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老半天儿了,怎么还在这磨磨蹭蹭,娘儿们就是麻烦!大人找你问话,赶紧的!”赵炳之就是个粗鲁的大老爷们,即便知道了阿琅的身份,也不曾对她客气。
阿琅放下半个白馒头,往身上擦了擦手,不疑有他,正要跟赵炳之走,阿玕拉住她:“我跟阿姐一道去!”
“没叫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这儿!”赵炳之凶狠地瞪了阿玕一眼。
阿玕不甘示弱,牢牢抓着阿琅,阿琅轻拍他的手,眨了眨眼道:“你待在这里,阿姐很快回来,放心。”
得到阿琅眼神的讯息,阿玕才松了手。
宋世良的舱房就在隔壁,监视着他们姐弟二人的一举一动,阿琅不敢轻举妄动,只管言听计从,等到此案了结,再想办法脱身。
阿琅一瘸一拐地走进宋世良的舱房,赵炳之没有跟着进来,而是关上了门,阿琅没来由地一阵心慌,却故作镇静,观察着眼前的动静。
这舱房位于船头,南面开窗,通体敞亮,站在南窗下,可时刻查探外面的情况,今日是晴好的天,旭日东升,阳光照进舱房,细小的尘埃在日光下一览无遗,飘浮着、挣扎着……
宋世良穿过光束露出了他曳撒上的纹样,阿琅回过了神,欲下跪磕头,宋世良率先开口道:“你腿脚不便,就不必跪了。”
“是,多谢大人。”她也不想动辄下跪,可为了活命,唯有低头。
“药酒擦了么?”宋世良垂眼轻扫她受伤的脚踝以及她的右手腕,因束着袖口,看不到淤痕。
阿琅抬眼点头笑道:“您给的药酒简直是神药,昨夜刚擦,今早醒来就消了肿。”
她的夸大其词令宋世良心情大好,以及她像狐狸一样的笑容,明知是伪装,却依然摄人心魄,他稳了稳心神,笑道:“果真如此神奇?那你蹦两下给我瞧瞧。”
阿琅愣住了,他这整人的本事还真是炉火纯青,若是真的蹦两下,怕又要伤筋动骨,瘸上好几天。
见她哑口无言的模样,宋世良笑得更深了,他走近一步,而在他近身之前,阿琅竖起一身的芒刺,道:“敢问大人找小女子来问话,就是问此事么?”
宋世良止住脚步,背过身,走向茶几,撩袍席地而坐,“坐下来说。”
稀奇了,堂堂锦衣卫指挥同知大人居然允许一个身份卑微的小女子与他平起平坐。
“愣着做什么?我晓得你不吃上下尊卑那一套,就甭在我面前装模作样了,识相的就过来。”
这不耐烦的语气叫阿琅不得不亦步亦趋上前,在他对面大大方方落席。宋世良虽为武夫,却也懂些情致,将这舱房布置得清雅而文气,与他一双上挑的剑眉有些格格不入。
“读过书?”她打量陈设布置极为入神,宋世良不禁对她愈发好奇。
阿琅遗憾地摇了摇头,有印象以来,她就跟随着王氏夫妇务农纺织,不曾读过书,倒是阿玕读书的时候她耳濡目染受了点熏陶,而且看到风雅之物莫名感到熟悉。
“瞧你的样子,似乎对这房内的文玩摆设很感兴趣?”
“大人说笑了,小女子就是个乡野村姑,什么都不懂,看着好看就多看几眼罢了。”
“你家里就剩你们姐弟二人了?”
“嗯,双亲在三年前亡故,就剩我们姐弟二人相依为命。”
“人都怎么走的?”
宋世良没有收手的意思,慢条斯理地问话,像是在审讯犯人,却没有威逼利诱。
阿琅本就是要配合他审案的,就将这些年顺昌伯如何欺压百姓的罪状如数家珍一般罗列在宋世良面前,包括借助顺昌伯势力为虎作伥的那些人,但凡她知道的,一个都没有放过。
王氏夫妇是因饱受皇粮重赋之苦,才会走上绝路,朝廷虽有弊政,但这些年,江南当地的官绅与在京为官的同乡官员也早已请旨要求减免江南赋税,却迟迟没有实行,司礼监和内阁,到底是谁在从中掣肘?
“不过这回多亏了锦衣卫,缉拿了这只硕鼠,我们老百姓才有几天好日子过。”阿琅说出详情的同时不忘拍拍他的马屁。
宋世良轻笑一声,道:“你心里是不是觉得,臭名远扬的锦衣卫总算做了件好事?”
“不不不,小女子才知道自己从前孤陋寡闻,误信了坊间传言,时至今日才真正见识到大名鼎鼎的锦衣卫真是英明神武!”她半真半假地吹捧,还有那么一点儿提心吊胆。
阿琅拿余光观察宋世良,但见他满面春风似的,笑得开怀,也不知他是真心实意笑呢,还是想要故意降低她的防备之心。
笑着笑着,他突然收了声,半个身子压着茶几,探过头来,与阿琅近在咫尺,呼吸可闻:“不妨与我说说,坊间传言到底是怎么传的咱们锦衣卫?”
