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临渊后来接管暗夜司,暗查旧案,寻及当时的宫中的一些老人,他们提起容嵘有惋惜,但对于压在容嵘身上的罪名却没有多少怀疑。当年文宣帝认定是废太子沈修鄞心怀不轨,串通院正容嵘研制毒丸,意欲谋害亲父,篡权夺位,容嵘帮凶之名既定,之所以没有昭告天下,不过是文宣帝顾念谢皇后,对废太子沈修鄞尚存一丝心软,这才将“毒丸案”压下,圈入禁宫密辛,不许外人提及。
容御第一回闻说毒丸案,待听闻自己的父亲曾协助废太子研制毒丸谋害圣君时,心胆遽然,但很快他就镇定下来,语气坚定地道:“我父亲绝对不会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
哪怕不曾亲历当年事,容御也不会怀疑自己的父亲。
“容先生的确不是逆臣。”
“小王爷已经查明真相了?”
“没有。”沈临渊目光幽深,“这件事既是宫廷密辛,自不能摆在明面探查。容御,本王之所以会让风眠去府上,你可知是为何?”
“您难道是怀疑……”
第53章 五三
容御的话说到一半便止住了,眉尖稍蹙,他自不会认为沈临渊与风眠的刺探是冲着自己的母亲而去的,因此,只略一思索,他心里就冒出了一个猜想。他霍然对上沈临渊的目光,抿唇道:“此事莫不是与我那大伯父有关?”
他提起所谓的“大伯父”时,语气有一瞬间的冷淡,这并没有瞒过沈临渊。而对于容御的态度,沈临渊也不觉意外。他早已命人查清容家这些年发生的大事小事,自然知道容家两房如今老死不相往来一事。
当年容峥亲手火化容嵘的尸首,而后抛下盛京繁华返乡,在京中一度引人称道。回到江陵城,容峥安抚好二房的孤儿寡母,起初对二房亦是颇多照顾,然而,好景不长,半年后的某日,江陵城有人亲眼见着容夫人派府中的小厮将容峥一家赶出容府。当时还有人指责容夫人黑了心肠,恩将仇报,对容峥一家怜悯不已。可没过多久,容峥一系陡然发迹,很快就一跃成为江陵城数一数二的富户,相反,容夫人大病初愈,勉力支撑家中生计,可到底拦不住江河日下之势。
可是就算家中再艰难,容夫人也从未向容峥一家求助,而后者也没有想过伸出援手。容家两房的官司,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茶坊酒肆说书人津津乐道的话题。
沈临渊想起萧乾的飞鸽传书,京中陈守义处已然露出马脚,眼下诸多证据,的确有不少都牵涉到容家的大老爷容峥。
“一切还都需要证据。”仅凭蛛丝马迹的猜想,要为容嵘甚至是废太子翻案,无异于登天之难。
这话便是证实了容御方才的猜想。
一时之间,容御心中震惊不已。
过了半晌,容御紧握的双手慢慢地松开,他看着沈临渊,认真地道:“小王爷需要我做什么?”
“你什么都不用做,就当不知道这件事便罢。”
“小王爷此言何意?”容御皱眉,“事关家父清名,身为人子,岂能袖手旁观?”
沈临渊冷呵一声,“你待如何?上门质问容峥当年事?容御,事情远非你想的那么简单,这不止事关容先生清名,更关系到国祚,你可明白?”
