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羡渔——千金扇
时间:2022-03-09 07:34:56

那会儿容嵘在机缘巧合之下救了难产的嘉懿长公主,得其举荐入了太医院。容嵘本对功名利禄无心,但当他得知京中太医院珍藏着自己一直梦寐以求的古籍药典以后,左右思量之下,还是应承了下来。届时陆绣兰身怀有孕,根本经不起长途跋涉,只好留在江陵养胎,而容嵘也向她允诺,定会在孩子出世之前回来。
陆绣兰含泪送走夫婿,十月怀胎里每日每夜都四年着容嵘,却从未料及当初一别竟然成了恩爱夫妻的最后一面。因此,当容峥扶送容嵘的尸骨回到江陵的那一日,陆绣兰悲恸之下动了胎气,竟是提前发动,九死一生才生了弱弱小小的嬿宁。
陆绣兰骤然痛失夫婿,又面对着弱子幼女,整个人一度崩溃。她想过追随容嵘去走那黄泉路,可利刃送至脖颈边,她怕了、惧了。而后的十五年里,支撑着她一路走到今天的,是要为亡夫好生教养嫡子,将之培养成才。她始终记得容嵘的话,“我们的阿御将来定是要成为国之栋梁的。”
这些年过得艰辛,怨气升起时,她也寻了发泄,发泄到了无辜幼女的身上。
府中众人皆道她心眼偏长,漠视小女儿,实是心肠冷硬之人,却不知她是一直对这个女儿抱有怨恨之意的。过去,她以为夫婿遭逢意外,身染沉疴,无人照料,这才客死他乡,便怨恨着若不是为了生养容嬿宁,自己便能时时陪在容嵘的身边,总不至于连夫君的最后一面都无缘得见。
陆绣兰将所有的过错归在当年腹中的孩子身上,借以逃避了十几年,而今一朝巨变,陡闻自己的夫婿并非意外横死,而是教人精心算计丢了性命,甚至临死之际还念念不忘未出世的孩子,陆绣兰方知自己大错特错。
她固然痛恨容峥狼子野心,残害手足,恨自己这些年认贼做亲,为了维系二房与长房的关系,将容嵘早些年攒下的积蓄与人脉统统双手俸给容峥,但却不由得心生慌乱。
她的嵘哥当年多么看重她腹中的孩子,蒙冤囹圄之际还惦念着她与孩子,可她呢,在他身亡之后,却没能照料好他的孩子,甚至还……
容夫人眼前一黑,整个人倒了下去。
容御这几日自是忙碌不堪,自从得知父亲蒙受的冤屈以后,他日日忍耐,仰仗着沈临渊能够彻查清楚,因此,等到谢家老太爷寿宴第二日,容峥被暗夜卫带走以后,容御便立即去了一趟谢家。在得知“谢云舟”已经外出云游以后,他又立刻打听了暗夜卫众人的落脚之处,匆匆忙忙赶去了江陵知州府。
沈临渊提审容峥,压根用不上暗夜司审问刑讯的手段,后者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将当年的事情一一交代清楚,甚至还供出了私藏在家中的容嵘遗物。只是对于幕后指使之人的身份,容峥却也是说不清楚。
他的证词尚且抵不过京中的徐守义。
容峥之罪,按律当斩不为过,但沈临渊却留下了他的性命,派人羁押在知州的大牢里。当容御寻上门之际,沈临渊没有跟他多说什么,只将容嵘的遗物交给了他。
容嵘留下的东西不多,只两本古籍,一纸绝笔信。
当年容嵘的确留下了绝笔信,但却不是送呈御庭的认罪书。那时候容嵘自知身陷死局,绝境里写下的书信中没有怨天尤人与悲戚,而是淡然交待后事,字里行间唯一的遗憾是没能亲眼见着容夫人腹中的孩子出世,不能陪着那个孩儿长大,给予她应有的父爱。
容御冷静地看完了信,而后一言不发,回头就面无表情地将信交给了容夫人,这才有了容夫人突闻巨变、吐血晕厥的前事。
