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方才容夫人苛责教训容嬿宁的话他都听了去。
知道儿子一向偏宠容嬿宁的容夫人神色一顿,讪讪笑道:“外头天寒地冻的,你不在书房用功,怎的还顶风冒雪跑了过来?”一边说,一边不着痕迹地瞪一眼跟在容御身后的弄墨。
弄墨忙低下头去。
容御闻言,嘴角的讽意更深,他似是恍然般开口道:“原来母亲也知外面风急雪骤,天寒难行。那么,母亲又何必折腾阿渔?”
“在你眼中为娘就是这样不通情理之人?”许是没料到自己疼爱的长子会如此出言忤逆自己,容夫人一时绷不住自己冷淡自持的态度,语气中半是愠怒半是失望。
然而容御却丝毫不为所动,“母亲若能问心无愧,儿子自当无话可说。”
“……”容夫人嚅了嚅唇,半晌无话,只不停地拨弄着手中的佛珠。一时之间,偌大的屋子里便就仅剩下佛珠轻碰发出的动静,以及香鼎中焚香偶尔爆出的几声“噼啪”响。
气氛冷滞,容嬿宁轻轻地挪了挪步子,移到自家兄长身边,伸手拽拽他的衣袖,在他垂目看来时微微摇头,小脸上也露出不赞同的神色。
容夫人千不是万不是,但对嫡子的关爱偏宠却从未掺过假,容嬿宁不愿意自家阿兄唐突失礼,教人瞧见,反得了不孝的骂名。
容御再了解容嬿宁不过,知她心意,心中更是复杂不已。
正因为妹妹的懂事体贴,才更教他内疚惭愧。他当然知道容夫人待自己的好,可就是这份好,越发衬得容夫人对妹妹冷漠无情。一直以来,容御始终想不明白,容夫人究竟为何会有这样两幅面孔,待自己亲厚,却待阿渔如陌生人,甚至偶尔还流露出几分仇视。
容御有心当面质问一番,可容嬿宁不允,他也不会拂了她的意。因此,这会儿他逐渐敛去周身的冷意,朝着容夫人拱手俯身施了一礼,语气温淡地道:“儿子书房还有一些功课要做,便先告退了。”语毕,抬腿准备离开,瞥见容嬿宁仍臻首微垂,乖乖巧巧的立在一旁,便扭头对着容夫人又补充一句,“过两日就是谢家老太爷的寿辰,儿子那里有一副松鹤延年图尚未完成,需要阿渔帮衬一二。”
这便是要将容嬿宁一块儿领走的意思。
容夫人眉头轻蹙,然而对上儿子微冷的眸光,她到底没有多说什么,只摆摆手,放了人离开。
出了正院,容嬿宁裹紧身上的斗篷,小碎步跟在容御的身后,走了没多远,容御忽而停下脚步。他转过身,眼含无奈地看着小脸冻得通红的小姑娘,没好气地道:“旁人故意为难你,都不知道辩解,莫不是成了锯嘴的葫芦不成?”
容嬿宁抬眼,水眸清亮,语气里却有几许难以掩饰的失落,“不过是抄书罢了,正好平心静气,也能练练字不是?”
“你倒是看得开。”
“不然阿兄要我如何,难道要给自己再添一条对长辈不敬的罪名?”容嬿宁偏头看向枝头白雪,眼神清明,“她纵有千般不好万般不是,可到底对我有生养之恩。”
“哼。”容御冷哼一声,想起前事,有心念叨几句,可话至嘴边打了个囫囵,到底没说出口,却道,“我们阿渔这幅好心肠,回头被人卖了,还得帮着别人数银子。”
这话中有些暗恨小姑娘不争气,心软耳根软,但更多的是无奈和打趣。
容嬿宁便笑了笑,伸手拽住自家兄长的衣袖,轻轻地摇一摇,才软声软气地道:“阿兄放心好啦,阿渔再笨,也不会让自己吃亏的。”就像那人说的一样,日子是自己过的,没必要为了旁人的不是,而来为难自己。自家母亲的心意不可回转,她也不会再有过去的奢望,只管维持相安无事便罢。
“还有呀,阿兄难道还能放任阿渔受欺负不成?”
