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包上的针脚簇新,谢云涔看得分明,哪里不知道这是小姑娘苦熬通宵赶制出来的,一时之间,既是动容小姑娘的一片心意,又是担忧她的身子,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话,“好,我们嬿宁儿的心意,姐姐一定不会辜负了。”
身后传来一声马儿的嘶鸣,谢云涔又扯唇笑笑,“时辰不早,我先走了。”
说着,转身准备离开。可她的步子将将迈出去半步,一道温润若此间春风的声音便在身后响起。谢云涔循声回眸,不期然对上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眸,不由得微微一呆。
容御模样生得俊俏,谢云涔一向知道,然而,当清晨的薄光洒在他的周身,仿佛照得他面上的笑容都越发柔和的起来。她的目光就这样直直地撞进那一双清潭之中,不由自主地沉溺其中。
“你,你说什么?”谢云涔干巴巴地问。
容御牵唇一笑,“御,祝姑娘此去,诸事平顺。”顿了顿,又添了一句,“还望姑娘多加珍重。”
后来,这温柔的一句话曾伴着边关角鼓声陪谢云涔度过了无数孤寂的夜晚,教她寤寐思服,辗转始知何为牵肠挂肚。
目送谢云涔一人一马的踪影消失在长路尽头的烟尘中,容嬿宁轻轻地揩了揩眼角,压下心头万千愁绪,正准备出声说话,却在抬眸的一刹,见到自家阿兄正呆呆地盯着某个方向出神。
容嬿宁微微一愣,转而想起这两日自家阿兄的反常来,心下一琢磨,倒也猜出三两分。
细细想来,阿兄似乎每一回见着云涔姐姐都会失了平日的稳重,也似乎对云涔姐姐的消息格外关注?
“阿兄!”见容御回神望向自己,容嬿宁眉眼一弯,凑到他的跟前,压低了声音揶揄道,“你是不是欢喜云涔姐姐呀?”
“……”容御一张白皙如玉的俊脸慢慢地爬上一抹红,不甚自在地别开视线,他正颜清嗓,故作威严地道,“小姑娘家家懂些什么。”
没有承认,却也不曾否认什么。
只余下,阳春的风轻轻拂过,然后,在一片柔和的晨光中,仿佛有什么悄然破土,无声而又肆意地生长起来。
第66章 六六
过了几日,江陵城内河堤旁的春柳便悄悄地吐了嫩芽,而后悄无声息的,葱茏的绿意就如同文人恣意的泼墨一般,迅速地铺染开。
到了河畔柳絮纷飞的时节,容御终于收拾妥当行囊,准备启程上京。为了考取功名,他寒窗苦读多年,今朝恩科大放,容御自然没有错过的道理。
可就在临行的前夕,他却忽然生出几分踟蹰不安来。
留阿渔一人在江陵,他终归有些不放心。
弄墨在旁看出他的心思,不由道:“公子是担心长房那边在你走后会来扰姑娘的清净?”自从容峥被暗夜司的人缉捕捉拿进京以后,长房的女眷几乎隔三差五就会寻到府里,不是嘤嘤哭诉,就是破口大骂。先前有公子挡着,姑娘人在后院无知无觉,可等公子一走,那起人还不知要闹出什么动静来。到时候自家那娇娇弱弱的二姑娘定会不堪其扰,岂不是白白受气?这般想着,弄墨便试着提议道,“公子既是不放心,何不领着姑娘一块儿进京呢?这样一来,公子自己安心,二来,一路上京,也教姑娘好生散散心肠不是?”
见容御忽地移了视线落在自己的身上,弄墨渐渐地消了声音,最后索性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公子怕又要嫌我多嘴了。
弄墨有些懊恼,害怕挨骂,可缩着脑袋等了半晌也没听见一点儿动静,他悄摸地抬眼望向自家的主子,却见后者正用一种赞许的目光盯着自己。
“公子?”
