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被当众点名,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了一声:“我么?”。
心里忖度:此种辩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实则无处说理,与先有鸡或是先有蛋的千古难题同出一辙,站队那边皆不妥,不若另辟蹊径。便站起来清清嗓子道:“严峻苛刻或优厚宽容,均各有长短,小女子才疏学浅,不敢苟评。依小女子愚见,不如发展经济,发展是硬道理,百姓丰衣足食,便不会揭杆起义,至于如何发展,靠刀耕火种太慢,需要钻研科学技术,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势如人皆说珍珠无法养殖,却无人尝试,如果珠蚌能养则可免除竭泽而渔,自然便有‘商夸合浦珠胎贱,民乐占城稻谷丰’那一日。 ”
胡说八道至此,不知众人是否听得明白,若丹心虚地环视一圈,还好,夏侯先生捋须颔首,伏明晟微笑点头,凡尘更是满目欣赏,便大为得意,有心在伏师兄面前卖弄一番,她忽地转换口气道:“此前灵山姐姐提到,官多贪秽,可见无论政策如何好,但执政者不能秉公也是枉然。如何秉公,一靠自律,二靠监督,这就需要设官分职,持续加强御史队伍建设,使御史真正成为官家的‘千里眼’和‘顺风耳’,同时赋予御史一定权力,严格监督执纪问责,以正纲规,使食碌者行事有所忌惮。”
言毕,见伏师兄眼里赞许之意甚浓,不由沾沾自喜:哼,小样,我家刁妈刁老婆子可是堂堂纪委书记,没想到饭桌上被强灌的基本知识现今派上了用场。
孰料下一刻,伏明晟竟对夏侯先生耳语:“可惜若丹是个女子,女子相夫教子是本分,江山便由男人来扛吧。”
……
第19章 情之所起
岁月如三婆鬓边的白发不紧不慢地增长着。
秦家兄姐妹在夏侯家各自找到了乐趣,如金发现了潜在的同学买家,正在不遗余力地培养未来的消费群体;如银与官宦子弟交情深厚,为今后艰难的仕途准备了几块敲门砖;如飞蹴鞠水平突飞猛进,也搏得个身体康健;若花耐着性子跟着夏侯娘子练就的女红,在夏侯娘子所带的七八名徒弟中鹤立鸡群,在合浦城内亦小有名气,据说几家亚豪门有意与岑氏接触,然岑氏在惬意地等待着更豪的门。
若水将重心转移到精舍,且时常赶早坐到前排若丹的座位上,还不时趁讲课中场休息之机,越俎代庖给尘逸兄弟递茶送水,惹得灵山不快,但身为女主人的她又不便作声。
若丹无可无不可,若水坐在前排,她便坐到如飞身旁。
若水却是得寸进尺。一日,灵山与若丹早早坐在前排,在众学子已然就座之时,若水左顾右盼风摆杨柳般扭到若丹身边,将书袋子往桌上一顿,娇声道:“若丹,我坐后排被高个儿的哥哥挡着了,你让我一下。”
若丹收起小书筪起身往后排走。
课间小憩,灵山问若丹:“为何你总是忍受你家小妹的无礼?你又不是小娘养的。”
若丹笑笑:“这原不是什么要紧之事,她喜欢坐前排便让她好了。”
若水在岑氏面前能将芝麻添油加醋炒成西瓜,若丹极想建议若水去学烹饪专业,日后口碑必能赶上若花的排位。偏岑氏极爱此种西瓜,每回若水炒芝麻,若丹还得承受岑氏几个剜眼和大把唠叨甚或大葵扇侍候,若丹自嘲:何苦来哉。
灵山不平:“你不觉着委屈?”