“我今天只是恰好赶上趟,若来日我不在府中,看谁护得住你。”容御口不对心。
容嬿宁瞥一眼容御濡湿的大氅尾稍,那儿溅得少许雪泥,分明是匆忙行路沾上的。“我才不相信阿兄真能狠心不管我呢。”
“……”
小姑娘信誓旦旦,水眸中一片全然信赖,容御摸摸自己的鼻子,没说话,默认。
他抬腿继续朝沁阳居的方向走,听见自己身后细碎的脚步声,勾唇道:“回去罢,哥哥今日没煮锅子。”
“……”容嬿宁脚步一顿,转瞬明白过来,自家兄长方才在正院说的画作一事,只不过是带自己离开的借口罢了。转过年便是大比之年,容嬿宁心知兄长功课繁忙,便没有再跟过去,只自回西小院闭门抄书去了。
自打兄妹二人离开后,容夫人的脸色便一直不大好看,她将佛珠攥在手心,眼中神色一时恼怒一时茫然一时惭愧,半晌,目光一片沉静。扣佛珠在案,她转头看向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翠声,刚准备吩咐她一些什么,就听见外头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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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一直断更,一是卡文,写不出感觉来;二是工作有新项目开拓,双休变单休;三就是因为犯蠢被烫伤 。我努力尽快恢复更新频率,不然不止小可爱们忘记写了啥,作者都快也忘了(大哭)感谢在2021-10-19 22:01:03~2021-10-29 07:48: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看看罢 10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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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五二
风眠今日穿了一身暗青色长袍,腰间束着浅色腰带,随身所携不过一个略显陈旧的布制药囊,瞧着不过巴掌大小。这会儿他跟在容府的老管家身后,穿过半大的院落,行至半途,忽而脚步一滞,开口问道:“老伯,不知那是府上的哪两位主子?”
他语气拿捏得恰如其分,兼着这会儿又刻意敛去身上那股恣意不羁之气,故而这话虽有些唐突却不会教人反感。
于是,老管家也停下脚步,顺着风眠的视线望过去,不远处一高一矮两道人影比肩而行,不是容御和容嬿宁又是谁?老管家很快就收回目光,笑眯眯地道:“是我家大少爷和二姑娘。”
风眠点点头,好像自家小师叔的确还留下了一双儿女,不过,那道纤细的身影怎么总觉得在何处见过似的,何至于眼熟至此?然而,在脑海中搜罗一回,他也没能想起什么来,只能摇摇头,继续跟着老管家往正院去。
风眠幼时和自己的小师叔容嵘相处过一段时日,从其口中也曾听说过一点儿关于其夫人的形容,可是此时看着端坐正位,满面冷肃淡漠的妇人,风眠却不论如何也无法将之和小师叔口中“贤淑和善”的夫人联系在一块儿。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尖,暗道这容夫人莫不是被人替换了芯儿?还是小师叔当年压根就是在欺负自己年幼无知呢?
“风公子,你与我的亡夫当真是师叔侄?”冷冷淡淡的嗓音里有着毫不掩饰的怀疑。
不怪容夫人多心质疑,盖因容嵘过世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其师门之人登门,眼前风眠看着容貌俊朗,一身周正,但容夫人对他的来路和来意,还是心存疑虑。
风眠扬起一张笑脸,冲着容夫人道:“小侄哪里敢哄骗夫人。实不相瞒,在下不才,正是药神谷的第二十八代少谷主。”见容夫人眉宇之间的疑色渐减,风眠便又继续道,“当年小师叔突然遭难,小侄尚且年幼,不知细节内情,家父每每提起小师叔亦是叹息不已,若非过去这些年药神谷内乱未消,家父早该登门探望。此番小侄恰巧途经江陵城,念及幼时小师叔对小侄的教导之恩,故而才冒昧登门,还望夫人能够恕小侄无礼之过。”
药神谷……容夫人神情微动,错不了,容嵘年少时即拜入药神谷习学医术,一生以治病救人为己任,她记得自己的夫君常常念叨起在药神谷的日子,也似乎曾经提及有那么个聪慧的小师侄,在医术方面极具天赋,原来就是眼前这个青年吗?
