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兄长愚钝了。”
“阿兄是关心则乱呀。”
容嬿宁轻轻一笑,放下幕篱上的轻纱,道:“阿兄莫若先去寻元亮师父吃茶,等阿渔拜完神佛再去找你呀。”元亮,未出家前与容御曾是同窗挚友,后因身子骨弱,听从禅师指示,入佛寺休养,后来竟不知为何剃度出了家。容御从前自书院归家,偶有闲暇,都会来寺中寻人品茶对弈,这事情都是容嬿宁十分清楚的。
“也好。”身在佛寺,容御倒无许多顾虑,只叮嘱檀香要仔细陪同,莫让旁人冲撞了容嬿宁去,“记得来寻阿兄。”
容嬿宁自是乖巧地应下。
目送容御的身影远去以后,容嬿宁方扶着檀香的手慢慢地步入佛殿,跪在满殿神佛前,她一心虔诚,小声祷告,半晌,添过香油钱,方接过小沙弥递过来的签筒。
哗啦啦,哗啦啦。
竹签落地,容嬿宁心弦微微铮然,轻拾起竹签,尚不及看清上面的签文,一旁的小沙弥便已笑盈盈地将竹签接了过去,但听得他声清如梵音,一字一句地念道:“温柔自古胜刚强,积善之门大吉昌,若是有人占此卦,宛如正渴遇瑶浆。”念毕,小沙弥笑得眉眼弯弯,朝着容嬿宁道,“女施主此为上上签,正应着仁宗遇仙,女施主所念诸事皆吉,况有神佛护佑之余,尚有贵人和合,正是福寿绵长的签文。”
檀香闻言,喜不自胜,拉着容嬿宁的衣袖道:“姑娘,这是上上签呀!”
小沙弥看着眼前笑容浅淡柔和的女施主,眼中善意满溢,又悠悠地添了一句:“女施主且放宽心怀,自可见柳暗花明,百般祥瑞。”
“多谢小师父。”容嬿宁盈盈一拜,手握着签文,一颗心始觉安定。
解完签文,容嬿宁看着时辰差不多了,便领着檀香一路往禅院的方向去寻容御,可正经过一稍显僻静的处所便突然听到一阵轻轻的啜泣声和着女子不满的控诉。那声音的来源恰是容嬿宁去路的必经之地,一时之间容嬿宁便不得不停下脚步来,寻思着该是要重新择路,绕行一程。可还没等她转身离开,就听见那厢的声音再度传来,话里提及的人倒教她觉得分外耳熟。
“二表哥,你当真不记得禾儿了吗?为什么每次都躲着禾儿呀?你……你难道真像那些下人说的那样,是看上了容家的那个病秧子?”
容家的病秧子?
容嬿宁不由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被积雪濡湿的裙边,难得撇了撇嘴,这莫非说的是自己?只是苏禾口中的二表哥,容嬿宁抬眸朝前望去,透过稀疏的林木,正见着一道修长如劲竹苍松的元青色身影。哪怕只是一道背影,容嬿宁还是一眼就认出来,那该就是阿兄口中如今正在州府衙门中忙忙碌碌的溍小王爷沈临渊。
不是说“谢二郎”已经外出云游,怎的今日他又戴上面具扮起了谢二郎,还惹上了苏禾?
幕篱下,清澈明亮的杏眸扑闪一回,容嬿宁自觉这会儿自己不该逗留于此,便轻轻握了握檀香的手,示意她折身原路而返。可檀香不知是被冷风吹懵了脑袋,还是被苏禾一句“病秧子”惹恼了,反错会了容嬿宁的意思,抛下一句“姑娘,您瞧奴婢的”后,就提着裙子,一路拨开那稀疏的花木,对着被惊着的苏禾,斥道:“苏姑娘原也是大家教养,今日竟在人后口出不逊,我家姑娘又岂是你能随意辱没的!”
