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老夫人一向怜惜自己这个外孙儿,往年没少派人上京探望,若非自己体弱多病,难以经受长途跋涉,她早就往京城里去了。这么多年来,谢老夫人病中常常后悔,当年不该一时心软,放任幼女嫁入王府,后悔为着谢氏一脉,没敢跟王府抢人,将小外孙接回身边照料。
看着谢老夫人满头华发、不胜哀伤的模样,沈临渊心头一闷,抿唇,有些不自在地安抚道:“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谢老夫人点头,“我们阿渊是有大出息的人,你娘泉下有知,定会欣慰的。”
“……”
沈临渊轻咳一声,岔开话去,“外祖母的梅林不错。”
这是不愿意再提陈年旧事了。谢老夫人却故意促狭道:“只是梅林不错?”
沈临渊眸色清淡,神色不变,“外祖母想说什么?”
谢老夫人微微眯眼,“嬿宁那孩子算是外祖母看着长大的,乖巧温顺又懂事,虽然身世不显,但是……阿渊呀,你如今也二十有一了,这婚事总得提一提了?”
祖孙阔别重逢,不是重提旧事,就是催促婚事?
沈临渊难得抽了抽嘴角,淡声提醒道:“外祖母,临渊曾经订过三门亲。”
“这又如何?”谢老夫人冷哼了声,外头茶肆的说书先生早将这些说烂了去,就算谢老夫人不曾细查都知道不少,想起那些安在自家外孙头上的所谓刑亲克眷的罪名,谢老夫人就恨不能抄起木拐狠狠地敲一敲始作俑者的脑袋。什么刑亲克眷,没见着那溍王爷在佛祖面前活蹦乱跳,看不见他们谢氏一门人丁兴旺么。“阿渊,你别当外祖母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三门亲,大定小定一样没走,不过是有心人三两句戏言,何时就成了真?倒是那三家人糊涂,只盯着你欺负。”文宣帝险些将江、许、陈三家的姑娘先后赐婚给沈临渊的事儿,谢老夫人亦有耳闻,可既说是险些,那便是不曾,这样不见踪影的事儿却传得教那三家都几乎当真,一心针对起沈临渊来,倒教谢老夫人心中颇多计较。
沈临渊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能欺负到自己头上来,不由更生些许无奈。
“别指望着瞒外祖母,你实话告诉我,你和嬿宁是不是从前见过?”
沈临渊被问得一愣,不想谢老夫人目光如炬至此,倒也没有隐瞒,“有些旧谊在,照拂几分罢了。”
他语气无谓,但提起人家小姑娘时分明目光柔和了几多,谢老夫人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不过也没有继续为难人,只点点头,反而问起沈临渊何故突然来了江陵。
说起来,十五年毒丸案发,虽为隐秘,但事情牵涉到无辜枉死的溍王妃谢氏,又牵扯到谢皇后与废太子沈修鄞,可以说和谢家紧密相关。那场动荡像是藏在海底深处的波涛,汹涌而无人知,但谢家人心若明镜。若非文宣帝没有拿捏到铁证,若非废太子沈修鄞贤名远播,只怕当年血染宫廷就不止一人了。而谢家又岂会在那场无声的动荡后偏安一隅?
也正因为毒丸案扑朔迷离,疑云未消。沈临渊生母丧命其间,本为苦主,却因和废太子一系的亲缘关系,教众人紧盯,少与谢氏走动,毕竟谁敢断定,溍王妃谢氏之死,是不是也在废太子的算计中,沈临渊和谢家会不会为了废太子,联手生出反意呢。
不过,这些都是旁人臆测。这十五年来,沈临渊虽不曾踏足江陵谢府,但那北塞“战神”谢定大将军的帅帐他可进出等闲,更有一段时间,沈临渊几乎寸步不离地跟在舅舅谢定身边习武,甚至还曾上过两回战场。当然,那时和今日一般无二,沈临渊一样借用的是自家表兄弟谢云舟的身份。
谢老夫人不知这些,但直觉断定,自家外孙此番江陵之行,来意并不单纯。
谢老夫人年轻时巾帼不让须眉,上了年纪也不减旧昔风采,沈临渊想起谢老太爷的叮嘱与提醒,这会儿倒也没有想着隐瞒,只将重查容嵘一案的事情说给谢老夫人听。
“所以,你打算从当年上京寻弟的容峥着手?”