容御顺手阖了握着的书卷,站起身来,绕过书案,在经过弄墨身旁时,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如今越发有进益了。”言罢,阔步朝沁阳居外走去。
嗳?
弄墨扭头看向那道月白色的背影,一时之间如同丈二的和尚一般,忍不住嘀咕道:“公子这是在……夸我机灵?”
西跨院中,容嬿宁一双杏眼瞪得圆溜溜的,她看着老神在在坐在矮案前斟茶自饮的容御,语气不甚确定地问道:“阿兄要我同行上京?”
“没错。”容御搁下手中的茶碗,笑得眉目舒朗,道,“阿渔,放任你一人留在家中,为兄是如何也不能安心的。”
“可我能照顾好自己的。”
容御知她心有顾虑,便道:“阿兄此去京中,尚不知归期几何。若能高中,留京或外派,更不知要多少年月,难道阿渔不会挂念阿兄?”
“我……”
容嬿宁从未想过这些问题,一时之间不免拿不定主意。容御也没想逼着她做决定,便索性延后了动身的日子,好让自家妹妹考虑明白。
等到容御离开以后,听雪看着托腮苦思的小姑娘,笑着摇了摇头,轻声劝道:“其实大公子的提议也无不好。如今这府上,姑娘也只公子一位亲人。虽公子说是假设,可依着奴婢来看,凭公子的学问才华,金榜题名必不在话下。当今圣人又是求贤若渴,少不得会重用公子。到时候公子一去三年五载,姑娘在家中又有谁能照应?”
“况且抛开远的不提,公子如今分明是不放心留姑娘一人在江陵,若姑娘不答应同行,公子一路上少不得时时惦念,又如何安心备考?”
听雪一句一句都说在容嬿宁的心坎上,她听着,鸦青色的长睫轻轻地扑闪着,掩住了眸中的动摇。
一旁正在打花络子的檀香却哼哼两声道:“听雪姐姐说得好听,可这一路舟车劳顿,姑娘哪里能够吃得消?”
听雪却道:“你这丫头可就是故意跟我抢白呢。”
檀香被说中了心思,嘴巴半张着却消了音,房间中一刹的安寂后,一道轻软的声音不期然响起。
容嬿宁半掀眼帘,抬眸看向听雪白净的脸庞,问道:“听雪,你想回京城吗?”
檀香的视线也落在被问得明显愣住的听雪身上。
“想的。”听雪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迎上容嬿宁澄澈的目光,坦然地说道,“奴婢心甘情愿护卫姑娘,但心里也惦念着京中的人和事。不过,奴婢劝姑娘去京城的私心并不是为了这个?”
看出小姑娘脸上的疑惑,听雪弯了弯唇,没有再多言。
容嬿宁被勾起了好奇,可偏偏得不到答案,一时之间,心间仿佛关了一只调皮的猫儿一般,那猫儿慢吞吞地伸出细爪,然后轻轻地一挠,有点儿痒。
容嬿宁想,莫非从暗夜司里出来的人都是这样的脾性,惯爱说话藏一半,非要旁人去猜不成?
她摇摇头,索性不去想,只念着眼前的事儿。一日下来,砚台中的墨干了十几回,而容嬿宁面前铺展的宣纸依旧干净如初,白得胜过去岁隆冬的飞雪。
灯火一盏接着一盏亮起,驱散浓稠如墨的夜色,摇曳的烛火下,容嬿宁终于搁下了手中的笔,起身唤了在外间伺候的檀香一声。
“檀香,我们去哥哥那儿走一趟。”她周身笼于温暖的光影之中,一双圆乎乎的杏眸此刻透着一股平时难得一见的坚定的亮光,显然,那困扰她一整日的问题,此刻已经有了答案。
为了给自家妹妹留出收拾行李的时间,容御特地又将动身的日子推迟了两天,等到三月廿二这日,惠风和畅,拂动春江水一层层推开波浪,容御方携着容嬿宁一块儿登舟,朝着盛京而去。
从江陵到盛京,走水路须得一个半月左右,为了不贻误容御参加科考的日子,待船行到苜城以后,在容嬿宁的一再坚持下,他们方弃了水路走陆路,沿官道赶了半月的路,终于赶在开考前十日抵达盛京。
益阳侯府早得了兄妹二人进京的消息,胡氏难得没有拦着益阳侯,亲自派了人将容御和容嬿宁接到府里。
“若不是刚好府里去江南采买的人偶然得了讯息,我们竟都半点儿不知。”胡氏拉着容嬿宁的手,目光却落在面前清隽如玉的青年身上,很是亲厚地道,“御哥儿不日就要下场,这会子不如就在府里安心温习,也省的在外折腾不是?”
