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栖霞苑离去,沿街而行,去到城南珠玉巷谢府之前,确实会途经苏府。
苏禾既然提出邀请,就没想过自家表妹会拒绝,因此,挑眉对着容嬿宁道:“容二姑娘,我和我三表妹要一块儿叙旧,你要不要一起?”语气随意,可没有半点儿诚心。
容嬿宁摇摇头,视线落向近在咫尺的栖霞苑院门,隔着漫天风雪,隐隐约约地看见选择容家灯笼的马车,知道苏禾约莫是不愿意和自己久待,便轻轻地摇了摇头,“我阿兄在等我回家呢。”
苏禾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乌篷马车上的红灯笼摇晃,车旁青衣小厮撑伞而立,画面诗意得有点儿刺眼。她轻哼一声,嘟囔道:“谁还没个哥哥?”可等走到门口,栖霞苑外的台阶下除了容家马车外,再见不到其他车驾。苏禾面上的笑再也绷不住,同样都是做兄长的,这天杀的苏成玉抛下自己跑了不提,居然连马车都没给她留下?!
第50章 旧案
苏禾在心里将自家兄长翻来覆去地骂了几遍,强忍着心中咕噜咕噜冒出来的酸意,径直挽住谢云涔的胳膊,“三表妹你今日是怎么过来的?眼下这般情形,我只能跟你一块儿了,你可不能抛下表姐我。”
谢云涔被她黏糊糊的语调惹得浑身不自在,佯装不经意般抽出自己的胳膊,她道:“表姐要和我一起走回家?”瞧见苏禾陡然变色的小脸,谢云涔依旧笑得和煦,“踏雪还家,想来别有一番风味。”
“……”凛凛寒雪肆虐,苏禾轻嗤,她得有多想不开。
可是话已说在前头,她又不好径直撇下谢云涔,便只提议道:“打发丫头去租赁一辆马车也就罢了。”
容嬿宁眨眨眼睛,看向谢云涔,“云涔姐姐,要不一起走吧,先送你回珠玉巷。”
这般天气,街阜早已闭市,哪里还能租得到马车。便是能够租赁到,如今寒风暴雪,待久了,人也是要生病的。
顿了顿,容嬿宁又邀苏禾同行。
苏禾翕了翕唇,想断然拒绝,可一阵风刮过,雪吹到面上,冰冷刺骨,她禁不住打了个哆嗦。识时务者为俊杰,小女子能屈能伸,苏禾下巴一样,哼哼唧唧道,“罢了,看在你如此热情的份上,一起就一起好了。”
大不了回到家,派人给送点银子去,就当她苏禾租用了容府的马车便是。
“……”谢云涔对自家表姐这欠乎乎的性子有点儿受不住,有心说一句,别委屈自己,但又怕惹得苏禾生恼,回头告状告到苏老夫人处,还不知道要闹出多大动静。于是,她拢拢眉头,对容嬿宁道,“就送我们去前街我外祖父家中罢,省得东奔西走的麻烦。”说到麻烦,她也有点儿迟疑地看了眼越来越近的容家马车,“不过你阿兄他……会不会觉得麻烦?”
容嬿宁脚步一顿,歪过头对谢云涔弯了弯眼睛,浅笑道:“我阿兄古道心肠,再不会不耐烦的,况且帮云涔姐姐又不是帮别人。”容御一向知道容嬿宁和谢云涔关系好,也乐得见她二人打交道。
谢云涔却因为她的最后一句话莫名脸热。
几个小姑娘嘀嘀咕咕的说话声不大不小,恰好传到马车里,正闲敲棋子的容御与谢云舟对视一眼,道:“这棋局得下回再解了。”
知道谢云舟话少,容御便笑笑道:“谢家的马车不在,谢兄一会儿如何回去?不如也一道?”
