良抬眼望去,赵炳之不耐烦道:“你又想打什么主意?”
“我想……解手……”阿琅并拢两腿,抿着嘴一脸难为情道。
顺带补充是方才喝水喝得又急又多,这会儿憋不住了。
赵炳之看向宋世良,宋世良大抵没见过像阿琅这样滑稽的人,禁不住扬起唇角,对赵炳之道:“随他去吧,就算有什么歪脑筋,还能从锦衣卫手里逃过不成?”
顺昌伯府的所有出入口都已被锦衣卫的人把守住,插翅都难飞。
赵炳之一板一眼地点了点头,朝阿琅摆手,出于万无一失,他又派了一个人跟了上去。阿琅过去也进过山林,为了防范野兽出没,练就了一番洞察的本事,很快发现有人跟在身后,她也没有在意,凭着来时的记忆在府里七拐八绕。
跟着她的人一刻不松懈,到了一座太湖石堆砌的假山前,她藏起行踪,跟着她的人见没了人影,加紧了脚步追进假山。而这是阿琅惯用的伎俩,诱敌深入后再令他坠入陷阱。
只是锦衣卫不好惹,她格外小心翼翼,躲在暗处仔细观察,等人脚步接近,立马现身往他脸上撒了一把刚从厨房顺来的胡椒面,昨夜刚下过一场雨,此处荫蔽,地上依然湿滑,阿琅顺带往地面抹了一把青苔烂泥,使那锦衣卫摔了个四仰八叉。
这种雕虫小技撑不了多久,阿琅见好就收,撒腿就往后院跑,她早就看准了一棵院里的大槐树,爬上树就能顺着枝干翻出院墙。
她身材娇小,手脚倒是十分麻利,顺昌伯府的院墙不高,就算跳下去也不会半身不遂。正当她十拿九稳准备往下跳的时候,腰间被什么东西紧紧缠绕,她低头一看,竟是一条蛇皮长鞭!
电光火石间,她顺着长鞭尽头望去,只见是宋世良手执长鞭,摆好了锐不可当的架势,嘴角噙着一抹如探囊取物一般的得意笑容:“乖乖束手就擒,还是我拉你一把,自己选。”
阿琅选择当场去世。
这家伙,非但佩刀,还有暗器,真是够阴险!
第4章 落网
手无缚鸡之力的阿琅当然选择乖乖束手就擒。她举高双手,纵身往下一跳,原以为院墙不高跳下去是轻而易举,可她低估了自己。
逃跑和爬树耗费了她过多体力,双脚落地时犹如一只软脚虾,没有站稳,脚下一崴,疼得撕心裂肺。
宋世良像是看好戏似的,冷眼旁观,仿佛这是她咎由自取。阿琅叫苦不迭,心里一个劲骂他不懂怜香惜玉,但这也是她自找的,她现在灰头土脸一身男儿装,怎么都叫人提不起怜香惜玉的心。
何况锦衣卫个个冷血无情,阿琅只能认栽。
宋世良没有料到眼前这一肚子歪主意的小个子颇有些胆量,若是带回去调/教一番,假以时日或许能为锦衣卫所用。
“有些话我不想反复强调,若想在我面前打什么歪主意,奉劝你早点儿收住心思,否则你该知道有什么后果。”宋世良一面出言警告,一面收回长鞭,他慢条斯理地缠了几股放进怀中,期间若有似无看了阿琅几眼。
阿琅一心想着脚踝的剧痛,他说了什么一句也没听到心里,只顾着胡乱点头应付。
宋世良见她紧咬下唇,眉头深锁,心头一动,再见她微微蜷着身躯,皱眉道:“又怎么了?”
“大人,属下瞧这小子又没安什么好心,不如先打上几板子,看他还敢不敢再耍花样!”赵炳之干锦衣卫这一行多年,像阿琅这样的泼皮无赖见过无数,不听话就该打!