“……”闻言,容御不由得一愣。是了,当年旧案受牵连的不止他的父亲一人,更有那曾教天下人交口称赞的废太子。换言之,当年幕后人图谋的绝非只是自己父亲的性命或清誉,而是……一念及此,容御霍然站起身来。屋外是饮月楼中宾客觥筹交错的说笑声,屋内一片寂静,许久之后,容御收拾好心情,朝沈临渊拱手一揖,语气诚恳道,“我明白了,但若是有我能够帮得上忙的地方,我定当竭尽全力相助。”
沈临渊抬手止住容御下拜的动作,勾唇道,“容兄眼下要做的,只安心复习功课,待明岁科考之际,博得一二功名,方不至于坠了先生生前的声名。”
沈临渊难得亲和的态度,不仅教容御受宠若惊,便是一旁的风眠也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在二人之间反复地看来看去,最后目光顿在容御的面上,灵台一刹那闪过一道灵光。
在容御离开以后,风眠自己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后才凑到沈临渊的近前,唏嘘道:“沈临渊,我跟你认识这么久,可难得看到你对谁这样和颜悦色的啊。要说从前你为了给废太子翻案,可没想过插手我小师叔的冤案,现在倒是愿意耗费心思在这上面了。”说着,不等沈临渊说话,便又自顾自地打断道,“哎,你别说我小师叔之案不翻就不能证明废太子的清白。”
沈临渊淡瞥他一眼,没有搭理他的话。
“你不说小爷也猜到了。”风眠嘿嘿一笑,语气里带着几分看破一切的揶揄,“是为了那日憩院的小姑娘吧。”
他这人记性不错,最初见着容御便觉眼熟,今儿细瞧倒真让他记起点什么,于是很自然就想到了昨日在容家见到的那一高一矮的身影。那小姑娘想必就是他小师叔的遗腹女了。
沈临渊摩挲手里的酒盅,闻言轻掀眼帘,凤眸中冷光凛冽,看得风眠面上笑容一僵,待他自捂嘴巴消了声,方不疾不徐地道:“明日谢家老太爷大寿,容峥会出席。”
说起正事,风眠便收了顽笑,脸上顿时严肃起来。
“嗬,说起来容峥这老小子倒比京中达官贵人的谱还大,想见他一面可真不容易啊。”风眠摇头一叹。
若非容峥的府门难进,风眠昨日就该寻着容峥好生叙叙旧了。
见沈临渊的目光再次横过来,风眠立马坐得端正,手拍心口保证道:“你放心,明日且看小爷表演吧。”
——
翌日,艳阳高照,驱走冬日的六七分寒冷,江陵城南珠玉巷的谢家大宅里红绸高挂,正厅中央高悬的偌大“寿”字,更将喜意烘托出十分来。今日是谢家老太爷八十大寿,前来恭贺喜寿的宾客络绎不绝,门口迎来送往的管家小厮都险些笑僵了脸。
“容老爷到!”
府门外不知谁高声一呼,才刚刚得空歇息一阵的管家和小厮互相对视一眼,不得不重新扬起笑脸迎出门去。
台阶下,朱盖锦衣的马车缓缓挺稳,檐角上悬着的玉铃儿叮叮当当响了两声,一只五指戴着金玉戒指的大手挑起锦绣车帘,然后一个身穿锦衣华服、头戴金玉冠的中年男子弯腰走出马车,踩着容家小厮的背缓步行了下来。
这中年男子面容生得周正,不难看出年轻时的风采,可偏偏一身金玉之气教人见了不由侧目。
看见迎上来请安的谢府管家,中年男子的目光只微微一顿,几不可见地点点头,就负手阔步朝前走,多余的话半句未说。
此时谢府门前还有别的宾客赶来,走在中年男子身后不远处,瞧见男子倨傲的态度,有人不由嗤道:“不过就是个中途发家的‘暴发户’,倒还真的拿自己当个人物了,在谢老太爷大寿的好日子里,居然也敢这样摆谱!”
“可不是,谢老太爷当年可是帝师,若非……嗐,那样德高望重的老人家,回头可莫被这人给气着了。”
“是啊,是啊。”
谢老太爷已经是八十高龄,可整个人看上去依然精神矍铄。此时,他人在书房,听见前院传来的嘈杂动静,两条须眉几乎都皱成了一团。他随手抄起一卷书卷起来在桌案上连敲数下,才吹胡子瞪眼睛地看向坐在不远处悠哉悠哉煮着茶的青年,“胡闹,胡闹,简直就是胡闹!亏得谢居晏还是个统帅三军的大将军,竟然也跟着你们胡闹!”居晏,大将军谢定的表字。谢老太爷骂了儿子两句,又抬起手指过去,“还不把你脸上那劳什子给摘了去。”
若是府中的外人瞧见煮茶的青年,少不得要毕恭毕敬地称呼一声“二少爷”,可这会儿谢云舟态度从容地摘下面具,露出一张俊美无俦的昳丽脸庞,不是沈临渊又是何人?
