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相见
容御踏出贡院大门的一刹,迎着明朗的日光眯了眯眼,而后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
他的视线四下逡巡着,穿过乌泱泱的人群,很快就看到了站在不远处槐树荫下的翠衣小姑娘。笑意从眸底一闪而过,他抬步欲行之际,忽然抬起自己的衣袖送到鼻翼间,紧跟着就皱了眉。
这三日下来,还真是……
马车上,容御正襟危坐,时不时地瞥一眼垂眸远坐的小姑娘,一张俊脸不禁缓缓垮了下来。
阿渔这是嫌弃自己了?
“阿兄……”
一声轻唤打破了马车内的静寂,正兀自“神伤”的容御霍然抬头,见着小姑娘欲言又止的模样,他不禁扶额,道:“阿兄身上真的……很难闻么?”
“……”容嬿宁眨眨眼睛,一时失语,好半晌才怔怔地道,“阿兄,你误会了。”
小姑娘神情怔怔,眼底却是一片真诚,意识到是自己太过敏感的容御脸上浮现一抹讪讪之色,他虚握着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方才问道:“那阿渔能告诉阿兄,是在为什么事情发愁么?”
难道仅仅三日的功夫,阿渔就在侯府里受了委屈?
一念及此,容御便拢了眉头。
“阿兄,北境的战事要打到什么时候啊?”容嬿宁问。
听她提及北境,容御不由得想到某个英姿飒飒的身影,微微愣神之后,叹道:“北凉来势汹汹,两国必有一场恶战。不过,此番不仅有谢家军在,还有镇北王的军队支援,想来战事不会拖得太久。”
容御虽然只是个文人书生,对打仗行军并不精通,但也曾因着谢云涔的缘故,恶补过兵书,就连准备科考的这段时日里,都不曾放下对北境战况的关注。每日里弄墨都会出门去打听消息,零零碎碎的,倒也拼凑出一点儿边境的形势。
北凉王庭的二皇子亲率十万大军犯境扰民,在盛朝边关六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谢定率军顽抗,一度不敌,万分危难之际,是镇北王带领铁骑强兵及时赶到,解了沧州六城的危局。更传闻镇北王麾下又一奇将,不久前单枪匹马闯入北凉军队的帅帐,一把寒光冷剑直接搭在了那二皇子的脖颈上,吓得后者两股战战,当场下令退兵。
本来战事到此该告一段落,可北凉蛮族却在撤军之际,虚晃一枪,趁着盛朝军队不备折返,眼下两国的军队对峙于沧州云台山下淇水之滨,战局僵持不下。
但在容御看来,有谢家军和镇北王的军队坐镇,北凉撤军不过早晚。然而,事实上,转眼八个月过去,盛京城中絮雪纷飞,边关也不曾传来大捷的消息。
早已金榜题名,如今在大理寺当差的容御早已带着妹妹从益阳侯府搬了出来,他曾派人去信接容夫人进京,后者不应,到底作罢。
容御当初一篇赋文惊才艳绝,得了杜宰辅的赏识,兼着栖霞诗会的前缘,杜宰辅索性将容御收入门下,在得了文宣帝的首肯后,破格将之提拔为从六品上的大理寺丞,掌分判寺事,正刑之轻重。*大理寺公务冗杂繁重,容御当值以后,几乎整日忙碌,容嬿宁想再寻着他打听边关的事情都不能够。
那一枚沈临渊留下的玉佩,容嬿宁左右思量之下,将之塞入荷包,妥帖地收入了奁盒的夹层里。
她想,为今之计,只有等他回来才能够物归原主了。
他一定会平安归来的。
容嬿宁无数次在心底轻轻地念着。
这一日骤雪突袭,纷纷扬扬竟比江南二月的柳絮飞舞还要壮观些,短短的半个时辰,容府的院子变成了银装素裹的世界。