阿琅哪里扛得住他这架势,沾上锦衣卫可没什么好果子吃,她识趣地往后挪了挪,笑着打马虎眼:“传言而已,都是不可信的,说出来只会惹您生气,大人还是别听了罢。”
她这一举动令宋世良心头略感不适,他眯了眯眼,没有坐正的意思,“你不说我也知道都是些不堪入耳的话,没错!”他忽然坐直了身,掖着袖口,漫不经心道:“但凡进了镇抚司的诏狱,要想活着出来,几乎没有可能,不过惩治的都是贪官污吏,我宋世良问心无愧。”
过去的诏狱如何行事他管不着,在他父亲和他掌管下的锦衣卫从未做过一件伤天害理之事。
阿琅不明白为何他要向她澄清世人对锦衣卫的误解,虽然那些传言都是她道听途说听来的,没有眼见为实,但从世人对锦衣卫的名号谈虎色变一般的态度,便知不是空穴来风。
而从宋世良目前的表现来看,也不像是作威作福的恶徒,或许世人真的被过去的锦衣卫蒙蔽了双眼,没有看到眼前的一股正气。
“你不是好奇锦衣卫如何审讯犯人么?回头提审高禄时,你作为传唤证人,自可瞧个一清二楚。”
锦衣卫审讯的多数是朝廷要犯,许多时候还有东厂和三法司一同会审,事关重大,除了相关人员,一般人根本没有机会看到审讯过程。
“你们会对他动刑么?”听闻诏狱里的十八样酷刑惨绝人寰,是个人谁都受不住,光是想想就让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那得看他嘴有多硬了,怎么?怕观刑?”下了诏狱,也不怕他不招,只是这桩谋反案背后牵扯了多少人,不得而知。
阿琅再怎么胆大妄为,终究是个姑娘家,也没什么忠肝义胆,见到血光之灾,就算不是怕得要死,也要怕个半死不活,成了失心疯,那还真是得不偿失。
“我可以选择不观刑么?”
她怯生生的模样又攫住了宋世良的目光,二十五年来,从未在任何一个女子身上多留心。眼前这个丫头,长相是她天生诱人的资本,可是天下美人甚多,谁又真正入过他的眼?她是个美人坯子,只是空有皮囊的美人看多了就会乏味,若配上有趣的灵魂,那就是百看不厌了。
他许是着了魔,盯着她不肯放了。
“大人?”阿琅被他死盯着不放,看得人背后发毛。
宋世良自知失态,轻咳了一声,道:“你想看也不一定能够看到。”锦衣卫对犯人动刑从来都是秘而不宣,怕吓坏了人,又多一条人命需要收拾,麻烦。
“那就好。”她拍拍胸口,像是松了一口气。
“放心罢,该看的,你自会看到,不该看的,你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看到。”宋世良一语双关,阿琅好像听明白了一些,只要她这辈子不触犯律法,也就不会有机会进诏狱目睹那些惨绝人寰的酷刑了。
像她过去那些偷鸡摸狗的鸡毛蒜皮小案子恐怕他们锦衣卫也没那闲工夫去审理,她自可高枕无忧地继续逍遥下去。
“交出来吧。”他向她伸出手,像在讨要什么。
阿琅忽地抬眼,故作不知道:“大人要我交什么?”
宋世良摸了摸鼻梁,笑道:“别以为你是女流之辈,我就不敢对你怎么样,顺昌伯府里的任何物件都是重要证物,你私藏证物,可知何罪?”
“我……”她不过是趁着与那锦衣卫周旋的时候顺走了一把匕首,以备不时之需,竟也瞒不过他吗?所以找她问话不过是幌子,叫她交出匕首才是真正的目的。
“还是你想让我搜身?”宋世良挑了挑眉。
此言一出,阿琅立马妥协,乖乖从怀里掏出一把袖珍匕首,交到了宋世良的手中。
宋世良收起匕首,大掌探向她的脑袋,揉了两下,“这才像话,一个姑娘家,手上拿的该是纨扇,不该是刀子。”
阿琅一个劲地点头回他“是是是”,说到底他一个大男人骨子里仍看不起她是个女流之辈,把她视作那些娇弱的小女子。
她偷匕首本是为了防身,这下倒好,什么都没了。
同时也想等这案子结了,换点回乡的盘缠,再把她的金锁赎回来。王氏夫妇临死前把金锁交给她,说是她失忆前的随身物,只是王家世代务农,这东西看上去价值不菲,怕招致祸端才替她收起,直到弥留之际,才物归原主。
谁知道阿玕在她生病昏迷时,偷了金锁拿去典当,又把她气了个半死,如今他们身无分文又被人囚禁,还不知是否有机会赎回来……
第7章 刁难
“督主,番子来报,宋世良的船已经到了青州水域,不日将抵达京师。”
半个多月过去,公孙怀人在紫禁城,外面再远的风声仍是听得一清二楚。曹元亨是最得使的臂膀,运河上的那点事儿也都知晓得一清二楚,每天的情报写在纸上如雪片一般扑面而来。
