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眠早已猜到容御妹妹的身份,想到在憩院的旧事,暗自抿抿唇,少不得绷紧了神思,踏入香风阵阵的房间以后,连眼神都不曾飘忽一瞬。他一副认认真真诊脉探病的模样,教一旁的容御脸色缓和,心石稍放。
然而,容御的一口气刚刚松了没多久,就因为风眠渐渐蹙起的眉头,再次提了起来。他有些紧张地问道:“风先生,小妹的身子可有何不妥?”
风眠没有急着开口,静心悬脉一时,慢慢地收手以后,抬头对上容御满含担忧的目光,唇线紧抿,似是无奈般摇了摇头。“实不相瞒,我曾在京城给容姑娘诊治过一回。容姑娘的体弱之症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本就该精细地调养着,少思少忧虑,可我没料错的话,容姑娘该是心思重的,梦魇难除,愁思不解,郁结在心,这些年的调养难得有些起色,偏又受着刺激,倒是功亏一篑。”
容御陡然变了脸色,不复平日镇定,“还请风先生多费费心思,我……”
“这是自然。”风眠忙打断了容御的请求之语,心道,自己若是不费心思,只怕出了容府门,就会被某人给扔到城外尚未化冻的冰湖里去。“要想治好容姑娘,难也不难。体弱的症状可先服用汤药,然后逐步换服滋补药,不出半年,只需再用药膳调养便可。至于其他,那些郎中说的原也无错,心病还须心药医。不过,成日里憋闷在房中,倒不如多出去走动走动,散散心肠更好。”
一面说着,他一面起身,绕过屏风,转出内室,这才匆匆环顾一眼这屋内的布局陈设,清了清嗓子道:“虽说容姑娘身子骨虚弱,但也不必如此小心,平常开开窗扇通风也是好的。再者,适才一路行来,此处院落僻静宜人养病不假,可也未免太冷冷清清了。”置身屋中竟不比外头暖和多少。“若府中还有向阳暖和的院子,容姑娘住进去,这身子恢复起来想必要快上许多。”
从前容御对容嬿宁颇多照顾和偏爱不假,但他一介读书人,不免疏忽,确实不曾注意过府内的庶务,如今听见风眠的一番话,不由脸上作烧,心里对自家妹妹更添愧疚之意。“我明白了,这些确实是我的疏忽。”
风眠摇摇头,不置可否。
容家现在这样乱糟糟的状态,换了谁来应付,都不会比容御做得更好。
西跨院的庭院中,沈临渊负手而立,身长如玉,挺拔更胜苍松翠柏。这会儿他的目光静静地落在檀香才撑开的半扇隔窗处,瞥见那秋香色的帐幔时,负于身后的手不由微微合拢,面上神色莫测。完成差事的风眠通身轻松地出来,见着他如此,眉梢眼角勾起笑意,方欲开口打趣揶揄一二,忽而想起身后还跟着容御,硬生生地讲话吞咽了回去,只道:“小王爷久等啦。”
容御也觉愧然。
他光顾着惦记自家母亲和妹妹的身体,倒忘了好生招待这位溍小王爷,让人在冰天雪地里枯立半天,真真是太失礼了。
于是,他歉然笑着,上前赔罪。“御招待不周,失礼于小王爷,还望您海涵见谅。”一面说,一面侧身吩咐弄墨去花厅备下酒水,“还望小王爷与风先生多留一时,饮杯薄酒,暖和暖和身子。”
“不必了。”沈临渊淡声开口,“日后总有机会的。”
“是啊是啊。”风眠也跟着附和,“容兄不必客气,左右也不是外人哈哈哈。”
“……”
“咳咳,我是说,我与尔父本就是师叔侄的情谊,自不是外人,而小王爷与我又是生死之交,也就算不得外人了嘛,哈哈。”容御诧异的目光和某人冷厉的视线,让风眠只能挠挠头讪笑着解释两句,末了,便主动岔开话题,提出要去容家祠堂里给容嵘上一炷香。
