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奴婢就谢过姑娘了。”听雪闻言忙利落地改了称呼。
容嬿宁见她如此,轻轻地笑了笑,便扭头吩咐檀香领着听雪去西跨院的侧厢房住下,末了又叮嘱她道,“母亲那处,晚些时候再过去回禀。”
檀香自是点头应下不提。
直到晚间用膳时分,容御得了消息,特意过来西跨院一趟。本来他对沈临渊的用心持有几分怀疑,可当他亲眼见着听雪为自家妹妹诊脉调理身子后,心头疑虑虽存,却对听雪少了几分排斥,不过简单叮嘱敲打几句,便离开了。
自从听雪在容家安顿下来以后,照顾起容嬿宁来可谓处处用心,眼见着自家妹妹的脸色一日比一日红润,容御的心才算彻底放下来。
时间转眼翻过年节,一片喜气尚未完全褪去,正院里缠绵病榻数月的容夫人病情日渐反复,成日里疯癫絮语,神露痴态,惹得翠声担忧不已。
翠声清楚,凭着自家夫人做下的旧事,大少爷和二姑娘寒心是难免的,可她自幼受容夫人的恩惠,终究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她受罪,于是一番思量之后,她寻至容御跟前,道:“公子,夫人的身子需要静养,奴婢想着清音寺环境清幽,更有佛祖庇佑,不知能否让夫人去寺中静养?”
容御闻言眯了眯眼,“这是她的意思?”
翠声忙摇摇头,“不,是奴婢,是奴婢不忍见夫人如此,也不忍见公子与姑娘为难。”
容御闻言沉默许久,最终还是点了头。
诚然容夫人于他,一向疼爱无假,可只要想起她曾经那样狠心地对待容嬿宁,容御仍是无法原谅他。将容夫人送去佛寺,或许外人不知原委要议论上几句,但这无疑对容夫人、对容嬿宁、对他都是最好的安排。
于是,过了两日,在元宵节的第二日,容御就亲自护送容夫人上了山。清音寺有元亮在,容御到底还是放心的。
容嬿宁知道容夫人离府的消息后,出了好一会儿神,她想起陈年旧事,恍若一梦,曾经久久想不明白的事情,如今都有了答案。尽管她仍然不能理解容夫人的心思,但比起从前,终归是看开了,想明白了。
兴许此生,她与母亲,是真的母女情分浅薄罢。
倒是容婵欣得知容御将容夫人送去佛寺后回家大闹了一场,她口口声声控诉长兄无心冷情,扣了一顶又一顶不孝的帽子在容御与容嬿宁的头上,可当容御冷声问她,容夫人病中她人在何处时,容婵欣却哑口无言。
容家的事儿在江陵城虽没有闹得满城风雨,但作为姻亲的林家却清楚内情。林家二老不耻容峥狼子野心,残害手足,但更瞧不上容夫人为着一己私心,竟对自己的亲骨肉那样狠心。当年林容两家换亲,固然有林若初相中容婵欣的缘故在,但更多的却是容夫人的算计。
是容夫人不喜幼女,决心要将林家这门好亲事换给自己的长女,所以才屡次安排,有意撮合,让林若初和容婵欣日久生情;也是容夫人冷待容嬿宁的态度,让林家二老心思动摇,竟生出荒谬的猜测,以为容嬿宁并未容家亲女,这才对儿子的荒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今真相大白,林家二老只觉胸中梗着一口气。如斯荒唐事,闹将起来,连他林家的脸面都要挂不住。
林家二老的态度,容婵欣都尽数看在眼里,她害怕担心,哪里敢回娘家探望,生怕惹怒二老,自己就该在林家待不下去了。于是,索性就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甚至偶尔她也会埋怨容夫人,埋怨她的荒唐竟要报应在自己的头上。
容婵欣看着一脸冷淡的容御,有些不理解,她问道:“大哥哥为何能够这样心肠冷硬,娘亲就算有什么不对的,可到底还是我们的娘亲不是为何你……你这样就不怕别人骂你不孝,自毁前程吗?还有她容嬿宁不是一向自诩乖巧孝顺,怎么这一回倒跟个小白眼狼似的?”