宋世良摆了一下手,打人也要看情况,皮糙肉厚的人经过锦衣卫的一顿板子尚且半死不活,像阿琅这种细皮嫩肉的两板子下去怕早就一命呜呼了。
“大人饶命!我保证不再逃跑,我就是脚崴了,疼得厉害,怕是走不了路了。”一听要打板子,阿琅立马清醒了,为示清白,她蹲下身解开缠在脚踝处的行縢,露出一截,原本白皙的肌肤变得又红又肿。
宋世良盯着看了片刻,松开紧皱的眉头,吩咐赵炳之道:“派人找根拐杖来,找不到随便一根棍棒也行。”
“是,大人。”赵炳之纵然心中千般不愿,但对宋世良唯命是从。
赵炳之办事效率极快,不多时就找人拿了一根拐杖来,那还是搜高禄家当的时候搜来的,据说是为了孝敬他老母亲,特地让人从南疆拔了象牙回来做成了一根手杖。杖头栩栩如生雕着仙鹤的头,细颈为杖身,阴刻缠枝花纹,极为精巧。
只是如此贵重的东西,阿琅可不敢拿在手上用,何况这还是抄家得来的赃物,她怕脏了自己的手。
“我是个粗人,用不得这种好东西,还是从厨房里给我找根挑水的扁担罢。”阿琅识时务,把象牙拐杖丢还给赵炳之,讪讪笑道。
宋世良垂眸一笑,依她所言,又让人找了一根扁担。
不过这扁担不是给她拿来用的,而是由两个锦衣卫前后挑着一个箩筐,箩筐里装的不是货物,而是阿琅。
宋世良有意捉弄她,他觉得用这种方法对付一个满肚子鬼主意的小无赖很有意思。
阿琅蜷缩着身子,由人看着笑话,她把脸埋在膝盖间,左脚上的疼痛仍在蔓延,心里的委屈无处可说,只恨自己无权无势,没有靠山,身陷囹圄回不了家,不知道这几日阿玕过得怎么样了……
*
“听说今早顺昌伯一家被锦衣卫抄了,真是大快人心!”听闻锦衣卫来到永安,城中百姓人心惶惶,全都躲在家里不出门,可一听说锦衣卫此次下江南是为了捉拿顺昌伯,又都挤破了头来街上看热闹,当真有趣至极。
“这顺昌伯一门作恶多端,早该得到报应,这下好了,朝廷派了锦衣卫来替天行道,天佑我大夏!”
……
大街上议论纷纷,手中篮子里的鸡蛋白菜早已准备就绪,就等着英明神武的锦衣卫把顺昌伯押到大街上往他身上砸以解多年被压迫的心头之恨。
“来了!来了!”等了许久,终于见到浩浩荡荡的锦衣卫队伍由南而北前来,十多名锦衣卫打头阵,最前面骑着高头大马的是锦衣卫的指挥同知,后面押着身戴枷锁与脚镣的顺昌伯高禄,趾高气昂的伯爵大人一夕之间如丧家之犬,面对乡民的指点与谩骂,他当起了缩头乌龟,颜面尽失。
有人朝他扔烂叶子、臭鸡蛋,被凶狠的锦衣卫呵斥了一顿,倒不是为了留存高禄的颜面,而是为了捍卫皇家的尊严。
顺昌伯的爵位是皇帝御赐,祖上立下过汗马功劳,功勋赫赫,即便世袭的高禄无所作为,那也是天子之人,要制裁也必须由天子制裁,而绝非由一介布衣。
百姓畏惧锦衣卫的气势,纵然心中百般怨怼,也不敢再公然造次,只能眼睁睁目送大队押着高禄和一箱箱金银财宝前往郊外码头,准备坐船回京复命。
这一趟下江南,来得快,去得也快,捉拿朝廷要犯,刻不容缓。
“阿姐……”阿玕也在人群中,自从那天阿琅代替他进顺昌伯府,他这几天便一直守在门外观察动静,想找准时机混入府中救出阿琅。