“不必了,我还有事在身。”顿了顿,谢云舟道,“如此有劳容兄送谢云涔一程。”
容嬿宁快步行走到马车前,伸出手,刚准备掀帘唤“兄长”,不防车帘从里面陡然掀开,小姑娘懵懵地抬头,却对上一双寒光凛凛的凤眸。
容嬿宁的手僵停在半空,眨了眨眼睛,有点儿反应不过来眼前的场景,倒是跟在她身后的谢云涔眼尖,一眼看见正欲弯腰钻出马车的青年,脸上飞快地扬起笑容,“二哥!”
二哥?谢家二郎谢云舟!
容嬿宁忙收回手,往后退了半步。
怎么从前都没听阿兄提起过云涔姐姐的这位堂兄呢?
谢云舟冷冽的目光很快就转为淡漠,他信步走下马车,朝容嬿宁微微颔首示意,方看向谢云涔道,“马车在路上坏了,你……”
“有嬿宁和容大哥送我去外祖父家!”没想到自家冷冰冰的堂兄居然一直在等自己,谢云涔心下感动不已,因见谢云舟只身一人,便忙问道,“堂兄你怎么回家?”
“我去趟饮月楼。”
“哦!”
谢云舟点点头,没有再说别的,和紧跟着下了马车的容御作别,抬步便准备离开。可没等他迈开步子,便被一道尖细甜腻的声音喊住,是苏禾红着脸上前招呼来了。
“二表哥安好。”苏禾敛去身上的娇扈,眉眼含羞地问了安,不见谢云舟有反应,便只当他没能认出自己,心下失落不甘却又忍不住道,“我是苏禾呀。”
苏禾印象中的谢云舟是年少便天纵不凡的英俊少年郎,哪怕少年郎后来铁具覆面,人人都道他毁了容,心生惧意,可苏禾却始终不相信。她坚信,谢云舟是怕他自己生得太俊,招惹过多是非,毕竟当年就有人说过,谢云舟容貌俊则俊矣,可较之其父谢定,就有点阴柔了。
苏禾努力地绷直腰背,露出女儿家最娇美的姿态,盈盈细语,任谁见了怕都要多看她两眼。可谢云舟从头到尾都没有分给她半分注意力,青年脚步顿了顿,旋即只字未语,扬长而去,颀长挺秀的身影很快就融于簌簌落雪间,化为模糊的一点。
苏禾从没有被人这样下过脸面,当即脸色难看起来,因此,当谢云涔笑吟吟地喊她上车时,她只恨恨地一跺脚,拉长了一张脸钻进马车。容嬿宁兄妹尚未上车,谢云涔看着苏禾的模样,忍不住拧紧眉头,提醒她,“表姐若不愿意坐车,便只管不坐,没得摆出这样一副脸色,却要教人看轻苏家的规矩了。”
一句话提醒了苏禾,她赶忙扯了扯嘴角,“我又不是故意的,只是,只是没想到二表哥他居然都不理我的。”话里话外,委屈都快冒出来了。
谢云涔自认眼明心亮,哪里看不出苏禾的心思,心中倒觉好笑。
自家堂兄那样的性子和模样,居然还能被人惦记着,可真是厉害呀。
“他就是那脾气,别指望他对谁和颜悦色。”
“……”
马车外,容御看着自家妹妹神色愣愣的模样,也是一样的拧紧眉头。他看一眼自家失魂落魄的妹妹,又看看谢云舟离去的方向,眉头越拧越紧,脸色跟着沉下去,不由寻思起,自己莫非引狼入室了今天?
“阿渔?”
容嬿宁堪堪回神,对上自家兄长询问的目光,眼中不由浮现出一丝丝的茫然,直到容御复唤她一声,才将将回过神来。
“阿兄,他真的是谢家二郎吗?”
熟悉的字迹、熟悉的声音与语调,这一切难道真的只是一个巧合么?
容嬿宁直觉不是,但事实在眼前,她的疑虑难免让人诧异。眼见容御蹙眉不解,她连忙道:“我只是随便问问的,阿兄不必放在心上。天色瞧起来越发暗沉了,我们早些走罢。”
说完,也不管容御是何反应,自己提着裙摆飞快地钻进了马车。
容御太了解自己的妹妹,知她那一问必有蹊跷。可谢云涔的态度明白,刚刚离去的青年就是货真价实的谢家二少爷,那么又岂有真假之说?看着垂落的车帘,容御眉心紧蹙,暗道,莫非阿渔入京,曾遇见过谢二郎,还教他给骗了?