容嬿宁觉着这样的天气,自家阿兄许是不曾出门去,倒不如寻了他一块儿煮锅子、赏雪惬意,于是当即裹着厚厚的鹤氅,头戴大红兜帽,迈步出了门,听雪见状,忙取了一把油纸伞撑开,跟了上去。
“姑娘,仔细路滑。”
她的话音将落未落,容嬿宁脚下便是一滑,整个人往后倒去,摔坐在厚厚的雪地里,却也不疼,只是有点儿凉。
听雪也跟着摔坐在地,她反应快,忙不迭地上前去扶人,可摔坐在地的小姑娘一动不动,目光直直地朝院门的方向望去。
咯吱咯吱的声音传来,那是脚踩积雪发出的动静,听雪顺着容嬿宁的目光望过去,就见漫天飞雪中,一道颀长挺秀的玄色身影撑伞而来。
白与黑,对比鲜明,想让人不注意到都困难。
触及来人冰冷的脸色,听雪的手僵住,膝盖一软,当即跪倒在雪地中,讷讷地道:“主子……”
来人正是沈临渊。
沈临渊的视线半分没有在听雪身上停留,直直地落在那双手撑地、水眸茫然的小姑娘身上,凤眸里飞快地划过一丝愕然。
容嬿宁捕捉他神色的凝顿,一时之间只觉得面上作烧,恨不能就地刨了雪将自己埋进去,总比眼下这样的窘况好上许多。
她轻轻地咬住下唇,强忍羞恼,手缩进衣袖中,隔着冬衣撑地就想起身。然而,因为天寒,早起被檀香与听雪二人盯着穿了许多衣裳,这会儿行动起来到底不如平日灵活,折腾了半天,竟没能起得来,反将自己折腾得有点儿狼狈了。
容嬿宁长到这般年岁,除却当年走丢那会儿过得狼狈可怜,从来都是规规矩矩,体体面面,今儿当着沈临渊的面摔倒在地,委实教她觉着难堪,眼眶下意识地红了起来。
“如今瞧着跟记忆里的小白眼狼儿真的一般无二了。”
揶揄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随之出现在容嬿宁视线里的是一只指节分明的大手,距离那样的近,近得容嬿宁几乎能够轻易地看清那掌心的纹路。
容嬿宁呆呆地盯着那只大掌,半晌没有动作,而大掌的主人却好似失了耐心一般,旋即她便觉得自己腕上一紧,尚不及回过神来,便被一股力道拉起了身。只偏生脚下积雪湿滑,因着起身的惯性,容嬿宁整个人朝前扑去。
淡淡的松木香气充盈在鼻翼间,容嬿宁俏脸倏地红了个彻底。
慌慌张张地从那教她不安的怀抱中退出来,容嬿宁低着头颇有些手足无措。
“见过主子。”
听雪的声音清凌凌地响起,容嬿宁眼睫微颤,愣怔一时,便收拾好情绪,小心翼翼地冲着沈临渊的方向福了福身子,问安。
将小姑娘的局促悉数纳入眼底,沈临渊素来冷淡的脸上不自觉地多了抹淡淡的笑意。他故意打趣道:“雪地里是藏了金子不成?”
“嗯?什么?”
容嬿宁不明所以地抬头,就看见沈临渊勾着唇角,眼中不掩揶揄。
她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不由生出自己几分羞恼,只到底顾忌着眼前人的身份,不敢反驳回去。
“小王爷您怎么会在这儿?”
冷静下来的容嬿宁很快就察觉出不对来,不提她未曾听闻镇北军班师回朝的消息,便是沈临渊真的回来了,也不应出现在自己的家中,更有甚者,他为何出现在距离自己院子不远的地方,还撞见了她那样窘迫的情态?
思绪及此,又不由得暗自懊恼。
懊恼不该为着一场大雪就高兴得忘了平日的规矩,疾行摔跤,这哪是一个闺阁女儿能做得出来的。
那边沈临渊轻易地看破了小姑娘的心思,好心地没有去点破,但对于小姑娘提出来的问题,也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视线从小姑娘腰间的荷包上掠过,然后落在她莹白姣美的面庞上,微微扬眉,道:“本王回京后听说,姑娘去过憩院?”