容夫人面上的冷淡之色稍收,虽不至于热情,但那份自入门起便给人的压迫感顿时消散。风眠倒在心里松了口气。旁的不提,跟这容夫人跟前说几句话,可半点儿不比在沈临渊那家伙面前轻松。
十几年来,容家二房门庭冷落,难得还有容嵘的故交愿意登门,容夫人表面不显,心中还是动容,便主动与风眠攀谈了几句。然而,谈着谈着,容夫人便觉着有些不对,看向风眠的目光中再度带了些审视。
眼前的青年看似是顾念旧情,上门问候,但话里话外分明有些弦外之音,甚至隐隐约约地好似在打听陈年旧事?
风眠又是何等敏锐之人,几乎是容夫人神色刚冷淡下去之际他就察觉了。因此,在容夫人审视的目光里,他讪讪一笑,“夫人何故如此瞧着小侄?”
容夫人未语,端起手边微冷的香茶,送至唇边却不急着喝,眉眼轻抬,倒是端茶送客之意毕显。
“……”
当容家大门在自己的眼前阖上,风眠不由挠了挠自己的头,一脸费解。
“我这又不曾说错话,怎的说恼就恼?真是个怪人。”
一边暗自嘀咕,一边抬腿准备离开,可是甫一转身,冷不丁对上一张赛潘安胜宋玉的俊脸,吓得风眠连退数步,才手按药囊勉强站稳了身形。他看向面前身形如玉的陌生青年,没好气地道:“你是何人,怎的一句话不说站在人身后,吓坏了小爷你担当得起吗你。”
容御负手而立,眼眸轻眯,不答反问:“你又是谁,为何要询问十五年前容嵘旧事?”
他起初带着容嬿宁回了沁阳居,后来左右思量,还是决定要与容夫人好生谈上一番,折回正院时迎面碰上老管家,得知有一青年登门拜访容夫人。一开始容御只当容夫人又打起了小妹婚事的主意,便止了下人的通传,避于外间暗听屋内动静。连容夫人都察觉出风眠来意不纯,更何况是才思敏捷的容御。
他几乎一下子就有了猜测。
风眠梗着脖子,“你居然偷听了我和容夫人的谈话……等等……”他看一眼青年身上熟悉的衣裳,“你是容家的大少爷,叫……对,容御?!”
容御没有否认,只看着他再次问道:“好端端,你为何要打听容某的先父?”