“若想还沈修鄞清白,容先生的死因必须查个水落石出,而此事,容峥绝对逃脱不了干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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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对着外祖母,沈阿渊:有些旧谊在,照拂几分罢了。
对着容小宁,沈阿渊:你居然敢认不出我,你完了。
注释:
犹余雪霜态,未肯十分红——王十朋·红梅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王冕·白梅
第56章 五六
寿宴之上,觥筹交错之际,丝竹乐声翩然而起,宾客手中杯盏一顿,随即朗笑起来,饮酒之兴更盛。
容峥手捏汝窑酒盅把玩,眉眼攒着笑意,似是兴味浓厚,然而在座众人不用细心留意,便也知道他的酒盅里并无半滴水酒。偌大个江陵城中,谁人不知第一富商容峥有个既教人赞又教人恨的秉性——滴酒不沾。
容峥发迹于十五年前,从杏林之家资质平平的长子一跃成为声名鹊起的药材商人,容记名下的药房开遍大江南北,其势力俨然不容小觑。因此,明知容峥好恶的众人便没有谁故意去央他的酒。
不过,事有例外,人有特殊。旁人或许顾忌容峥现如今的身家地位,但谢老爷子既是曾经的帝师,又是今日的寿星老爷,可半点儿不在意这些。只见他醉眼朦胧,端起白玉酒盏,眯着眼乐呵呵地冲容峥道:“来,这可是三十年酿的春玉露,容贤侄可得好好尝尝啊!”
老爷子话音将落未落,一旁谢家的下人就眼明手快地为容峥满上了酒。
容峥脸上的笑意在一瞬间僵了几僵,但很快又恢复如初。他垂眸看了眼跟前的酒,随即有些歉然地笑了笑,向老太爷告起罪,直言自己是沾不得酒。可是谢老爷子红着一张脸,醉意浓浓,见他不饮,便重重一哼,显然有些不悦起来。
谢老爷子醉了,容峥一眼就看得出来,跟一个喝醉的人说再多也是无济于事,可这酒……
容峥摇摇头,还欲推辞,这时一旁的宾客中就有人小声嘀咕道:“容老爷如今今非昔比,谢老太爷这颜面还真不一定能挂得住。”
“要我说不就是一杯水酒,他都上门来拜寿了,这会儿倒拿乔要拂了老寿星的面子。”
“不是说滴酒不能沾么。”
“呵呵,都是大男人,还沾不得一滴酒了?”
“……”
那些议论的声音压得极低,但容峥还是听得眉尖一簇,他捏住手边的酒盅,看一眼醉意不浅的谢老太爷,攒出笑容来,“今日既是老太爷的寿辰,晚辈自当敬老太爷一杯。”
谢老太爷这才喜笑颜开。
容峥盯着酒盅中微微晃荡的酒水看了一会儿,抬眼给自己随身的小厮一个眼神,而后才眼一闭,宛如壮士断腕一样,将酒盅的酒一饮而尽。许是饮得急,呛得他一张脸登时红了个彻底。可偏偏那边谢老太爷似是来了兴致,竟亲自执着酒壶过来斟酒,容峥想推辞,可老太爷哪里给他开口说话的机会,直到三杯水酒下肚,谢老太爷被姗姗来迟的谢家大老爷和三老爷劝去后堂醒酒休息,容峥才算逃过一劫。
可这会儿他眼前人影一变二,整个人都似踩在棉花中,晕乎乎起来了。