容御“呵呵”一笑,俯身弯腰,凑在容婵欣的近前,声音中的温润褪去,染上几分冷淡与痛意,道:“容婵欣,你是真的记性不好,还是根本就没有心。没错,母亲对你我二人并无不好,可是对阿渔……阿渔四岁那年冬天为何会高烧不退差点儿夭折?还有你以为阿渔六岁那年走丢当真只是意外吗?容婵欣,何苦自欺欺人呢。”说着,直起身来,负手而立,背对着容婵欣道,“送她去清音寺是调养身子,清修静心,没有人要对她如何。赡养事宜,我自会一力承担。便是阿渔对她,纵有怨言,也从未冷眼旁观,置之不理。容婵欣,你若是真的孝顺有心,该去多探看探看母亲,而不是在这里撒泼现脸。”
“……”
容御没有再去理会自己这个妹妹的失魂落魄,向弄墨扔下一句“送客”后,就抬步离了前厅。转过月门,看见身披斗篷立于桃树下的小姑娘,脸上的冷意散去,“今日风急,怎么出来了?”
“阿兄莫担心,我的身子没关系的。”似是听见前厅里传来呜呜咽咽的哭声,容嬿宁蹙了蹙眉,轻声问道:“阿姐她……她真的没事吗?”
容御摇摇头,“她想明白了就会没事的。”
容婵欣任性归任性,但总不是没脑子的人。
容嬿宁:“阿兄,过去的都过去了。等母亲的病好了,还是把她接回家来罢。”
她和容夫人的关系可能永远都不会像阿姐和容夫人那样,但生养的恩情她不会忘。她孝养她,仅此而已。
容御摸了摸她的头,无奈一笑,“阿兄都明白。”
兄妹二人正站在一处说话,那厢容婵欣就红着一双眼从前厅走了出来,见着容嬿宁时,容婵欣的脸上闪过一抹不自在,但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埋下头匆匆地离开了。
而就在容婵欣离开不久,门上便有人来报,说是谢家姑娘来了。
“云涔姐姐?”容嬿宁眸色顿时一亮,小脸满是欣喜,“我可是许久没有见着云涔姐姐了!”
一旁的容御便道,“去见你云涔姐姐罢。”
“嗯嗯。”容嬿宁点头应下,提起裙摆就往外迎去,可没走两步就突然停下来,她转过身看向亦步亦趋跟在自己身后的兄长,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阿兄,你要出门么?”
容御面色微僵,轻咳一声,“是,是吧。”
第65章 六五
西跨院中的空地上,小炉灶热气氤氲,灶上煨着热茶,听雪正跪坐在软垫上,手持茶匙柄,轻轻地拨弄着。一旁的石桌前,容嬿宁与谢云涔相对而坐,面前摆的是一盘棋局,局面上黑白两子半分天下,白子步步为营,黑子却杀气腾腾。
容嬿宁拈着棋子,凝眉思索半晌,迟疑着将白子落于一隅,然而棋子将将落定,对面谢云涔便挑眉轻笑了一声道:“嬿宁儿,你这可是大意了呐。承让承让。”
言落棋落,黑子一招击敌,确是胜负已分。
容嬿宁细细地将棋面观察了一回,抬头看向对面眉目轻扬的飒爽姑娘,浅笑着说道:“云涔姐姐的棋艺还是一如既往的精妙,我认输。”
谢云涔朗笑两声,托腮道:“说起琴棋书画,姐姐我也只有这一样能拿得出手了。”她的棋艺可都是身在边关时,谢定亲手教出来的,棋局如战场,杀伐决断,容不得一丝犹疑。“不过嬿宁你的棋艺倒比从前好了点儿,以前你那可是臭棋篓子一个。”
她语含揶揄,容嬿宁不由微微红了红脸,“云涔姐姐你又取笑我。”
“我可没有。”
“其实,这些日子我阿兄教了我许多,我算是学了点儿皮毛?”容嬿宁眨眨眼,轻声道。
谢云涔眉梢一挑,“你阿兄?哎?嬿宁儿,你说,我与你阿兄比,谁更厉害?”