他多少能猜出容嬿宁的憩院是为了什么,眉尖不自觉地收拢了两分。
而容嬿宁闻得这一句,忽而睁大了眼睛。
原来他是为了此事而来?
容嬿宁心思一转,只庆幸自己今日为了搭配这一身裙衫,从奁盒的夹层里取了那一枚荷包出来。她忙低下头从腰间解下荷包,双手捧着送上前,“小王爷托听雪拿给我的玉佩太过珍贵,还请小王爷收回去。”
容嬿宁没有忘记,当初嘉懿长公主设下的赏茗宴上,那雪团子拿玉坠子跟自己换手帕闹出来的事情。这玉坠乃是天家王室之物,落在她身上,若被人知晓了,还不知要牵惹出怎样的祸事来。
沈临渊的目光落在那绣着翠竹的荷包上,嘴角的笑意微敛,淡声道:“既予了你便是你的物什,不过,”在小姑娘陡然睁大的眼眸注视下,沈临渊抬手取过那枚荷包,“买椟还珠倒不错。”
容嬿宁这才反应过来,一张脸顿时红了彻底,结结巴巴道:“不,不,荷包是我的,玉佩……”
话音未落,她便看见那如岭雪山松一般的人物突然弯下腰来,几息之后,沈临渊撤开半步,她下意识地朝腰间看去,只见那枚被她始终藏得好好的玉坠如今正大喇喇地悬系在她的腰间。
“玉坠只是死物,本王给出去岂有收回的道理?”
当初他离开江陵时匆匆忙忙,许多事情顾不得安排妥当。念及这小姑娘从京城到江陵的一路坎坷,又在家中是个不得宠的,为了多照拂些,特意留下玉坠。沈临渊不是一个看不明自己心思的糊涂人,有些念头冒出来以后,便也不曾想过要按捺下去。
如今将玉坠重新挂回到小姑娘的腰间,沈临渊手里捏着荷包,终于舒展了眉头。
可容嬿宁却觉如此不妥,忙要取下玉坠,然而不等她的手碰上玉坠,就听到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
第68章 瑾若
容御的突然出现,令容嬿宁的动作一滞,不过是稍一愣神的功夫,眼前的沈临渊就已经转过身,朝着从花园另一边而来的容御走了过去。
漫天风雪中,那道颀长的身影如峻岭之上的苍松翠竹一般,凛凛不可折。容嬿宁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作。直到沈临渊和容御的身影一齐消失在花园以后,她才在听雪的轻唤中醒过神来。
听雪把油纸伞撑在小姑娘的头顶,目送自家主子远去以后,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她忍不住语含担忧地劝道:“外头天寒地冻,姑娘身子要紧,我们还是先回屋去罢。”
回到屋里以后,容嬿宁坐在湘妃榻上,静静地盯着腰间的玉坠看了许久,最终到底是没有将玉坠取下。
待到晌午时分,容御打发了弄墨到水云居来请容嬿宁去他的院中一起煮锅子吃,容嬿宁微愣了下,佯装不经意地问起府里的客人,却见弄墨挠了挠头,说是人早就走了。
“小王爷说是受人之托特意来给公子送份东西,东西送到自然功成身退。”弄墨一五一十地复述给容嬿宁听,末了又忍不住嘀咕道,“也不明白公子为什么要说小王爷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醉翁之意不在酒……
身后弄墨的话让容嬿宁脚下的步子微微一滞,一时之间不知是该觉着腰间的玉坠沉了三分,还是耳根太烫,她竟觉得自家阿兄设下的午宴怕是没那么容易吃的。
容嬿宁尚且不曾弄明白沈临渊的态度,对自己的心意亦是糊糊涂涂、懵懵懂懂,但下意识地想要在拨开心上迷雾前,能在自家阿兄跟前遮掩住。
她有点儿担心容御会多思多想,细究自己与沈临渊的干系。然而,容御见了人,却只字不提今早的“不速之客”,反而提起另一人来。
“阿渔,你可还记得元亮?”
容嬿宁眨眨眼睛,“清音寺的元亮小师傅?”