容峥搭在自家小厮的身上,勉力维持着清醒,朝着谢家大老爷道:“某不胜酒力,这就先告辞了。”
谢大老爷见着好好一个人被自家老父亲灌醉成这模样,心里颇有些过意不去,便提出让其先去客房休息,饮了醒酒汤再说。可容峥却执意要走,谢大老爷劝不得,便只得作罢。然而,容峥脚步踉跄地行到外头院子,很快就被谢家二老爷谢定拦住了去路。
谢定一身风尘仆仆,显然才从外地赶回来。他眯着一双狭长的凤眼,威势赫赫地盯着酩酊而醉的容峥,从鼻尖溢出一声冷哼。容峥听见,抬起头,对上那双冷厉的眼眸,浑身一哆嗦,竟顾不得其他,只催促着要回家去。可他还没走出一步路,就被谢定拽住了胳膊。
谢定道:“容大老爷醉成这模样,怕是路上不好走,要是出点儿什么意外可就不好了。”
“……”容峥闻言,顿时打了个冷颤,可脑袋却越发混沌起来。
容峥沾不得酒可是半点儿假也没有掺,这会儿酒意上头,一片混沌,听着谢定冷意不掩的话,他哆嗦着,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改变了主意,回过头找上跟出来的谢大老爷,又要留在谢府客房休息一时再离开。
谢大老爷摸不着头脑,没有多问,看着下人将容峥带去侧院客房以后,才对着满脸冷意的谢定道:“难得你大老远跑回来给老爷子拜寿,这会儿才进门就摆脸色,回头惹怒了父亲,岂不是不好?”
谢定抿抿唇,无意解释其他,只问道:“云舟人呢?”
“在母亲处呢。”
谢定点点头,二话不说,掉头往荣喜堂的方向而去。
谢家客房里,容峥躺在床榻上,混混沌沌欲要醉死过去之际,尚且不忘拉着小厮的手叮嘱他寸步不离守在房门外,可是这厢他眼一闭才睡过去,那边小厮就被不知从那儿冒出来的小兵捂住嘴半架半拖地带走了,只留下一室寂静。
屋外头,长廊下,风眠拍了拍自己鼓鼓囊囊的药囊,看向身侧的沈临渊与谢定二人,似是惋惜般叹道:“早知道里头这家伙是一杯倒,倒不必用上我特酿的得意醉了,真是白白浪费了我的好东西哟。”
沈临渊淡瞥他一眼,没有搭理他,反而是谢定皱着眉问道:“他这般醉死过去,岂非不好?”
风眠神秘一笑,从随身的药囊里掏出一只青色的瓷瓶,“这可才是好东西呢。”说着,又和沈临渊确认道,“你答应小爷的事情不会反悔吧?”
沈临渊:“事情办妥,随你。”
“好嘞。”
得意醉,一滴即醉,哪怕是酒量似海的人沾上了都会醉得不知年月,更何况是素来就碰不得酒的容峥。这时候他整个人已经完全醉死过去,直到一股辛辣刺激的滋味窜入鼻孔,他才猛地睁开双眼。
头痛欲裂!容峥抱着头,才要高喊在外守着的小厮,却突然发现床榻前仿佛立着一道人影,那身影逆光,他一时瞧不清形容,只觉得有些眼熟,直到那熟悉的声音响起。
“啊!”
谢府的书房里,满脸通红的谢老爷子身上哪里还有半点儿醉熏的样子,这会儿他慢悠悠地品着茶,得了空,觑一眼大刀金马坐在那儿谢定,没好气地哼哼两声,“你们倒会挑日子,好端端的寿宴,都被你们捣乱得让人失了兴致!”
谢老爷子火气冲天,谢定却恍若未见,反而老神在在地道:“父亲曾说,不会大肆操办寿宴,可如今……容峥现下虽在江陵名声大盛,但今日这样的场合,他何以收到邀帖的?”