一念及此,容御向来温煦的笑眸中便多了些冷色。
饮月楼二楼西雅间里,风眠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里的翠盏,间歇性地抬头瞥一眼绷脸肃立的黑衣护卫,终于,他手掌一翻,将翠盏扣于桌面上,直直地看向那护卫,没好气地问道:“你家主子最近真的越发不拿小爷当回事儿了,今日这一回莫不也是拿小爷开涮呢?”
“风公子,您想多了。”黑衣护卫神色不变,语气硬邦邦的又添一句,“公子他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风眠脸色一黑,“冷罡,少跟你主子学说话。”
心知从冷罡的口中问不出什么来,风眠索性不再理会他,只暗暗思索沈临渊传信将自己召来江陵的缘故。正沉思间,西雅间的房门被推开,风眠循声望去,先见着一个满面赔笑的店小二毕恭毕敬地哈着腰开路,而后却走进来一个熟悉的月白色身影。
风眠一挑眉,哼笑着开口道:“小王爷的架子近来越发大了,风某想见你一面,真可谓是难如登天啊。”
沈临渊看都没看他一眼,落座后自斟了一杯茶,从袖中取出一卷薄册推到风眠的面前。薄册的封皮空荡荡,风眠蹙眉拾起,信手翻了两页后,脸色微变,“临渊,这东西从何而来?”
薄册内页赫然列着数十个人名与其所属籍贯,页面泛黄,一看就是陈年旧物。
风眠从中看到几个颇为眼熟的名姓,不觉眼皮一跳,一颗心霎时间沉下去。
“这东西莫非是在谢家?”见沈临渊不语,风眠不由追问一句。
沈临渊道:“还记得萧乾所言的,另外一拨暗查十五年前旧案的人?”
“难道那些人也和谢家有关?”风眠紧蹙的眉头稍稍舒展,叹声道,“如此说来,反在情理之中。”
念及十五年前的旧案,风眠脑海里便浮现出从萧乾处看到的卷宗记载:“文宣十三年,毒丸案发,圣颜怒而勒令三司彻查,御医院院正容嵘畏罪自尽,留书供罪,并揭太子沈修鄞,帝恼而黜之,幽禁南明。”当年旧案,牵涉甚广,但除了暴毙而亡的容院正外,其余众人或言之昭昭,或冤声连天,终不得水落石出。文宣帝盛怒之下,废黜太子沈修鄞,可经年以后,渐察其中尚有蹊跷,才松口由着暗夜司暗中调查,其中不无要为废太子翻案的念头。
“谢定这些年虽一直镇守边关,但从未放弃过翻案之心,这本名册便是谢家暗桩十几年来暗地里搜罗来的,和当年一案有所牵连的人。”沈临渊静静地看向风眠,“如果我没猜错,上面该有你认识的人。”
“没错。”风眠道,“我小师叔未曾入御医院前,我倒跟在身边一段时日,知道这名单上有两人与小师叔他常有往来。”
风眠将薄名册置于桌案上,手指轻点,落在紧挨一处的两个名字上。
陈守义,容峥。
前者是如今的御医院院正,而后者则是容嵘一母同胞的亲兄长。
第51章 五一
栖霞诗会后的几日,江陵又落了一场大雪,转眼间又成了银装素裹的琉璃世界。
容夫人近来常在小佛堂里一呆就是一整日,容嬿宁请安吃了几回闭门羹,大病一场,才在容御的耳提面命下乖觉许多,没有再继续雷打不动地到正房院子里挨冻去。
这一日清晨,容夫人刚从小佛堂里出来,手里捻着佛珠,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容嬿宁来,便看向翠声道:“让人进来吧。”
翠声先时没有反应过来,等瞥见容夫人冷淡的神色后,陡然回过神,却踟蹰着不知如何开口。半晌,在容夫人逐渐不耐的目光注视下,翠声吞吞吐吐地道:“二姑娘不在外面。”