容御仔细地安排府中下人请医延药,又三申五令不许将消息传到西跨院,之后方独自一人去了小祠堂。
祠堂里,神牌林立,容御小心翼翼地取下父亲容嵘的牌位,轻轻地擦拭干净,低声地将翻案一事禀明,提到容夫人时,语气却骤然沉冷下去,不复昔日的温润。
其实这些年来,容御和所有人一样,都不明白容夫人何至于对自己十月怀胎、艰难生下的女儿那样冷漠无情,直到如今,他才知道竟是为了那样荒唐的理由。
“母亲糊涂,这件事若教阿渔知道,她又该伤心了。”
可是,纸终究包不住火。
这一日,容家大房的女眷找上门来,跪在容夫人的房门外声声哭诉,乞求原谅,动静闹得大,哪怕是正在养病的容嬿宁都听到了风声。檀香一番打听,虽然碍于容御的吩咐不肯坦言,但是容嬿宁心思通透,一下子就觉出不对,再三追问之下,到底是从檀香口中得知了实情。
容嬿宁自然不会对自己的父亲有任何的印象,可十几年来的认知一朝被颠覆,她又哪里能够禁受得住,硬是当场将才吃下去的药汤吐了个干净。
“姑娘,你可莫要吓唬奴婢,你……你要好好保重身体啊。”檀香泣不成声。
容嬿宁却慢慢地缓了过来,“檀香,扶我起身更衣。”
“姑娘……”
“我无妨。”
檀香知道劝不得,只得应下,伺候着人更衣,取了厚厚的暖和的大氅将人围裹得严严实实的以后,才扶着人往正院去。
不过在她们主仆到正院的时候,院子里却静悄悄的,容家大房女眷早不见了踪影。
檀香迟疑道:“莫非夫人已经将人都给打发了?”
容嬿宁微微蹙眉,尚不及思索,便忽而听到屋内激动的高声之语。
“陆氏,你又何必摆出一副受害者的姿态来给我们看?”说话的是容峥的发妻伍氏,这会儿她身形狼狈,眼睛红肿,可看向容夫人的目光里却少了初见时的心虚与哀求,反而多了几分讥讽与不屑,“有些事情我不说,你当真以为无人知晓吗?”
容夫人斜倚在榻上,怒瞪过去,“你说什么?”
伍氏凄笑道:“这些年来,外人都道你陆绣兰是个贞洁烈妇,守着一块冰冷牌位,拉扯三个子女,对你又怜又赞,呵呵,可谁又知道你这个看上去冷淡高傲的容二夫人实际上却是个不知廉耻的下。贱。货色!”
容峥下狱,落到了暗夜司那位活阎罗的手里,只怕是九死一生。大房顶梁柱没了,伍氏只觉前途黑暗一片,一时痴癫,竟破罐子破摔起来。
“当年容嵘尸骨未寒,你就能爬上大伯的床,难道你午夜梦回就不怕你那好夫君回来寻你么?哈哈哈,现在知道自己的夫君原是被自己的姘头害死的,受不住打击了,想送自己的姘头去死?陆绣兰你怎么不自己去死呢。”
“可笑的是我那好小叔,临死都对你念念不忘,对他的遗腹子念念不忘,可你这些年做了什么,冷待嬿宁,甚至在她六岁那年亲手将她卖给拐子,呵呵,嬿宁没被你磋磨死都是她的命大。”
“陆绣兰啊陆绣兰,你手摸良心好好问问你自己,你怎敢日日对着菩萨,怎敢安眠度日的?”
“……”
屋外,檀香的脸色都白了,她双手颤抖着扶住身形摇摇欲坠的自家姑娘,正准备说话,就听到身后传来了容御震惊慌乱的声音。
“阿渔,你怎么在这儿?”
容御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屋外屋内的人都听见,屋外容嬿宁脸色惨白,双眸盈泪,一副深受打击的模样,而屋内,容夫人在听见容御的声音以后,整个人一时慌乱起身,竟直接从床榻上摔落在地。
屋里的动静,容御自然听见了,可这时他却顾不上。他满目担忧地看着自己的妹妹,“阿渔,这里风大,你回去休息,这些事情交给哥哥来处理,好不好?”