容御点点头,复又摇摇头,“如今可不兴这样称呼他了。”见自家妹妹一脸疑惑,他也不卖关子,只道,“阿渔可还记得小时候是怎么唤他的?”
容嬿宁陡然睁大了眼睛,“元亮师父他,还俗了?”
可分明上次还在清音寺见着人了。
容御含笑点头:“瑾若他年初时便已离了寺中,而今徐家世伯升迁调任京中,举家迁来,瑾若也随行到了京城。”说着,他从袖笼中掏出一方烫金的请帖,“明日徐家在流烟渚设下赏雪宴,你与为兄同去。”
正说起还了俗的元亮,转眼间又将话茬转到了徐家的赏雪宴上,容嬿宁有些不明所以地看向自家兄长,后者一笑,却道:“瑾若是个好的。”
容御心下感怀,若非他察觉到那人对阿渔的态度不对,他也不会这么早就惦记起阿渔的婚事。
所幸阿渔尚且懵懂,一切都还来得及。
容嬿宁心中的怪异之感更浓,抿了抿唇,终究没有多言。
流烟渚位于盛京城东南映月湖北侧,传言是盛朝开国皇帝为博红颜一笑,特意命工匠设计凿建的,本是皇家私苑,后来不知什么缘故,先帝初初登基就将流烟渚赐给了一位朝臣,而今几十年过去,流烟渚三易其主,俨然成了谁人都能来赏玩的地方。
当然,前提是要给足了银两。
流烟渚内曲水环山,亭台楼阁,回廊连绵,可谓步步皆是景。眼下虽是严寒隆冬,百木凋敝,可因着前几日的纷扬大雪,流烟渚便成了琉璃世界。假山之缘、墙角廊下,悄然吐蕊的腊梅更添了几分盛意。
徐家老爷徐骋如今调任户部侍郎,初入京师,根基不稳,而徐夫人娘家原是京中的静宁侯府,多少有着一些人脉在手。于是,她做主设下赏雪宴,请帖发出去,前来赴宴的人说不上多,但到底不曾冷落门庭。
徐骋领着徐瑾若在流烟渚的西侧厅招呼男宾,而徐夫人则和女儿一起陪着各府的女眷品茶说话。
容嬿宁与容御到流烟渚时,赏雪宴已然开席。二人在徐家下人的指引下入了园,行至惠曲桥,一人往东,一人往西,分行两处。
从前徐瑾若在清音寺出家时,容御便与他交好,二人的关系亲厚,徐家二老也是知道的。如今的容御金榜高中,又在大理寺当值,前途不可限量,徐骋更是乐得见儿子与之来往走动。因此,容御到了西侧厅后没多久,徐骋就打发了徐瑾若与他一块儿喝茶去。
另一边容嬿宁到了徐夫人面前,原还有些拘谨不自在,可赶上徐夫人平易近人的性子,她那点儿不安很快就被抹平了去。再加上,自从容御高中以后,容嬿宁多少也是参加过一些宴会的,因此,面对徐夫人的关切与众人的问话,倒也应对得恰如其分。
徐夫人慈目含笑地看着乖乖巧巧的小姑娘,见她举手投足之间尽显大家闺秀的温婉之风,目中不由添了几分满意。
模样周正俊俏,性子也好,确与她的瑾若相配呢。
在场的众家夫人哪个不是人精,瞧见徐夫人的神态,心里顿时门儿清了。
想到那小姑娘的身份,众人眼中更多计较。
若她们方才没有听错,这姑娘自称姓容?京中容姓人家不多,她们几乎转瞬就反应过来,莫不就是大理寺那位铁面无私容大人的亲妹子?
那容大人年纪轻轻就身居要职,更为紧要的是,当今的陛下对这位容大人要是倚重得很。想当初容御金榜初提名,怀国公曾以容御的身世为筏子攻讦他出身不正,不堪为用。可文宣帝却在朝堂上当场驳斥了怀国公一顿,言道前太医院院正容嵘身上的罪名业已洗清,如今虽真凶不曾归案,但怀国公一口一句出身不正,却是其心可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