若非早知谢老爷子破天荒地给他素来看不上眼的容峥下了帖子,谢定也不会跟沈临渊不谋而合设下今日的局。
谢老爷子被戳穿心思,稍显不自在,“兹事体大,老夫难道要任由你们胡闹?”更何况陈年旧事中,受委屈的可是他的女儿和外孙。谢家当年隐忍不发,不是心虚自愧,而是利益权衡下,为了保住更多人罢了。而今既然能够翻案,谢老爷子倒也不顾惜风险,左右不过一条老命罢了。
谢老爷子喘息一会儿,方看向坐在一旁缄默不语的青年,“临渊,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沈临渊正屈指轻叩案桌,闻言,手下动作微顿,嘴角勾起,淡声道:“容峥之证词虽不能揪出幕后之人,但足以证明当年容嵘所蒙受的冤屈。”
容嵘沉冤得雪,那么强压在废太子沈修鄞身上的罪名自然不攻自破。
想起适才在客房听到的那一席话,沈临渊眼中飞快地闪过一抹杀意。
原来容峥虽然“清醒”过来,但实则不甚清明,在得意醉的影响下,他混沌错觉,恍惚中将沈临渊事先安排下的人错认成当年无辜枉死的容嵘。要说容峥当年为了一己私利,不惜出卖手足同胞,偷换药方药材,致使容嵘最后送呈圣人的药丸出了纰漏,不可谓良心灭绝。然而十五年来,容峥午夜梦回,每每梦见亲弟弟浑身是血,无言凝视着自己,都会恐惧不已,更遑论今日醉意正浓,又“见”着人“死而复生”,惊惧之下,倒将旧事一一抖落出来。
只是一时贪念,被人设局算计,输光所有身家,就蒙蔽良心,任由他人驱使,给手足设下死局,事后竟然也能高枕无忧,安享富贵,甚至还能冷眼旁观亲弟遗孀孤儿寡母落魄度日,乃至暗地里多有打压之举。
谢老爷子捋了捋自己的胡须,“如此,只怕要打草惊蛇。”
容峥此事被惩治,想来当年隐于黑幕之后,谋划这盘棋的人就该坐不住了。
而这正是沈临渊乐于见到的。
不怕蛇惊,就怕它不为所动。
江陵城很快就变了天日,坊间处处流传起容记药房老板容峥为谋富贵,不惜残害手足,又说十五年前意外横死的神医容先生,原来竟是遭人谋害,诸此言论,纷纷不绝。众人尚未来得及细辨其中真伪,就有一群身穿黑衣劲装的人闯进了容家大房的府邸,那些人的衣服上绣着暗金色飞鱼纹饰,各个浑身煞气。有博闻者一眼就认出那是盛京闻名、天下皆知的暗夜司里的暗夜卫。
暗夜司冷酷无情之名在外,但严明公正的声名同样广为人知。见着容峥一身狼狈、惶遽不安地被暗夜卫押走,江陵城的百姓哪里还能不知道传言几分真几分假,不免都唏嘘起来。
容府中,容夫人惊闻此番巨变,手中的佛珠轰然掉落在地,散落开佛珠在冰冷的地板上迸溅开来,清脆的声音一下一下撞击在人的心头,容夫人手抚心口,脸色煞白,半晌,胸口闷痛,一口殷红的血喷吐而出,在她素色的锦衣上染开朵朵红莲……
第57章 五七
容夫人出身岭南陆家,闺中乳名绣兰,娇生惯养到十五岁,唯有婚事多了些磨难挫折。几番定亲,不是遇上天灾就是碰见人祸,未婚夫婿死的死,残的残,硬生生把婚事拖到十八岁,几乎成了岭南所有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陆绣兰原以为自己生来命数不好,每每欲要绞发入空门,却被母亲和兄长拦下,可到底终日郁郁寡欢,身形消瘦。后来还是时为武南王麾下先锋将的益阳侯不忍心,做主安排人护送妹妹出外游玩散心。
陆绣兰便是在游玩的路上遇上了行医四方的容嵘,两人初见时便互有好感,一段时日相处下来,心意相通。容嵘从不在意世人议论,确定了彼此心意以后,没作耽搁,很快就携着聘礼登了岭南陆家的门。少年夫妻,鹣鲽情深,倒成了世人艳羡的神仙眷侣。
婚后二人定居江陵城,很快就先后有了一双儿女。然而,岁月静好却止于陆绣兰怀上第三个孩子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