苏禾本是偶然得知“谢云舟”根本没有离开江陵,故而才一路跟随来到清音寺,又耐不住心头愤意,故意在这僻静少人的地方将“谢云舟”拦下陈情,可她一番情真意切,面前的男人却冷如寒冰,一言不发,她羞恼激愤下,不顾其他,恶语出口,又怎料容嬿宁主仆会在这儿窜出来。
一时之间,苏禾的脸色红了又青,倒是半点儿不逊色于五色斑斓的走马灯。
“暗处偷听,难道就是知礼明矩么?”苏禾梗着脖子道。
容嬿宁立在原地,察觉到一双凌厉深邃的目光投射过来,她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却在听见苏禾的质问时稳住身形,十分无辜地道:“我原是要去禅院寻阿兄的,从前殿去禅院,我只知道这条路。”
“……”
苏禾被堵得无话,索性道:“如此,你还不速速离开。”
容嬿宁自不想在这处掺和,可苏禾颐指气使的语调却教人忍不住蹙眉,她瞥一眼老神在在抱臂旁观的男人一眼,将视线落回到苏禾的身上,“若是我不曾记错,苏姑娘适才似乎提到了我?”
容嬿宁性子软和,倒也没有任人骂到脑袋上还蒙头不顾的道理。
苏禾难得踏出闺房,见上心心念念的人,这会儿自不想跟容嬿宁一处掰扯,少不得低下头为一句“病秧子”道歉,末了却又将头一扬,没好气地道,“歉我道了,你能走了吗?我与我二表哥一处说话,难道你也要跟着掺一脚不成?”
她原以为依着容嬿宁素日的脸皮,闻听这句话,自当知趣地离开,可却不料这姑娘不走便罢,还在自己话音落下后露出一副一言难尽却又欲言又止的表情。
“容嬿宁,你作甚露出这样的表情来!”
容嬿宁抿抿唇,小声地道:“苏姑娘,我觉得你可能认错人了。”
“……”
“这位公子似乎并不是谢二公子。”
“你胡说八道什么?”苏禾瞪大了眼睛,她又不是傻子,哪里会认错人。
可是面前头戴幕篱的小姑娘却颤颤地抬起手来,轻轻一指,苏禾顺着她指着的方向看去,只见男子腰间元青色的衣料之上正垂挂着一只莹润的玉坠,她目力不错,恰能看清上面小小的一个“沈”字。
苏禾脚下一个踉跄,面上血色尽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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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容小宁:乖,但又不完全乖。想欺负我,我也是超厉害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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扇子碎碎念:最近可能是诸事不顺,工作忙活一通,却状况百出,有点儿难过。o(╥﹏╥)o日更有点难,但有空的时候我会更多点儿,看我周末两天完成了一万五的榜单呢(叉腰,骄傲)
进入第三卷了,我的渊宁终于要开始甜了吗!!!是的吧……
第60章 如是
苏禾不可置信地扭头朝身后的男人望去,相似的身形,几乎无二的银质面具,可偏偏那块玉坠蹊跷得很,压根不应该出现谢云舟的身上。
沈,那可是皇姓啊。江陵城可没有哪户哪门是姓沈的。
直到这时候,苏禾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似乎自从自己当路拦住人以后,眼前这个男人自始至终就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浑身甚至还散发着一股生人莫近的气势。
苏禾的脸霎时间惨白起来,她唇瓣颤抖,手指哆嗦地抠住自己的裙边,看向男人犹不肯认命般唤道:“二表哥。”声音几乎都要哭了出来。