外人不进家祠,这是约定俗成的,可风眠本就是容嵘的小师侄,如今惦念旧情,有心祭拜一二,容御自不会拘着俗礼搪塞推辞,倒是在看见沈临渊冷着一张脸同行进了家祠时,他才觉出怪异。可对上沈临渊冷淡的神色和淡漠的目光,一些话囫囵在唇边,容御到底没有说出口。
素闻溍小王爷行事无忌,今日想来亦是兴之所至,随心而为了。
# 第三卷:春风取花去
第59章 错认
容嬿宁迷迷糊糊的,感觉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光怪陆离,可惊醒过来以后却又茫然记不起究竟梦到了些什么,只觉得浑身冷汗淋漓,连着一颗心都酸酸涨涨的。檀香本来正为她的醒来而高兴,但见她神思恍恍惚惚,又立马担忧起来,“姑娘,你可莫要吓唬奴婢啊。”
清冷的冬风从半开的槅窗钻进房内,容嬿宁感受到一阵冷意,陡然从恍惚中清醒过来。冲着急得快要哭出来的小丫鬟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她轻声道:“好端端的,怎么就要哭了呢。”
檀香忙揩揩眼角,“奴婢这是高兴呢,姑娘你知道吗,你都昏睡了三日,奴婢是真的很担心。”
“我昏睡了三日?”见小丫鬟迟疑着点头,容嬿宁蹙起眉头,慢慢地记起昏睡前发生的事情来,神色也随之骤然落寞下去。她记起来了,父亲真正的死因被查明,那些掩于岁月尘埃中的真相被揭开,真实而无情的事实就像一把利刃,戳穿了这些年来自己的自欺欺人。
容嬿宁苍白的小脸上满是愁闷之色,檀香见了,有心规劝两句,可又不知从何劝起,千言万语在嘴边打了个转,最终只化为一句轻声安抚,“姑娘何苦自己为难自己呢。”
那些陈年旧事中的纠葛纷繁复杂,甚至牵扯到多方利益,夫人糊涂十数年,可归根到底,自家的姑娘都是最无辜的人。
自己为难自己……
容嬿宁闻言一怔,这样的话似乎也有谁对自己说过,可是是谁呢?她凝眉思索半晌,理不出半分头绪,倒对上小丫鬟担心不已的目光,便轻轻地扯了扯唇,柔柔一笑,道:“檀香,这些我都明白的。”只是明白与接受,不是可以同日而语的。
见小丫鬟张嘴还欲继续劝解,容嬿宁有些无奈地抚上自己的小腹,微微苦着脸道:“好檀香,我有些饿了呢。”
一听这话,檀香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忙不迭地就奔了出去,喊上外间伺候的松香,风风火火地就朝小厨房去张罗好克化的食物去了。另一边容御也得了西跨院传来的消息,一颗心久久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他收拾好书本,正准备赶过去探望自家小妹一二,脚迈出门又停了下来,皱眉先问起正院的情况来。
弄墨见问忙回道:“夫人处昨日一早就已经醒了过来,虽精神不济,但郎中说已无大碍,好好将养着便可。”
容御颔首:“夫人醒来可有问起什么?”
弄墨摇摇头,“翠声姐姐说了,夫人清醒后除了进食服药外,不曾说过半句话,便是连佛经都不曾敲念过,倒是捧着老爷留下的医书一坐就是半晌。”弄墨说得脸都皱成了一团,觑着自家主子的神色,忍不住试探着道,“公子可要瞧瞧夫人去?”
容御的视线落在不远处的枯梅虬枝上,良久,轻轻一叹。他拂袖提步,方向却不再是朝着西跨院的方向,而是一路去了容夫人的正院。这几日,因着容夫人病中静养的缘故,原本在正院伺候的丫鬟婆子都被打发地七七八八,如今容御迈入院内,也只看到廊檐下一个守着小药炉的小丫头,一时倒显得比西跨院还要冷清许多。
将弄墨留在院中,容御掀帘入屋,浓郁苦涩的药味扑鼻而来,他看到翠声捧着一碗黢黑的药汁从内室出来,当即眉头一皱,问道:“夫人没有吃药?”