“……”容嬿宁默了默,弱弱地道,“尺有所长,寸有所短。你俩……嗯,各有千秋。”
她在心里合计一回,私以为云涔姐姐的棋艺遇着自家阿兄,真不一定能占得多少上风,毕竟云涔姐姐棋路明朗,而自家阿兄心有九窍,棋风诡谲,想要输也不是那样的容易。
谢云涔一眼看穿小姑娘的心思,不由“嗐”了一声,嘟囔道,“刚才我就该把你阿兄拦下来一较高低。对了,你阿兄这会儿出门要去何处,这再有两月就该会试了,他怎的每日这样清闲?”
“阿兄他近来一直都在备考,正准备要进京去,今日突然出门,想来是采买会试要有的书籍笔墨了。”容嬿宁不甚确定地说道。
其实,往常这些都是弄墨外出准备的,容御倒是难得出门去。
“谢姑娘,姑娘,请用茶。”
趁着二人棋局罢的空闲,听雪忙舀了两碗清茶奉上,之后忽而忆起早先让小厨房准备的茶点,又匆匆地赶过去。
眼看着听雪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处,谢云涔才懒懒地收回视线,有些疑惑地问道:“这丫头我瞧起来有些眼生?”
“嗯。”
“她这走路的脚步声情不可闻,身形看上去也不似一般的丫头,倒像是个练家子,嬿宁儿,你阿兄从哪儿给你寻了这么一个贴身丫鬟,瞧起来确比檀香那小丫头抗打呢。”谢云涔的眸光亮晶晶的,捏捏手,大有想要和听雪较量一番的阵仗。
容嬿宁素来与她亲厚,便也没有瞒着她听雪的身份来历。
谢云涔捏手的动作一顿,僵着脖子看向容嬿宁,不可置信地道:“你的意思是说,是我二哥哦不对,是我那个便宜表哥送给你的?”谢云涔吞了一口口水,干笑道,“嬿宁儿,你可真是深藏不露呐。”
以前,谢云涔和旁人一样,只听说过沈临渊这个便宜表哥的名声,没有见过真人前,也当是传闻不可尽信,可自打上回谢老夫人有意无意的一句暗示,二哥骤然离家后凭空冒出来的沈临渊,她就一下子反应过来,那个在谢家神出鬼没的二哥哥原来是沈临渊冒充的。怪不得,她那原本憨厚可爱的二哥哥只要一戴上面具就会变得冷酷无情。
谢云涔洞悉自家便宜表哥的身份以后,也曾跑到州府衙门去探亲,想着会一会传闻中可止小儿夜啼的活阎罗,可每每还没见着人,就被人给扔了出来。
她一身狼狈跑到自家祖母面前告状,谢老夫人却笑笑道:“我们阿渊可不懂得怜香惜玉,把你扔出来还是看在你是他亲表妹的份上呢。”
可就是那样一个家伙,居然还能干出来给人家未出阁的姑娘送丫鬟的事儿?
有猫腻,有猫腻。
谢云涔当即来了兴致,有心从容嬿宁这儿探问一二,可小姑娘看着她的一脸兴味,只面无表情地道:“云涔姐姐,你想太多了。”
“怎么就是我想太多了。”
容嬿宁无计可施,只好将当日清音寺发生的事儿三言两语解释了,末了道:“云涔姐姐可莫要胡说了。”
“……”谢云涔摇摇头,心道,还真是有猫腻。
凭着他溍小王爷,暗夜司指挥使的身份,还能制不住那些宵小之徒?需要留下这样一个训练优良的女暗卫来?