面对谢老太爷的惊怒暴躁,沈临渊半点儿不为所动,显得十分淡定。他抬手取了干净的杯盏,慢悠悠地沏好茶,之后方微微一笑,对着谢老太爷道:“喝杯茶,外祖父。”
“你!”
“此乃西宋国今年岁贡的新茶,名字雅致,滋味也难得。”
谢老太爷平生所好唯三,一是经文古籍、名家文章,二是大家丹青、墨迹遗宝,而这三好就是好茶。果然,嗅见阵阵清冽茶香的老太爷顿时眉头舒展,露出一副想动不动的模样,好半晌,终于抵不住好茶诱惑败下阵来,“哼哼,别以为一壶好茶就能收买老夫。”一边说,一边啜饮一口,而后轻眯起眼睛,装作不经意般开口问道,“你刚刚说这西宋国贡来的茶叫什么名儿来着?”
“兰因茶。”
“哦。”谢老太爷低头又饮一口,而后手抚胡须,道,“勉勉强强还算成吧。”
“……”
“谢云舟那小子现在人在何处?”谢老太爷提起这个孙子就一阵牙疼,果然是混不吝谢定的小子,性子就没跟他学点儿好的,打从小就往外跑,没一天听过话,近些年更是跑得没踪影,甚至还学会串通沈临渊玩起李代桃僵的戏码,怪道前两年回家突然搞个面具戴着,原来打的是这么个主意。“老头子过大寿,他都敢不回来,真当是皮痒了。”
谢老太爷还在生闷气,沈临渊虽借了谢云舟的身份在江陵城和谢家行走,但也没想过要给谢云舟解释半句。毕竟当时可是谢云舟写信求到他面前,言道“追妻甚忙,劳表弟代尽孝道”,呵呵。
谢老太爷数落亲孙子半天,见外孙子一声不吭乖坐一旁,便清清嗓子,肃了颜色,“容峥此人虽只是一介商贾,但城府不浅,又是惯会汲汲营营之辈,等闲想从他口中套出什么,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外祖父,您曾说过,是人都会有弱点。”就像老爷子好茶一样,那容峥可是一个嗜酒之徒,不过他这嗜酒的癖好惯来掩藏得好,在外又营造出滴酒不沾的假象,这才没被他那些生意场上的竞争对手拿捏住。
谢老爷子闻弦声而知雅意,瞥了沈临渊一眼,“罢罢罢,老头子明白了。”眼见沈临渊动唇欲言,老爷子又继续道,“这件事交给老头子来,你啊想想怎么跟你外祖母交待去。”
“谢云舟”归府的这些日子,谢老夫人身在病中,未曾召见过儿孙,谢老爷子也是刚从城外回来,若不是这般,就凭他们老夫妻俩对孙子的熟悉和了解,哪里能被沈临渊蒙骗了去。能将戴着面具的沈临渊认成谢云舟的,也就府里的那些小辈和下人了,谁叫谢云舟旧日在家惯喜一人,他们哪能察觉不同来?