可男人却半分眼神都没有分给她,那一双深邃如旷古幽潭的眼眸蓄着清清淡淡的笑意,一眼不错地盯着小路另一端素衣白裳的小姑娘,或许是因为幕篱阻隔,无缘得见小姑娘的神色,男人还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久久的沉默让苏禾逐渐认清现实,她不敢细思这身佩镌刻“沈”字玉佩之人的身份,若当真是传闻中那位主儿,那她方才的冒犯岂不是在太岁爷上动土?苏禾几乎快要哭出来了。
“我……我……不知……不是故意的。”急匆匆地扔下这一句话,苏禾拿着帕子,掩着脸,竟是直接择了小路,落荒而逃。
趁着男人未开口发难,此时不跑又更待何时。
容嬿宁震惊地看着苏禾的背影消失在小路的拐角处,又看了一眼负手立于原地不作言语的男人,脚下莲步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半步,然后浅浅福身施罢一礼,便欲携着檀香离去。
她想,既然这位小王爷罩具覆面出行,想来是不愿他人识破其身份的,虽然自己方才的举动无异于向苏禾戳穿了他的伪装,但依着他那会儿浑身不耐的模样,自己约莫也该是“救”了他一回?那么,眼下自己悄然走开该是最为妥当的。
然而,她刚刚迈出去的步子还未落地,便因着一道沉金冷玉的声音而僵住了动作。
“我原不知容姑娘有这样的好眼力。”
当初栖霞苑外,这姑娘一眼就对“谢云舟”的身份生疑,及至谢家梅林赏玩时,见自己卸下伪装也无多少意外,更遑论适才残枝林丛相隔,她不远不近地站着,竟也能仅凭一道背影认出自己来,沈临渊眸色转深,目光一分不错地落在容嬿宁的身上,似是探究,又似已看破一切。
容嬿宁杏眼圆睁,辨不清眼前人话里的意味,踟躇一会儿,只能小心翼翼又认真地道:“沈公子过奖了。”
“呵。”男人的笑如碎雪落于翠竹叶尖,轻不可闻,偶然闯入耳中,无端勾得人心弦一颤。容嬿宁圆溜溜的杏眼中不由得多了几分诧然,很是意外地看着沈临渊那一向淡漠的凤眸里星星点点缀着的笑意。
原来传闻中冷厉无情的“活阎罗”也会笑得这样纯粹么?
隐隐约约之间,容嬿宁好似听见风吹枝叶的扑簌声里多了一点儿不同的声音,噗通、噗通、噗通通……一声比一声更高、更快。下意识地,容嬿宁别开脸,视线飘忽落于别处。
“沈公子今日做此装扮,想来应有要务在身,嬿宁就不打扰公子了。”斟酌着言语,容嬿宁说完,再次福身施礼,意欲抽身而去。
可是,这一次还是被沈临渊给喊住了。
沈临渊看着两次三番想要“逃离”的小姑娘,心里兀的多了几分郁气,可视线触及小姑娘手里那几乎要被绞作一团的绢帕,下压的唇角再次微微扬起。他往前两步,走到小姑娘的近前,微微弯下腰,居高临下地看向面前身形纤弱的女子。幕篱轻纱朦胧,他看不清她的神色,但这不妨碍他感受小姑娘的局促不安。
沈临渊开口时和缓了语气,素来清冷的嗓音里平添了点儿温和,似是揶揄般道:“我又不是食人的山中猛虎,容姑娘怎的见了我就躲?”
皱巴巴的绢帕终于被松开,白皙的指尖收了力道,改而勾着帕子轻轻地打了一个圈儿,容嬿宁微微侧过头,隔着轻烟般的白纱看向跟前的人,清亮的杏眸中浮现一丝诧异。这样打趣的话居然是出自那教人闻名胆颤的小王爷之口?容嬿宁不由得怀疑是不是自己认错了人,毕竟声音也可伪装,谁知道面具之下藏着怎样一张脸。
只是不给她怀疑的机会,面前的男人慢悠悠地抬手,竟是直接取下了面具。
修眉轻扬,凤目蓄笑,端的眉目清朗,不下宋玉潘安。虽那张俊脸上挂着容嬿宁并不熟悉的温和笑意,但的的确确是沈临渊没错了。
容嬿宁不自在的偏开视线,好半晌方轻启朱唇,弱弱地道:“嬿宁是怕贻误了公子的正事。”
“正事?”沈临渊挑眉一笑,垂眸瞥一眼手中的面具,道,“佛门清净地,我能为何正事而来?”说着,他朝清音寺后山的方向望去,缓声继续道,“素闻清音寺玉梅盛开之际乃为江陵绝景,故此前来一睹胜景罢了。”
“嗯?”容嬿宁有点儿懵,这是在与她解释来意?