没想到今天一早听说锦衣卫抄了顺昌伯府,他震惊之余又极为担心。而得知锦衣卫抄家的原因后,阿玕更加痛恨自己,这一切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朝廷派锦衣卫来捉拿顺昌伯,除了抄家,还要带那批被残害的少年与幼童回京作证,阿玕知道阿琅也在其中,锦衣卫难以对付,凭他一己之力根本无法解救出阿琅,于是他混在人群中静观其变。果然在锦衣卫队伍的最后,看到一群低着头的受害人,只是他找来找去找不到自家阿姐的身影。
最后,在挑担的箩筐里发现了阿琅。
阿琅虽然始终埋着头,但她穿得衣裳布满补丁,她缝线喜欢交叉,极具个人特色,因而被阿玕一眼锁定。
阿玕虽不明白为何自家阿姐被人装在箩筐里挑着,但见她安然无恙,便先松了一口气。
锦衣卫要带阿琅进京,阿玕阻止不了,只能尾随其后,追随阿琅。
阿玕在追踪方面是门外汉,才离开人群没有多久,就被锦衣卫察觉了行踪,只是他们得到了宋世良的指令,按兵不动。
离城十里,已是城郊僻壤之地,前行的队伍于途中停歇了片刻,阿玕依旧没有现身,宋世良也没有让人把他揪出来。
毕竟是个孩子,他不曾放在眼里,此行任务艰巨,关乎锦衣卫与东厂之间的存亡利益,他必须顺利完成任务,没有必要为此打草惊蛇。
锦衣卫侦查百官动向,东厂也时刻盯梢着锦衣卫的一举一动。
*
傍晚时分,公孙怀刚从西苑禀事完毕回到司礼监值房,浑身疲惫。
他卸下雨服,没等曹元亨支声,前呼后拥,司礼监的几名长随端茶的、端盆的、持巾的……一个个前来伺候左右,服侍他擦脸洗手,替他洗脚,事无巨细,十分周到。这么多年,也就只有曹元亨待他是真的忠心耿耿,做什么都令他称心如意。
公孙怀单手撑着头,一双凤目微微阖着,眉头却无半点舒展,曹元亨察言观色,最是清楚他这是老毛病又犯了。十年前一场大雨,令他留下了一到雨季就会头疼心燥的病根,纵然太医院人才济济,也只能靠一些针灸的方式替他暂缓疼痛,无法根治。
曹元亨也曾派人到民间遍访名医,均无所获,况且一听是东厂出动找人,个个都吓破了胆,早就溜之大吉、隐姓埋名。
“这场暴雨下得真不是时候。”曹元亨为他提心吊胆,却也毫无对策。
“一场暴雨而已,尚且撑得住,都让他们下去罢。”公孙怀闭着眼,无力地挥了挥手。
曹元亨屏退了闲杂人等,上前一步,轻声试问:“督主,可要唤太医前来?”
“不必折腾了,来了也左不过在我脑袋上扎两针。”他信不过太医院的人,不是他们的医术不够好,而是他们不值得信任。
这点疼痛,算不得什么,他总能撑过去。
“永安那边怎么样了?”
“宋世良已经抄了高禄的家,果真搜出了大量钱财,还有数十名幼童和少年,正在返京途中。”朝廷在全国各地派驻太监镇守,任何地方上的情报直接向东厂上报,东厂番子收集情报后再由秉笔太监曹元亨禀报公孙怀。
“没想到镇抚司派了宋世良去抓人,他倒是有些能耐,也有他父亲当年的风范。”
锦衣卫始设于开国之初,掌管刑狱,永德二十六年,因滥用职权、依势作宠,被废除内外刑狱职责,后在天禧三年恢复,威风赫赫,令人闻风丧胆。东厂建立之初,也不敢与之抗衡,直到公孙怀提督东厂,锦衣卫威势处处受到打压,表面上相互制衡,私底下不得不依附于东厂的权势。
只可惜,锦衣卫里的指挥同知宋世良是块硬骨头,多年来不肯向东厂低头屈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