若丹一脸平静:“一些委屈,受着受着便习惯了。”人生不如意事常□□,生活中的苦难和委屈远比快乐多得多,能搞定便搞定,搞不定便要学会忍受,不然怎么说所有的襟怀都是委屈撑大的呢。
若丹坐在凤凰山上的大石头上被耳边小鸟啁啾得心绪烦乱之时,常常仰望天空勉励自己:燕雀安知鸿鹄之大志?虽说她的大志也不大,能如三婆般自食其力,再有一处安静的属于自己的栖身之处便觉着圆满了。
若水鸠占鹊巢,灵山不好说甚,便将不屑与她交往的神情摆在脸上,课间除矜持地与凡尘说上几句,也不与若水搭话。偏凡尘是全神贯注于书本之上,从不主动开口,灵山便只好绞尽脑汁寻些学业上的话题投其所好,凡尘对此类交谈内容倒也来者不拒,甚至有些滔滔不绝,听得灵山满眼皆是小星星。
见二人聊得热烈,若水亦想参与,无奈以她的智商却无法切入话题,便退而求其次,寻些缘由与凡逸搭讪。凡逸却不似凡尘那般修养到位,脸上的神态前一刻迎着灵山还是杏花春雨,下一刻转向若水之时便写满轻蔑,若水与他说三句他倒有四句是不搭的,问得烦了,便借着话题与后座的“二师兄”大声道:“什么阿三阿四都敢到精舍里混,生生坏了先生名声。也就是当朝,若在前朝,商贾子孙都不能入仕。”末了那狭长的眼帘轻轻合上,又睁开瞟一下若水。
“二师兄”随声嘻笑道:“是的呢。”
“圣诞树”伸出骨节粗大的兰花指理理鬓角也笑着附和道:“真是贱嗖嗖的。”
若水脸上便讪讪的,不过硬是挂住了尬笑。
这边外人看着灵山与凡尘有聊不完的话题,但灵山自知如果偏离学业,凡尘便了无兴致,似乎他对待世间万物,唯书剑不可辜负,因觉有些无趣,便常于课间休憩踱到后排与若丹探讨诗与远方,此时凡尘便会若无其事地尾随而至,灵山不问若丹反而向凡尘发问:“尘公子,你真想入太学么?入仕可以靠‘任子’呢。”
当朝规制,凡二千石以上官员任职满三年者,可以保举子弟一人为郎,就是当官,称为“任子”。
凡尘少有地回答了灵山学业以外的话题:“如此确如探囊取物,但也少了许多历炼。”
灵山满脸崇拜,她在京师见多了纨绔子弟,如这般好学上进的杰青,确实株两分寸。
凡尘却将目光转向若丹,不动声色问:“若丹师姐,你将来有何打算?”。他投入夏侯先生门下比若丹迟,故人前皆尊称若丹为师姐,虽说看起来他总给人一种老成持重的感觉。
若丹垂下眼帘,语气平淡道:“尘公子目标,小女子虽心向往之,然不能至。我便做个快乐俗人,过一日便快乐一日,最好天上掉个馅饼被我捡着了。”
她极为清楚自己的处境,既无当官之父亦无疼已之母,除了靠自己只能靠运气了,能做到的,便是乐观面对生活,努力活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凡逸嗤之以鼻:“拣个馅饼很难么,便十个八个也没什么好快乐的,既如此你为何还要跟着先生念书?”
凡尘冷声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凡逸便不敢吭声,凡家门风,长者为大,何况凡逸是庶出,虽说凡尘待这个弟弟极好。
若水终于等到了时机,讥笑道:“若丹,不如你现在便退学守天待饼,常说你目光短浅,果不其然。”她“呵呵”了两声,自认为既在诸位俊杰面前打压了若丹,又英雄所见略同为处于尴尬中的凡逸解了围。
若丹不答若水,转脸对凡逸道:“树上的鸟儿为何不怕树枝断裂?它倚仗的不是树枝而是自己的翅膀,断裂风险无时不在,鸟儿要准备的是让翅膀变硬。我在此念书,为的是增长知识,知识改变命运。”
见众人愣神,若丹知道自己又不说人话了,便自嘲道:“书中自有黄金屋,有屋何愁无馅饼。”
若水见凡尘全神贯注听若丹说话,凡逸全然无视她的讨好,便无来由地醋海泛波,恨不得此刻手上便有一迭馅饼朝若丹头上砸去,砸得她卷书筪走人,因又继续讥讽道:“你亦不必舍近求远,日常你跟着三婆捣鼓膏药便很是知足快乐,何苦在此白白耗费银子。”
若丹不屑与其争辩,灵山却忍无可忍,冷冷地插话道:“自见你始,便不见你开口叫一声姐姐,总是直呼若丹或阿妹,你阿妈从不教你规矩么?”