不过觑着小姑娘的神色,谢云涔也不好多言,只得道,“我不胡说不胡说,左右有这么一个丫鬟在你身边,日后我也能放心点儿。”
她说话时,语气微微怅然,闻言,容嬿宁不由轻轻地蹙了蹙眉,“云涔姐姐,你怎么了?”
谢云涔端茶轻抿,继而抬头望向不远处将将打苞的桃花,道:“边关来信,近日恐怖太平,我二叔已经启程,不日我也要动身了。近日我来,其实就是为了跟你辞行。”
“辞行?”容嬿宁瞪大了眼睛,“云涔姐姐你还要回边关去,可谢奶奶不是说,要你留在江陵么?”
谢云涔已逾及笄之岁三载,平常的姑娘家这般年纪早该谈婚论嫁,可谢云涔常年身在边关,陷于沙场厮杀,这婚事一拖再拖,谢老夫人为此忧心不已。这一回趁着谢老太爷大寿,谢老夫人将人召回身边,打的就是要将人留在江陵,好好地说一门亲事。
“谈婚论嫁,然后一辈子困在深宅大院之中?这可不是我谢云涔想要的生活。我这双手拿的是刀枪棍戟,守的是山河安宁。嬿宁儿,比起江陵阜盛,我更爱沙场莽莽。”
“可我舍不得你。”
“嬿宁儿,别这样,我又不是不回来了。等到击退北凉蛮族,我盛朝边境安定,我就手握红缨枪,身跨红鬃马,披甲而归,到时候嬿宁儿可别忘了亲自到城门口去迎接姐姐呀。”谢云涔扬眉笑着,眸中满是坚毅,“相信我,用不了多久,我谢家军定会凯旋的!”
“我相信你,云涔姐姐。”
——
“你说什么,她要回边关去?”容御忽而搁下手中的碗筷,抬头看向对面一脸茫然的容嬿宁,一字一顿地问道。
容嬿宁被容御反应惊住,半晌方慢慢地点点头,“边关要打仗了,云涔姐姐……”
“她有跟你说什么时候动身吗?”
“嗯,明日卯时三刻。”容嬿宁轻轻地抿了抿唇,试探着道,“阿兄,我明日想去送送云涔姐姐,可以吗?”
见小姑娘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容御轻咳一声,移开视线,佯做不在意地道:“可以。不过卯时有点儿早,你一人出门阿兄放心不下,到时候阿兄陪你一块儿去。”
“啊?”可是她有听雪在。
容御却道:“晚饭该凉了,多吃点儿。”
“……”
翌日清晨,容嬿宁迷迷糊糊地醒来,听见外头院子里传来低低的说话声,不觉有些意外,便轻轻地拽了拽悬在帐边的铃铛,很快,屋外的说话声就消失了。看见笑眯眯的檀香从外头进来,容嬿宁偏过头问她:“你和谁说话呢?”
檀香一边忙活着,一边答道:“是大公子,公子一早就过来等着姑娘了,说是怕耽搁了时辰。”
容嬿宁正拾了一支簪子往发髻上送,听见这话,手上一顿,微微地蹙了蹙眉。
阿兄好似有点儿……奇怪?
她想不明白,索性摇摇头抛置一旁,待梳洗更衣妥当,就跟着容御一同出门,直奔城门而去。
许是赶巧,容家兄妹二人刚刚抵达城门时,不早不晚正赶上一身骑装的谢云涔跨马而来。看到二人,谢云涔的面上闪过一抹意外之色,旋即勒缰下马,奔至容嬿宁的跟前,奇道:“嬿宁儿,你怎么会过来的?”
她昨日去容家辞行,怕的就是出城时应对分别的场景,倒没料到小姑娘今天还会巴巴地赶过来相送。
容嬿宁从袖笼中掏出一枚绀青掐丝绣翠竹的荷包塞入谢云涔的手中,然而迎上她诧异的目光,轻声道:“这里面有我特意从清音寺求来的平安符,云涔姐姐,你把它带在身边,佛祖一定会保佑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