“高禄可有什么动静?”朝廷缉拿高禄是皇帝授意,他公孙怀忠于帝王,替主子办事,分寸得要拿捏得准,盯着锦衣卫是次要,盯着高禄才是头等大事。
“宋世良让人早晚看守,暂时没有任何异动。”曹元亨道。
公孙怀低着头,手上抱着一块木料,刚从皇帝那里得来的赏赐,是具有百年历史的杉木,用来制琴最为合适。
他在内书堂读过书,懂些风雅,痴迷古琴,许多达官贵人为了巴结他,费尽心思寻来名琴相赠,可他喜欢亲手制作,于是又有人找来珍贵的木料与配件,连皇帝也不例外。
他制作的琴,音色绝佳,绕梁三日,却无知音之人。
照理说,司礼监的掌印日理万机,哪里还有闲情逸致去捯饬那些文人的东西,可公孙怀就有这样的本事,一头监管秉笔太监们批红,一头拿着刻刀在案头细心雕琢。
手底下的人都习惯了掌印这样办公,就算掌印低头伏案,他们也不敢掉以轻心。从前有个少监想趁着他专注制琴偷懒打盹,可才闭了会儿眼,梦还没做呢,就叫一把刻刀要了命,血溅当场,旁边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默默收拾了现场。
他不是不上心,而是心眼过多,谁都逃不过。
“高禄倒是沉得住气,能否顺利结案,还要看宋世良是否真的有本事。”公孙怀低头推着刻刀,以手指度量,一丝不苟。
“督主的意思是……此案不好了结?”
公孙怀轻轻吹了一口气,木屑如尘,飞扬在日光下,还没来得及尘埃落定,他用棕刷一扫而尽,轻描淡写道:“再棘手的案子,也总有了结的一天,姑且瞧瞧锦衣卫如何审理,也不急于一时。”
曹元亨心领神会,原来督主是故意放手让锦衣卫接手此案,这谋反案牵连甚广,稍有不慎,就会骑虎难下。锦衣卫想靠此案翻身,却也有可能因此失去帝王的信任。
督主早已洞悉一切,东厂只需隔岸观火。
“还有什么事么?”若非有要事,公孙怀投入制琴的时候不喜旁人观瞻,他听完了情报,见曹元亨没有退下之意,便知他仍有事要上报。
曹元亨望了眼左右,确保无人才弓着腰道:“回督主,永安三德当铺的掌柜得到一当,觉得是宫中之物,上交给了杨顺德,顺德他深感此物事关重大,特派人秘密送到了元亨手上。”
“什么东西?”公孙怀垂眼道。
“是一把金锁,请督主过目。”曹元亨从袖袋中取出一件小木盒,双手捧至公孙怀面前。
公孙怀始终垂着双目,手里牢牢握着刻刀,波澜不惊道:“一把金锁而已,何以见得是宫中之物?”
曹元亨打开盒子,内置一深蓝色锦囊,回道:“元亨事先查看过,确实是银作局的东西,这手艺世间绝无仅有。”
公孙怀终于搁置了刻刀,衣袖覆在刻痕上,抬起头,向曹元亨伸出一手,曹元亨立时取出锦囊,拉开束口的抽绳,将囊中的金锁小心翼翼倒在他掌心。
公孙怀静悄悄地盯着手心的冰凉之物,面色沉静道:“什么人当的?”
曹元亨当他是见惯了奇珍异宝,对此物不甚在意,可既然是宫中之物,或许有什么别的隐情,早日汇报给督主,也有利于防范宫中有人偷盗或买卖消息。
“是个十岁的少年,个头不大,身形瘦削,掌柜的出具当票的时候留了个心眼儿,留了姓名和户所,叫王玕,永安洛川县桃溪村人。”三德当铺本就是杨顺德的产业,底下的人做事面面俱到,获取的情报也都从此处送往京师。
公孙怀抚弄着雕工精湛的和田白玉,玉质细腻,油脂光滑,镂空雕的婴戏图,两个婴孩的笑容栩栩如生,底托累丝金饰卷草纹,丝丝缕缕,细密柔曲,密密匝匝,环环相扣。玉石周边的一圈宝石,每一颗都透着光泽,耀眼夺目,如此繁复精细的首饰,世间少有,他也只见过一人曾佩戴于身前。
十岁的少年……十年了,若他们姐弟仍存活于世,当年降生于火海的婴孩如今恰好十岁。这十年,他们过得如何,公孙怀不闻不问,可天意弄人,老天爷仍是送来了他们姐弟二人的消息。
若非生活窘迫,也不至于典当随身之物。
“这金锁的来历,有多少人知晓?”
“回督主,除三德当铺的掌柜与顺德,也就只有元亨与督主……”曹元亨见他半垂了双眸,心中大凛,忙道:“请督主放心!此事绝无第四人知晓!”
“宫里流传出去的东西,又回到了宫里,倒也稀奇,只是这一来二回,接手的人越多,牵扯的也就越多,你的人我自然信得过,只是杨顺德的人,到底不是司礼监出去的,还是好生留意着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