“哥哥……”自从梦魇解开,忆起九年前走失的旧事,容嬿宁不是没有过疑问,为何好端端的自己的娘亲会把自己不小心弄丢了,可纵使她再聪颖,也想不到竟果真是容夫人亲自将她交给了人拐子。她更未料到,原来这么多年容夫人待自己如此冷淡,居然是对自己存着怨。
悲从心头起,容嬿宁只觉得喉头涌上一阵腥甜,下一瞬身如飘絮,软软地落了地。
本来那日谢老爷子寿宴,容嬿宁因着踏雪赏梅便已感染风寒,如今一番惊变,却更教她一病不起,连日昏睡。
容御打发了伍氏出门,对着悲戚落泪的容夫人只觉得满心怆然。
如今的容夫人哪里还有素日冷淡自持的模样?她双目无神,神思恍惚,一时呼唤亡夫姓名,一时又念起容嬿宁的乳名,悲戚哀哭一时,却拉扯着容御的衣角道:“御儿,是娘错了。”
她错不该误信容峥的话,将杀夫仇人当恩人,教人算计失了清白。
她错不该为了遮掩丑事,双手将亡夫的家业交给仇人,还想粉饰太平。
她错不该明知亡夫对嬿宁出世的期待,而软弱的将一切过错推到无辜的稚儿身上。
她千错万错,如今却已是无路可走。她这样的人又有何脸面去见她的嵘哥呢。
嵘哥的冤屈才要洗清,见着她,可该生气了。
容御低头看着衣角上泛白的指尖,心中钝痛,那为自己父亲洗刷冤屈的欣悦在此刻被冲散得一干二净,只余下沉重。身为人子,他不知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容夫人千错万错,但一柔弱女子将他们兄妹三人拉扯成人,其中艰辛,不可磨灭。
只这般荒唐事,荒唐人,又当如何呢?
 
第58章 五八
 
最终,容御也没有对容夫人说半句话,而是在容婵欣闻讯赶回来以后就把人托付给了她,自己则踏着风雪往西跨院去了。
风雪簌簌,转眼之间湮没了万千俗物。
容御掀帘进屋时,大夫刚好诊完脉出来,跟在他身后的檀香眼睛又红又肿,正小心翼翼捧着一张墨迹未干的药方。大夫见了容御,苦着脸叹息一声,道:“二姑娘素来身子骨弱,合该静养为宜,可偏偏心思重,忧虑郁积,可不是好兆头啊。”
他纵有良药医人病,但从来心病还需心药医。
容御动动唇,半晌才道:“有劳大夫了。”至于旁的,自知多问无益。
他的小妹性情柔弱乖巧,可心里却比谁都执拗,她自己若是想不明白,只怕谁也解不开她心中的结。
容御无奈一叹,隔着屏风看了一眼模糊的身影,伫立一时,又转身出去。
容家上下事宜如今有容御盯着,故此府中再乱,外头却是一无所知。而今满江陵城的人提起容家,无非两种反应,一是谩骂容峥黑心黑肺,二是怜惜二房多年委屈。当然又有不少人再次记起那位曾经妙手回春的神医容嵘,叹惋之余,一些杏林医者更是起了心思,联合起来写了联名诉状,一路送到知州府衙沈临渊的案头,盼着这位传闻中铁面无私的“活阎罗”溍小王爷能够上达天听,为容嵘恢复清誉。
风眠翻看着那封联名书,笑了,道:“这可不是一桩容易的事情。”
彻底恢复容嵘的清誉,那就是要文宣帝承认自己当年错下决断,岂非难如登天?
沈临渊道:“难易与否,一试便知。”
“可眼下纵是容峥供认不讳,也没能撬出冰山一角,临渊,你该知道,这些都是无济于事的。”风眠罕见地肃了脸色,认真地道,“况且此番你动了容峥与徐守义,幕后之人闻风而动,只怕要藏得更深了。”
说着,他又兀自嗤笑一声,“要说这幕后之人当年谋划所图不小,可闹得皇城不安之后却又销声匿迹十五年,隐藏得未免也太深了一些。你说他,图什么呢?”