而就在此时,沈临渊嘴角的笑意稍敛,目光再次投了过来,语调浅淡地提出了同行赏梅的邀约。
容嬿宁委实不曾料及眼下的情景,她愣愣地盯着沈临渊瞧了一会儿,许久之后,确定不是自己幻听了,才踟蹰着开口道,“这样不合规矩的。”孤男寡女,把臂同游,若教旁人看去,岂知会传出什么话?
沈临渊道:“这样的确是有些为难姑娘了。”紧接着,在容嬿宁要松一口气之际,又不紧不慢地道,“看来我只好另外寻位小师父带路指引,不然再迷路寺中,还不知会撞见什么人。”
迷路寺中?
容嬿宁想到方才苏禾拦着沈临渊“剖白心意”的场景,原来是他迷路了,所以才被苏禾给撞见拦下的?
此时容嬿宁倒忘了,依着沈临渊的身份和素日行事之风,若非他有意利用,苏禾哪里有机会出现在他面前,还恰好被她给撞见?
这会儿听着沈临渊淡淡的语调,容嬿宁反不知为何听出了一丝淡淡的窘迫,一时不作他想就开了口,“梅林离此不远,我领公子过去吧。”话说出口,又顿觉不妥,立即小声找补道,“权当是对公子此前恩情的一点儿报答。”
容嬿宁盘算着时辰,估摸自家兄长和元亮小师父的对弈没有那么快结束,如此先引路再回去寻人该是不耽误事的。
然而,当梅林在前,耳闻不远处传来的莺声燕语,沈临渊步伐就停了下来,声音清冽地道:“径直而入,倒非赏梅的好去处。”说完,不等容嬿宁有何反应,就负手舍了通向玉梅林的路,反而择了另外一条不知通向何处的青石板小道。
容嬿宁抬眸看一眼男人清冷颀长的背影,心中疑闷忽起,可抿了抿,她还是低着头跟了过去。
说是她为他引路,可到头来,眼看着他穿林过道,在这清音寺僻静的偏院里信步而行,哪里像是不识路的模样?路过一棵参天如盖的菩提树下时,容嬿宁脚步微顿,抬眼一瞥,忽而反应过来这处院落的名字来。
如是阁。
她记得,有一年冬日,她与兄长到清音寺中进香,游玩时曾无意闯入过如是阁的院落。那会儿嬉雪玩闹,一时忘情,动静闹得大了点儿,有个常在如是阁洒扫的小沙弥跑出来,低声提醒说,如是阁原为贵人捐修,虽则坐落于寺中,但却是实打实的私人地方。
容嬿宁再次看了一眼前方的元青色背影,心道,小沙弥口中的贵人莫不就是沈公子?
如是阁中,容嬿宁看着男人轻车熟路地在临窗的桌案前落座,又慢条斯理地斟了两杯热茶,动作行云流水,不见半点儿生疏。心里那三分揣测,在当下成了十分的笃定,容嬿宁便立于门口,不肯往前半步,在沈临渊抬眼看过来时,稳住心神,像是不经意般开口说道:“沈公子,我出来许久,想必我阿兄该着急了。”又说,“公子既已到了这儿,那我就不打扰公子吃茶赏景了。”
沈临渊斟茶的动作微微一顿,声清音冽地道:“吃杯茶,暖暖身子再走不迟。”
做的是相邀饮茶之举,可话里话外却是不容置喙。他将其中一杯茶放置于自己对面的位置前,而后好整以暇地看向立在原地不肯挪步的小姑娘一眼,“偌大个清音寺中,不会有它处更适宜赏景。令兄那里,有时雨传话,不会着急的。”
“可这是不合规矩的。”容嬿宁还心心念念顾忌着男女之防。
沈临渊微蹙眉头,道:“规矩?呵,你那丫头就守在门口,我还能对姑娘不利?况且若本王真当对你如何,从盛京到江陵这一路上,岂不多的是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