若水被灵山问得猝不及防,一时语结,她在若丹面前强压一头惯了的,却忽略了灵山的存在。
凡逸见状,瞥一眼凡尘,仗胆道:“孩童之间斗嘴原是无需讲究许多。”他不能让若水退出,否则无人吸引凡尘的注意力。
灵山冷笑:“她是孩童,便可对人无礼么?”
凡逸无言以对,若水不敢反驳,不由两眼含泪望向凡尘。
不知何时从后堂绕过屏风踱进来的伏明晟结束了这场争论,笑着对众学子道:“还不快去,夏侯家的绿豆海带百合糖水,还有红豆水晶糕快被抢完了。”
众人夺门而出,只剩凡尘与伏明晟相视而笑。伏明晟赋闲无事,与精舍学生混得烂熟,尤与凡尘最为投机,他笑问凡尘:“你不去?”
凡尘不接话,却若有所思:“师兄想必听了我们争论,有否觉着,若丹师姐所述,从来看似平淡,却教人无从反驳。”
伏明晟不以为意道:“若丹姑娘凡事确是见解独到,不过小女子见解多了也无益,终究还是要嫁人,不如多学些针线女红和规矩礼仪才是正理。”
凡尘自言自语道:“凡珠在蚌,如玉在璞,初不识其贵贱,剖取而识之。”
伏明晟听得不甚清楚:“什么凡珠在蚌?”
凡尘解释道:“珍珠长于蚌腹,便如同玉藏于璞中,表面看不出贵贱,剖开之后方知为‘明月珠’。若丹师姐便如珠藏蚌壳。”
凡尘言毕,忽觉自己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相处时间愈长,凡尘愈觉着若丹如一本读不完的书,平静处隐匿着斑斓,但不知为何若丹对他总是敬而远之,他制造了几次单独与她说话的“偶遇”,均被她借口灵山在前等候而忙忙离去,便算勉强与自己交谈一二句,亦是一副我允许你走进我的世界,但不允许你在我的世界里随意走动的戒备模样,为此凡尘很是郁闷,却也无可奈何。
伏明晟笑着拍拍小师弟的肩膀,一副看透小儿女情窦初开的样子道:“看外表便能搞清楚的事情,何需如此费劲巴力去读什么内里,小女子温柔贤惠足矣。”
经此教训,若水消停了些许,灵山得以拽着若丹在前排稳坐。
只是若丹与灵山之间的谈话常被灵山往凡尘身上拐带。
夏侯先生谈《道德经》,其中有“治大国如烹小鲜”之句,若丹失言笑道:“‘二师兄’对烹小鲜最有发言权,因为烹出的小鲜都被他包圆了。”
灵山不解:“‘二师兄’何人?”
若丹告诉她为记住师兄弟们自己所付出的努力,灵山埋头笑了半柱香的功夫,引得夏侯先生老眼朝这边横扫了几个来回。
灵山待夏侯先生目光移开良久,始抬起头来,她虽不怕自己的祖父,但要在众师弟师妹跟前树典范,课堂纪律还是要遵守的。她问:“尘公子呢,尘公子可有绰号?”