十五年的旧案如今虽有眉目,但到底缺少真凭实据,今日他跑来容家,不过是先行探探虚实,想要弄明白当年容嵘既然死得不明不白,容夫人又为何吞声不言,半点儿都没有要伸冤的意思?而从适才的谈话试探中,风眠仍未解惑,但他却直觉容夫人的身上定有些蹊跷,毕竟其提及容家大房的容峥时,眼中有显而易见的恨意。谜团太多,风眠想不明白,原想着赶紧寻了沈临渊,将这恼人的活计转手出去,可迎面撞上容御,他眼珠子一转溜,冒出个想法来。
风眠先是顾左右而言他,只道自己是念及和小师叔旧日的情分才寻至府上,言语间并非有意打听什么,不过是情至切处顺嘴一问,实无冒犯之意。然而,不知是他遮掩的样子太虚假,还是容御心里一样对容嵘之死有疑问,几乎在他话音刚落之际,容御就蹙眉道:“风公子不必再隐瞒了。”
“好吧。”风眠摊手,“你是小师叔的儿子,该有知情权。不过真正调查此事的人可不是在下,究竟能否和盘托出,在下也没权利决定。”说着,还抱住胳膊故作惊怕模样,“那家伙冷心冷情,要知道我说漏了嘴,小爷的性命可就保不住了。”
“既如此,你就带我去见他。”
“行吧,不过今儿不成,这样,明日未时二刻饮月楼见。”
“好。”
转日未时初,容御以会书友为名出门,恰好在未时二刻赶到饮月楼,循着风眠留下的指示找到雅间,敲门而入,屋内风眠和另一个锦衣语带的青年早已等在了那儿。
因着已与风眠有过一面之交,容御这会儿便直接略过他,看向那周身气质卓然,身形似岭雪松月的男子。但见其面如冠玉,棱角分明,修眉凤目浑凝傲然之气,淡淡一瞥来,足令人心尖颤然。容御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男子腰间悬系的玉坠上,他目力不错,恰看见上面篆体镌刻着小小一个“沈”字。容御心神一凛,对男子的身份隐隐有所猜测。
风眠自认和容御不是头遭相见,又有自家小师叔的交谊在,这会儿便充当起中间人来,替二人引见。在道出沈临渊的身份时,风眠有意观察了容御的反应,见其依旧淡定沉着,心中不由对其多了几分赞赏与钦佩。好家伙,这还是他第一回见着有人在“活阎罗”面前如此淡然的,实在是佩服佩服。
“容御,我小师叔的嫡长子。呶,这位就是大名鼎鼎,可止小儿夜啼的‘活阎罗’溍小王爷。”
容御依礼见过,因着沈临渊神色冷淡,他索性收起文人见面打交道那股迂回劲儿,直言不讳地问出心中所惑。
对于自己早亡的父亲,容御其实印象不深,但影影绰绰的还是记得他在家为数不多的日子里,抱着自己耳提面命的谆谆教诲,甚至还记得父亲最后一次离家时,拉着自己叮嘱说:“我们御儿已经是小男子汉了,来日爹爹不在家中,御儿要好好孝敬娘亲,照顾好妹妹。”一边叮嘱一边又拉着他的手抚上容夫人初初显怀的小腹,“这个孩子出生时,我一定会尽力赶回来,但若是来不及,御儿要替爹爹照拂好知道吗。”
那时候小容御并未料及,父亲的这些叮嘱会成为父子俩最后的交流,也成了父亲最后留给亲人的遗言。
容御回忆起大伯携着父亲的骨灰还乡时的场景,那人哭得几乎快要厥过去,却始终无法说清楚他的父亲缘何罹难,只道宫闱斗争险恶,他的父亲是被牵连而亡。那时容御年岁小,看着母亲哭得肝肠寸断,大闹一时,到底认命地接受现实。这么些年来,容御也会想起自己的父亲,却从未想过他的死可能别有隐情。
沈临渊静静地看着容御,良久,薄唇轻启,“容峥所言不算全假,容先生当年确实亡于宫闱斗争。”
“那小王爷如今旧案重提是为了什么?”
“容御,你可知令尊亡故时,身上背负的罪名是什么?”
“罪名?”容御陡然睁大了眼睛,“我父亲一生仁心,救死扶伤,怎会怎会……”就连容峥当年还乡,说的都是容嵘无辜枉死。
沈临渊摇摇头,“十五年前,本王虽也是少不更事,但所见所闻却并非如此。”容嵘因嘉懿长公主与驸马萧云升的举荐而入了文宣帝的眼,被破格收录进太医院。而彼时溍王妃谢氏,也就是沈临渊的母亲体弱多病,容嵘几次进溍王府看诊,沈临渊与他亦有数面之缘。当年毒丸案发,溍王妃谢氏误食毒丸而亡,沈临渊孝中冷眼看着自己的父王和皇叔雷厉风行地料理涉案人员,可那份雷厉风行最终却是雷声大雨点小,到最后折进去的除了被废黜的太子沈修鄞外,也不过太医院院正容嵘一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