沈临渊皱皱眉,显然对此也是不能理解。
二人一处正说着话,却见冷罡木着一张脸从外头进来,他半分眼光没有分给风眠,径直走到沈临渊近前低语数句,而后才退至一旁,静待吩咐。
风眠的视线狐疑地在这主仆二人之间转悠了一圈,忍不住道:“竟然还有小爷听不得的秘密么?”
若是从前,风眠这般似是抱怨的话说出来,沈临渊十之八九都不会搭理他,可今儿沈临渊倒破天荒地在他开口后看了过去,目光幽沉得令风眠一下子从椅子上窜跳起来,忙不迭地道:“什么秘密不秘密的,小爷可不稀罕听。”
他和沈临渊实在太熟悉,此时的目光分明又要“算计”自己。
但无论风眠如何装聋作哑,最终还是认命地背着自己的药囊站在了容府的大门前。
“这位公子……欸?风公子!”容府门上的小厮认出了风眠,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您来了可太好了。”
风眠的名声他们显然也是知道的,如今府里的主子痴的痴,病的病,来往的郎中无不束手无策,只知摇头叹息,这下药神谷的风先生来了,可不是好事一桩!
小厮这般想着,也顾不得通传,径直领着人就进了府门,一路朝着容夫人的正院而去。
风眠看着小厮风风火火的背影,不由挑了挑眉,他脚步微顿,偏过头看向换了一身朴素装扮的沈临渊,奇道:“怪哉,这小子竟都不曾注意到你?”
虽说沈临渊这会儿只穿了一身玄色麻布的长衫,但这通身的气势可半点儿也不像个医徒呐,这小厮居然能对他视若无睹?
沈临渊自是不会搭理风眠有意无意的调侃,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率先提步跟上了引路的小厮。二人尚未行至容夫人的正院,在花园的岔路口就恰好迎面遇上了愁眉不展的容御。后者不妨在自己庭院中看到这两位主儿,倒是愣了一时,但很快就醒过神来。
“小王爷,风先生?”他一时猜不准他们的来意。
沈临渊与他微微颔首,嗓音清冷道:“容先生清名蒙污数载,今一朝沉冤得雪,某本意登门祭拜一二,得知令堂缠绵病榻,不若由风眠代为诊治一二。”
语气沉稳,没有半分不耐,反显得谦逊有礼,听得一旁的风眠身上寒毛直竖,暗自思索,这位爷莫不是半路遭人掉了包吧。而容御怔愣之余却并未多想,只笑而感谢道:“如此御先行谢过小王爷,风先生。”
言罢,亲自领着二人进入容夫人的院子。
这般时辰,容夫人尚且昏睡着,风眠细细诊了脉,又询问在容夫人身边伺候的翠声几句,才稍稍舒展开眉头,不疾不徐地开口道:“我开一剂方子,煎服三日,夫人便能清醒过来。不过若想彻底恢复如初,可能有些困难。”剧烈的打击之下,容夫人的身子骨俨然已近强弩之末,或者更像是本就存了死志。
这话和府中延请的大夫所言相差不多,容御的一颗心迅速沉下去,但沉默一时,他并未多言什么,只吩咐翠声好生准备了笔墨,等风眠开好药方以后,方有些迟疑地开口道:“不知风先生可否再替舍妹诊治一二。”
风眠轻轻一笑,“自然。”
西跨院位置偏僻,寒冬之际,院内花木凋零,踏入其间,只余满目萧索。容御素知风眠的医术高超,有心请他好好地为自己的妹妹诊治调养身体,这会儿自不会顾念那些男女大防的俗礼,径直引着人进了西跨院的厢房,直奔容嬿宁安身的榻前。
檀香早早就将秋香色的床帐垂放下来,这会儿见着人进来,小心翼翼地牵了自家姑娘的一只皓腕放在帐外的脉枕上,而后屏声垂首退守到一侧,将榻前的位置空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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