若丹摇头道:“未及考虑。”
灵山语气绵软道:“翩翩君子,温润如玉,便叫阿玉,对,‘阿玉’可好?”
若丹憋了良久终究忍俊不禁:“呃,这个……这个么,为何不叫阿翩?” 她擦着眼角笑出的泪花对灵山道:“我送给各位师兄弟的绰号均形神兼具,且符合唯一性的要求,这‘阿玉’似乎过于谄媚。”心道:你从何处觉着凡尘“温润如玉”?
夏侯先生正解读到经书中的“陈蕃答薛勤:‘大丈夫处世,当扫除天下,安事一室乎?’”他环视众弟子一周,轻轻咳了一声,若丹赶紧正襟危坐。夏侯先生继续道:“薛勤以为陈蕃的回答不拘泥于小节,有荡涤天下之大志向,对他很是赞赏。”
凡尘却不赞同,举手提出疑议:“老子云‘合抱之木,生于毫末;必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如不从小事做起,一味好高骛远,必会眼高手低。”
灵山也举手坚定站队:“尘公子说得极好,《劝学篇》也有‘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
一日之内若丹的耳朵被灵山塞了N多尘公子,不得不被关注凡尘,这于她而言实是有些残忍。她对凡尘是避之唯恐不及,她敏锐地感觉到凡尘时常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几次偶尔抬头,迎上的是凡尘的惊鸿一瞥,虽然二人目光碰撞瞬间即刻弹开,但她为此深感不安,怕自己忍不住而回应,不是不想回应而是不能也不敢回应,以她目前的处境,何苦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因而便将自己封闭得如硬壳珠蚌,极力装作看不见凡尘的热切,偏又被灵山拖进这趟浑水,一时竟生出了退学的冲动:惹不起我还躲得起。
第20章 心悦君兮
在经历了整整一旬恶劣天气之后,天空忽然连续几日放晴,海上风平浪静。
以凡尘为首的精舍学子和以江芏为首的街上子弟举行沙滩蹴鞠友谊赛。蹴鞠是民间广为盛行的娱乐活动,合浦临海,尤以沙滩蹴鞠为热门。
若丹与灵山起初挤在人群中看双方布阵,灵山问若丹:“京师也有蹴鞠,但多是在草地上进行,沙滩上的我没见过,胜负如何定夺?”
若丹道:“分为白打和对抗。白打即散踢,入场人数以一至五人不等,主要比花样和技巧,有拐、蹑、搭、蹬、捻等动作,亦称‘解数’。对抗则是在比赛用的鞠城内,双方各派十二人,相对进攻对方鞠门,鞠入对门多者为胜。”
灵山点头道:“大同小异。”
说话间比赛开始。先比白打,如飞出演首场,但见他在场中将一个藤鞠蹴得花样百出,什么转乾坤、燕归巢、斜插花、风摆荷、佛顶珠、旱地拾鱼、金佛推磨、双肩背月、拐子流星等轮番上阵,引来沙滩上一众围观者特别是少女们的阵阵喝彩,最终白打由精舍子弟胜出。
到比对抗时,精舍子弟多半入场,踢得满天尘沙蔽日,那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少女们全一边倒地喊得嗓子嘶哑:“尘公子、落力!尘公子、落力!”落力是使劲、加油的意思。
更有那大胆的直接表白:“尘公子,我好中意你。”
如艮大美人更是肆无忌惮地大喊:“尘公子,倘能与你长相伴,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若丹极佩服如艮的勇气,虽不明白她的勇气从何而来,难道是靠脸吃饭不能长久,靠不要脸吃饭才能天长地久?
少女们声嘶力竭的叫喊声令得灵山不胜其烦,便拉着若丹挤出人群朝海里走去,潮水不知何时涨了上来,一些小伞样透明的长着脚的“鱼”满海漂浮,灵山来了兴趣,追着这些美丽的“鱼”边跑边喊:“若丹妹妹,看啊,好多好多长脚的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