因着当日胡氏与容夫人的交易,容御对这个舅母并无多好的印象,他有心拒绝,可目光触及自家妹妹投过来的视线,原本的话到了嘴边打个转,变成了,“如此,我们兄妹就冒昧在府上打扰了。”
胡氏笑笑,“都是一家子人,何必这样见外。”一边说着,一边吩咐蔡嬷嬷领着几个小丫鬟去收拾院子,“也不必择别处,就把东跨院腾出来,宁儿依旧住在落云居,也适应些。”
蔡嬷嬷自是应下不提。
当日,益阳侯与胡氏本来有意在府中设下接风宴,可容御以温书为由,到底婉言谢绝了去。
“阿兄是不是怪我自作主张了?”东跨院乘风轩中,容嬿宁一边帮着归置从江陵带来的书册,一边看着眉尖轻蹙的容御,有些踟蹰地问道。
“阿渔是为了阿兄着想,阿兄又怎会责怪你?”容御稍稍舒了眉,温声道,“莫要胡思乱想。”
他知道,眼下留在益阳侯府是最好的选择,毕竟他们兄妹也算初来乍到,在京城人生地不熟的,要择了房子安定下来,非是三两日能够成事的。然而,距离开考已不足十日,他的确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拿来虚耗了。
“等阿兄考完,我们再去外头寻一处宅子安置下来。”
“好。那阿兄你好好温书。”
见容御含笑应下,容嬿宁才觉心弦一松,她看了眼时辰,怕扰了自家兄长念书,便没在乘风轩多做逗留,领着听雪就回了落云居。
容嬿宁和容御到府里的那一日,陆宝朱刚好约了几个相熟的京中贵女一块儿去了城郊的别苑玩耍,待她回到府中,在胡氏的房中乍一见到眉眼柔顺的容嬿宁时,整个人都呆住了。
但很快,她就回过神来,一脸惊喜地跑到容嬿宁的面前,语气雀跃地道:“阿宁!你怎么会来的呀?”说着,又忍不住撇撇嘴埋怨起容嬿宁来,说她原是没有良心的,一离开京城,居然都没有想过要给自己写信。
陆宝朱言之凿凿,容嬿宁都不由心虚起来,也没想过,这一别数月里,陆宝朱同样不曾往江陵去过信。这会儿她小脸微红地看着陆宝朱,弱声弱气地道起歉来,“我,我错了。”
眉眼低垂,小脸上自责之色显然易见。
陆宝朱扑哧一笑,伸手捏了捏小姑娘柔软的面颊,笑道:“阿宁,这么久不见,你怎么还是这样好欺负呀?”