容夫人闻言眉头一皱,她瞧了屋角摆着的漏钟一眼,脸色顿时不好看起来。
“真是越发没有规矩了。”
大抵她心中已然习惯自己忽视容嬿宁,而后者纵使委屈也不会坏了规矩礼仪,这会儿惊觉一向听话的小女儿竟然胆大如斯,连晨省请安都敢不来以后,便生出一种被忤逆的不快,当即打发候在房外的小丫鬟去西跨院喊人。
翠声忍不住劝道:“近来风雪连绵,二姑娘身子骨弱,这才吃过药将将好转一些,夫人……”又何苦折腾人呢。
后半句话翠声到底没有胆量说出口,可她欲言又止的神色,容夫人若非眼盲,又岂能看不出来?可容夫人的脸依旧绷得紧紧的,半分没有软下心肠、更改主意的意思。
等到容嬿宁进屋的时候,便只看见容夫人端坐于上位,手里端着一杯热气氤氲的茶正慢慢地品着,面色一如既往的冷淡。
“女儿给母亲请安。”小姑娘屈膝福礼,声音轻柔柔的说道。
容夫人随手将茶盏搁置在手边的案几上,抬眼看向立于下首的小姑娘,眸光微微一顿。
十五岁的小姑娘已然出落得袅袅婷婷,站在那儿如同弱柳扶风,又似玉莲凌波,那张莹玉似的小脸上未施粉黛,可眉目秀美宛若丹青绘就。这些年来,容夫人鲜少这般打量这个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今日一瞧,心湖微澜,倒不由想起近来频频梦见的情境来。
那些梦境光怪陆离,忽而是一片血色、哭喊声连天不绝,忽而是白幡招招、黑棺冰冷,她梦见早已亡故的夫君满目苛责与失望地看着自己不语,又梦见双丫髻灵巧的小姑娘手提兔儿灯,站在灯海中身影模糊……每每夜半惊醒,扰得她白日里拜佛念经时,一样的心神不宁。
这会儿看着眉眼沉静柔和的小姑娘,容夫人头一回在心中暗问自己,这些年难道竟是她做错了不成?念头甫一生出,她便蹙眉不已,甚至忍不住摇摇头。
她有什么错?当年若不是因为腹中有这个累赘,她怎么会连嵘哥的最后一面都无法看到?若不是因为这丫头,她又何至于坏了身子,缠绵病榻,最后连嵘哥托付给她的家业都没能守住?
“这些年你的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容夫人的神情冷,声音更冷,她毫不掩饰对这个女儿的冷漠,“听下人说,你最近往沁阳居跑得挺勤快?我几次三番强调,不许任何人去打扰阿御读书,你都当成了耳旁风不成?”
见容夫人动怒,容嬿宁小脸霎时一白,慌慌张张地低头认错,“女儿知错。”
“呵。”容夫人冷笑一声,“既如此,回去将《女戒》抄上十遍,明日拿过来。”
“是。”
一旁的翠声心有不忍,但人微言轻,到底不敢多言,只在心中为容嬿宁感到担忧。
如今雪天寒冷,二姑娘身子骨又弱,十遍书连夜抄完,这哪里能够撑得住?
“母亲这一早怎的动了这样大的肝火?”温润的声音略含几分讽意,轻飘飘地从毡帘外传来,容夫人循声望去,正看见容御肩披风雪,阔步从门外进来。
她那惯来冷漠的脸上这才露出浅浅的笑容来,一迭声地吩咐翠声沏换热茶,又起身迎上前,伸手就要替容御掸去肩上的落雪。
然而,容御却一偏身躲开了容夫人的动作,他拱手对容夫人施了一礼,面上 的笑容清润中掺着稍许的冷淡,就这样直直地迎上容夫人略带些意外的目光,“儿子不知,阿渔到底做错了什么,竟值当这样的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