翠声摇摇头,低声回道:“除了大姑娘回来那一次夫人勉强喝了两口,再后来每一碗药夫人都不肯碰。”一碗药凉了又热,热了又凉,最后都入了泔水桶。翠声心里着急,几次要去沁阳居回禀,可都被容夫人给拦住了。眼下见着容御过来,她不禁红着眼眶请求道:“少爷多劝劝夫人吧,总如此下去,可不成呀。”
容御闻言轻皱眉头,“重新端一碗汤药送来。”
吩咐完,便朝容夫人的卧室而去。
立在屏风外,透过朦胧的轻纱看向那道模糊消瘦的身影,容御心下五味杂陈。
那是孤身将自己与两个妹妹拉扯长大的母亲,纵使伍氏当日指控是真,他作为儿子的也无任何立场去指责什么,不过是为着妹妹心寒不值,却无法冷眼看着容夫人这般不顾惜身子。于是,他声音微哑地道:“母亲该多保重身子才是。”
那道模糊的身影微微一动,但很快又恢复原本端坐的模样,过了许久,满室清寂之中才响起容夫人嘶哑的声音。她语调仍旧冷淡,但话中却有掩不住的情切。她道:“阿渔不肯来看我一眼,想来定是不肯原谅我了。”
“我一直知道,阿渔是个好孩子,她乖巧听话,哪怕在我这里受了委屈,也总是很快就不放在心上。她小小的一团,卯足了劲儿要讨我开心,可我……”
“阿渔喜欢兔兔花灯,我给她买灯时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里面可都是孺慕与信赖,可她哪里知道,就是她心心念念的娘亲转头将她交到了拐子的手里呢。”
“我总想着当年要不是因为坏了阿渔,就能陪在你父亲的身边,不至于教他临死身边连个陪伴的亲人都没有。可是,阿渔有什么错呢,她也是你父亲心心念念盼了十月的孩子,是你父亲留给我最后的念想,可我却那样糊涂……”
“御儿,你也是责怪为娘的是不是?呵,娘这一生罪孽深重,当真是应了算命先生一句命硬如铁,刑克眷属呐。”早年姻缘坎坷,好容易守得良缘,又教夫婿客死他乡,到后来,连他留下的孩子也没能照顾妥帖。容夫人痴痴地说着,似要将满腹愧悔的言语说尽,可说着说着,到底体力不支,剧烈地咳嗽起来。
恰正在此时,翠声捧了新熬好的药汤过来,容御亲自接下,绕过屏风送至容夫人的病榻前,他看着形容枯槁到半点儿不复往日端庄清持模样的容夫人,神情一僵,心中更是无比沉重。他坐在榻边的矮杌上,慢条斯理地舀药吹凉,然后将要送至容夫人的唇边,迎着她悲怆茫然的眼眸,徐徐道:“母亲,您养好身子才是最重要的。阿渔她……她身子弱,也病着,不好过来看望您。”
容夫人怔怔然,“是了,阿渔的身子不好,外头这样大的风雪,她又该生病了。阿渔不爱吃苦药,该叫翠声多备些蜜饯送过去。”
守在不远处的翠声闻言,忙道:“夫人放心,蜜饯早已送去了西跨院。”
这时,容夫人脸上才露出淡淡的笑容来。
看着容夫人脸上的淡笑,容御却慢慢地攥紧了手上的药匙,他不由想起往年阿渔旧疾复发时,西跨院满室药味中掺杂着的浅浅的蜜饯香味,原来……
容夫人却看着容御道:“御儿,事到如今,娘所求无他,只盼着你们兄妹能够好好的。欣儿脾性乖张,好在若初能够包容她,唯一教我放心不下的,也只有你和阿渔了。”说至此处,容夫人的声音渐低,神色中更多了些自嘲,“御儿,娘对不住阿渔甚多,如今谈起弥补,亦是可笑荒唐得很。好在容家还有你在。”
容夫人絮絮说了一时,却在容御手中药碗渐凉的时候抬手接过去,无须药匙,仰脖一饮而尽,而后就阖上了眼。见状,容御没有多语,静坐一会儿,见容夫人似是沉沉睡过去了,方起身离开,却不知容夫人在他走后缓睁双目,垂泪半日。
容御到西跨院的时候,已近晌午,暖暖的阳光倾洒下来,倒教小院多了许多暖意。许是房间的隔扇半开通风,屋内的药味清淡,不至于教人难耐。看着小姑娘恢复了几分血色的脸庞,容御高悬几日的心这时候才算彻底地落了下来,他屈指在小姑娘的额角轻轻一敲,咬牙故作“恶狠狠”状,“先前答应阿兄的话,都给忘到爪哇国去了?知不知道阿兄又多担心?”