容嬿宁的眼睛顿时瞪得圆圆的,有些茫然。
一旁的胡氏已经指着陆宝朱笑骂了一句,又对容嬿宁道:“她是故意闹你呢。”
陆宝朱被骂了也不放在心上,只抱着容嬿宁的胳膊道,“阿宁你不知道,你走了以后,我在府里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都后悔没跟你一块儿去江陵玩了。你这一回来了就多住些日子叭。”说着,又道,“你要是早来两日就好了,这样我就能领着你一块儿出城玩了。”
容嬿宁莞尔轻笑,“以后总有机会的。”
五月初一,盛京中红丝遍悬,贡院外的车马道上挤满了各府送考的车驾,放眼望去,分外壮观。
容嬿宁从听雪的手中接过一只靛蓝色的锦布包袱,抱在怀里,“阿兄不必紧张,要好好照顾自己,阿渔会在外面等你的。”
“好。”容御神态从容,眉目间挂着清淡的笑意,耐心地听自家妹妹不厌其烦的叮嘱。
未几,日光穿过稀疏的叶隙落下,身后的贡院传来一声比一声悠扬的钟声,那是催考的鸣钟,提醒考生入场的信号。
容嬿宁忙将怀里的包袱塞给自家兄长,目送他阔步进了贡院。
贡院那朱红色的大门慢慢地阖紧,车马道也跟着慢慢地空落下来。眼见得日光越来越盛,听雪将撑开的油纸伞移了个方向,这才轻轻地唤了一声:“姑娘?”
大少爷要在考场里待三日,姑娘总不能就这样在贡院外一直站着吧?
容嬿宁收回了目光,抿抿唇,折回马车,却在车夫扬起鞭子的一刹开口说要去城东的卫营巷。
城东卫营巷,那不是暗夜司的地盘么?
车夫险些握不住手里的马鞭,他声音微颤地确定了一遍,听得马车里柔弱的姑娘一字不差的话,脸色都苦了三分。
表姑娘好端端的怎么想起来要去那种鬼地方的?他都担心不等马车驶进卫营巷,就得被凶神恶煞们给拦住咯。
然而,马车却一路通畅地行进了卫营巷的深处,安安然然地停在了憩院的大门前。
车夫看着身子纤柔的小姑娘步步生莲地下了马车,见她似乎准备让身边的丫鬟去叩门,便忙劝道,“表姑娘,这里可不是能够随意玩闹的地界哇。”
这要是得罪了憩院的主人,哪怕是益阳侯都保不住她啊。
容嬿宁的手拢在袖中,手心里静静地躺着一枚荷包,她慢慢地合拢手掌,柔软的布料下触及坚硬,水眸眸光轻闪,她朝着车夫露出一抹安抚的笑容,示意他不必害怕。
那边听雪已经在门口叩了三声,没见着门内有动静,当即皱了皱眉。
今日似有蹊跷,卫营巷何曾像今日这样守卫松懈过?这一路过来,她竟是没有察觉到半点儿暗卫的气息?!
咻!咻!
听雪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玲珑的形似玉笛的物件,毫不犹豫地拨弄了一下,就发出两声短促清脆的鸣响。
很快,门内就传来了迟缓的脚步声,随着沉闷的吱嘎声,憩院的院门慢慢地打开了一个缝隙,一张爬满皱纹的脸从门后探了出来。
“听雪姑娘?”
那老者难掩意外,下意识地朝她的身后看了一眼,眼中惊讶之色更浓。
“褚伯,爷可在府中?”
被唤作褚伯的老者摇了摇头,“爷眼下不在京城。”
说着,他打开憩院的门走了出来,越过听雪,慢吞吞地走到容嬿宁的面前,一双精神矍铄的老眼飞快地打量了一眼这个行动如弱柳扶风的小姑娘,心生纳罕,面上却不显山不露水,还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褚方给姑娘请安。”
眼前的老者虽然身着粗布衣裳,一副下人打扮,可周身气势却意外地慑人。容嬿宁下意识地侧身避开他的半礼,正欲开口,便因褚伯紧接着说出的话失了言语。
“爷的玉坠免不得姑娘要多保管些时日了。”
当日沈临渊返京,留给容嬿宁的除了听雪外,还有一枚玉坠。
那枚象征他溍王府小王爷身份的,篆刻着“沈既明”字的玉坠。
容嬿宁握紧了藏于荷包中的玉坠,怔怔地看着褚方,问道:“他,何时回来?”
褚方叹了口气,抬头看向有惊鸟飞过的北边,道:“北凉兵退,边境大定之日,就是爷回来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