听谢老爷子提起老夫人,沈临渊顿时眉心一跳,脸上露出少见的难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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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十月结束惹,美(duo)好(shou)的十一月即将来临,想想都很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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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是新的一个月开始,还是要拼命工作搞钱钱,太穷了QAQ像我这样努力工作又没钱钱的人,人间真实的穷鬼~
第54章 五四
被谢老太爷打发出书房以后,沈临渊抬头看了一眼湛蓝的天空,温暖和煦的日光洒在面上,教他不由轻轻地眯了眯眼。抬手戴好面具,摇身又成了谢府里近来寡言少语起来的谢二少。来来往往忙碌的下人在半道上碰见这位闲庭信步的主子,都少不得停下低头问好。
“谢云舟”在花园里闲游一时,听见前院里恭维笑语的声音在一瞬的静寂之后再度沸腾起来,心知谢老爷子这会儿应该已经露了面。他盘算着时辰不差,抬腿刚准备跟过去一探究竟,就有一个青衣小丫鬟急匆匆地跑过来,然后拦住了他的去路。
“二少爷,老夫人要见你。”
“……”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沈临渊面具下的眉头狠狠一皱,欲要拒绝,但想起谢老夫人的脾气,只恐自己此时不去,谢老夫人一会儿就能风风火火地寻出来,届时不小心戳穿些什么,反倒要坏了今日的计划。这般思量着,沈临渊也就没有为难传话的小丫鬟,轻轻一点头,就调转方向往谢老夫人的荣喜堂走去。
今日来谢府恭贺的宾客不少,虽贺的是老太爷的寿辰,但各府的女眷也都跟了来。谢老夫人初时还亲自招呼一时,待人多了,大病初愈的身子就有点儿撑不住乏,只安排着长房的苏氏和三房的任氏妯娌俩一块儿在荣喜堂的隔壁水榭里招待女眷们。因此,当沈临渊走到荣喜堂外时,院子里倒是清净得很。
眼明心巧的丫鬟也很乖觉地道:“老夫人喜静,各府的夫人小姐都安排在别处了。”顺带着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水榭。
沈临渊不语,一时不做他想,在丫鬟打起帘子后抬步而入。可是当他转过门口的落地松鹤屏风后,却赫然发现,屋内可不止谢老夫人一人。沈临渊脚下的步子一滞,微蹙着眉头,淡淡地瞥了一眼教谢老夫人揽坐在身侧的人,这一瞥连他的目光也不由得凝滞住。
但见谢老夫人身侧一左一右坐着两个妙龄的姑娘,一个眉眼飞扬、不掩飒爽,不是谢云涔又是谁,至于另外一个,秋水剪瞳,一身娴静之气,似春花秋月一般,倒也是他的熟人。沈临渊知道谢府给容家两房都下了帖子,自然也知道小姑娘今日约莫是会跟着一块儿来的,只是他不曾料及这样快就见着人了。
不过眼下场合不对,沈临渊并未作何反应,淡淡地收回视线以后,朝着谢老夫人拱手一拜问过安,紧接着便哑着嗓子道:“孙儿不知祖母处有外客在,一时唐突,还望祖母见谅则个。”说着就要告辞离开。
可谢老夫人却将人给拦下了。
奇谈,人是她老婆子命人喊来的,自是有她的主意在里头。
“来都来了,也不见过你容家妹妹。”谢老夫人笑眯眯地言道。
“容家妹妹?”沈临渊凤眸微眯,语气莫辨。
那一厢容嬿宁不期然见着“谢云舟”,早侧过身子避开视线,眼下听见男子的这一声,耳尖不由轻轻一颤,心中陡生怪异之感。
和那人的声音相比,这位谢家二少爷的声音虽然更加低哑温和,但是在语气和腔调的细微之处却像极了那人。如此想着,容嬿宁不由地摇摇头,暗道自己莫不是迷了心道,竟生出这样荒唐的念头来。
“嬿宁儿~”瞧见容嬿宁恍似走神的小模样,坐在谢老夫人另一边的谢云涔忙小声地唤了她的名,然后在小姑娘茫然望过来的时候挤眉弄眼道,“呶,我二哥哥在与你招呼呢?”
经她一提醒,容嬿宁方才彻底醒过神来,见谢老夫人与“谢云舟”的目光都一瞬不瞬地落在自己身上,意识到失礼的她霎时间烧烫了脸,不知所措起来。她拈着绢帕,匆匆起身,不过到底没有忘记平日礼数,愣是红着脸,规规矩矩地回施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