容嬿宁忙抬手捂住自己的额角,眉蹙眼红煞是委屈地道:“阿渔没有忘,阿兄莫要冤枉人。”
“那好端端的去一趟寿宴,怎的就染了风寒,还触发了旧疾?”若非旧疾缘故,此一番何至于吃这样大的苦头。
容嬿宁一默,为何会染上风寒?还不是在梅园雪地里贪留太久,湿了绣鞋,寒气侵体。然那日梅林之事,容嬿宁到底没和自家兄长提及,这会儿见容御蹙眉不悦,她便轻轻地扯了扯他的衣袖道,“阿兄,我的身子我清楚,况且有风神医的药,我没事的。”
“风先生的药能医好你的身子,可是阿渔,你心中有事不要总瞒着阿兄,须得记得,万事总有阿兄为你顶着,你只需要无忧无虑的做阿兄的小阿渔,明白吗?”容御语气认真地道。
容嬿宁对上兄长诚挚的目光,愣怔之余,却浅浅一笑,柔声道:“阿渔都听阿兄的。”顿了顿,她又忍不住开口询问道,“她……还好吗?”
这个她自然指的是容夫人了。
“身子不比从前,便是近来精神都有些恍惚。不过,有风先生的药方在,不会出差池的。”容御说着,一叹,“母亲今日悔不当初,却不知伤害一旦造成,又岂可三言两语挽回。阿渔,你无须有任何的负担,不过是过去,还是现在,所有的一切都与你无关。”
容御担心自家妹妹心思细腻敏感,又会将自己逼进死胡同里,委屈求全。
可容嬿宁却笑得淡然,她轻声道:“阿兄不必担心的呢。”
她不会不顾孝道,对容夫人不管不问,但也不会再向过去那样傻乎乎的,心存许多孺慕,贪恋不可求的慈爱。
小姑娘眼眸清亮,有着旧日里不曾有的神采,这令容御不免意外,但终归是他乐于见到的,故而他并未探究这样的变化缘何而起,只舒展了眉头,轻轻地揉了揉小姑娘柔软的发顶,道:“过两日清音寺的玉梅就要开了,阿兄领你一道去赏看,嗯?”
江陵城外清音寺,玉梅媗妍天下闻名。听容御提起,容嬿宁不由地想起那满山梨花雪白的盛景,眼中也跟着添了亮光,自是一口答应下来。其实,亦不单单只为了赏梅,容嬿宁也想去佛殿礼拜祈福一二。
因此,过了两日,容嬿宁身子大好,便早早沐浴更衣梳洗完毕,寻至沁阳居容御处,后者看着整装待发的小姑娘,先是一愣,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早前的承诺,忙吩咐弄墨去备下马车香礼,一通折腾下来,到清音寺时,寺中香客已是络绎不绝。
容御有些懊恼地道:“都怪阿兄一时疏忽,险些忘了今日的约定,倒是来得晚了些。”这般时辰,瞧着佛寺里形形色色的香客,只怕后山梅林里的赏花人也不少。
容嬿宁正小心翼翼地扶正戴在头上的幕篱,闻言,轻轻掀起半角轻纱,抬眸看向一脸苦闷的兄长,浅笑道:“清音寺中香火鼎盛,不论早晚都会如此,阿兄何必自怨自艾。”说着,有抬眼看向正殿的方向,“况且阿渔今日并非只为了赏花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