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伯正闷得难受,见这俊俏后生一脸真诚,便唾沫横飞说书般开讲:“此波贼人是这一带有名的鲨鱼帮,以舟为车,以楫为马,行若飘风,去则难从,经常骚扰过往商船,因用的是‘快闪’功夫,官府亦是头疼。上回一艘商船行经此处,被洗劫得彻彻底底,一个商贾被搜出琥珀,那商贾惜财,与贼人抢夺,被贼人一刀劈下,身首异处,商贾做的是京师黄门生意,这下捅了马蜂窝,官府极为暴怒,此次便增派了兵力,誓将此股海贼斩草除根,还海路清静。”
若丹歪头想想,又问:“为何人多愿意走海路而不走陆路?”
旺伯耐心地解释:“陆路上行走虽比海路安稳些,但陆路偏僻蛮荒,部族反叛进而劫杀使团和商贾之事时有发生,且由于热带雨林之处情形复杂,待驻守城池的官兵闻讯赶来,那些叛贼早躲进深山密林,官兵对付烟瘴迷雾、毒虫野兽也无甚法子。此种拎着脑袋的赶路方式,令人胆寒,亦令人逡巡。海路虽也风浪莫测,但船沿海岸线行驶,一旦疾风骤起,能及时靠岸躲避,且海贼因受限于船小载人不多,故比起陆地上的动荡和劫杀,海路反而显得更安全些,危险和更危险,看如何选择了。”
若丹点头:“两害相权取其轻。”她满眼佩服,极口赞扬旺伯讲得生动,建议他上岸说书,包准场场爆满。
旺伯得意:“想当年我亦是读过书的,因嫌那等活着枯燥乏味,便出来闯荡江湖,不曾想却闯到了海上。”他取出一个粗制陶碗,盛满热热的鲜鱼汤递给若丹,嘿嘿笑道:“干粮啃得嘴上发疮毒了吧。”
若丹双手捧着喝了两口,吧嗒着嘴表情夸张地道:“旺伯你煮的鱼汤是我喝过的最好喝的汤。”她笑问:“可否搭伙吃些暖食?不白吃的,付你人工。”
旺伯张着一口黄牙,脸笑得像秋天已谢的花骨朵,满口应承:“我除了管官差、兵士一日两餐,也还错时管着几个大商贾每日一餐,你大可搭伙。”
若丹给旺伯鞠了一躬,端着鱼汤回了二层船舱,寻出一个螺壳,倒了半碗给秦壮,余下的给了江芏,又将刚刚与旺伯所商之事告知二人,秦壮大喜,他正发愁天天吃干粮吃到呵屎不出赖地硬的地步,害怕难以熬到大船泊岸。
此日,旺伯有心吓唬靠在船舷边的热心听众秦若丹:“小子,瞪大眼睛注意了,前方便是海鰌出没的海域,此类鰌魚极长,穴居海底,传说长可吞舟。”他说着,眼里闪过孩童般促狭若丹脸上的表情配合得极为到位,她张嘴惊呼:“把我等连船带人吃进肚子里送到外夷再吐出来岂不更好?能省了风吹日晒。”
旺伯捧腹大笑,他极满意自己每说出一件物事,这个白脸菜鸟便眼露百般惊奇佩服的神态,他的成就感便油然而生。
笑声未落,却听众人惊呼:“大鱼。”
船边成群结队的海鰌,让远观的众人看得头皮发麻,心提到了嗓子眼上,船役更是随着船老大左满舵右满舵扯满帆的呼喊全神贯注地转着手中把式,唯恐操作不当大船颠覆,倾刻成为大鱼腹中之物。
原本闲闲靠着船舷的若丹,吓得躲在江芏身后,两手下意识地紧紧攫着江芏的后襟。
江芏倒无事人一般,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任凭众人惊呼,却不发一言。若丹忍不住探头去窥视海鰌,无意中从侧面看见少年棱角分明的面庞坚毅如镌刻的铜像,一颗悬着的心“噗通”落到甲板上。
大船小心翼翼驶离这个海域,直至看不见那一群黑黢黢的海鰌,众人方觉灵魂归窍。
未待众人匀过一口长气,大船在水里突然打了一个转,紧接着“砰”地一声巨响,船上众人身子朝□□了一下随即向右倒去。
若丹脑袋撞在船中央的楼墙上,结结实实鼓起一个大包。
便见大船搁浅在一片埋藏在海底的礁石上,船舷侧向左边。
旺伯喃喃道:“终究是没有躲过,此次出船真是倒了大霉,什么都赶上了,难道船上有女人不成?”
听得若丹心惊肉跳,赶紧装着不在意地瞄了一下自己比男儿还一马平川的前胸,出发前三婆用麻布勒得她透不过气来,她还嘲笑三婆富于幻想。
船老大领着船役围着大船转了一圈,好在船还完整,只是要等涨潮才能将船带出这片浅滩,但天黑后不知道又会碰上什么鬼,最后船老大和卫兵统领相商,将大船周边绑了几条麻绳,兵士背负麻绳在船尾拉,余下众人全部下水在船头推,终是将船后退着弄出了这片浅礁。
大船乘风满帆重新起航,若丹坐在船头吹着海风,不知还有多少危险在前路等候,一时觉着生无可恋。
绝处能逢生?错,绝境之中暗藏杀机。
她不由心里忿忿:天降大任于斯人,我又不姓斯,不过一介弱质纤柳,凭什么却要苦我心志,劳我筋骨,饿我体肤,空乏我身?我本可在霁和堂就业,风吹日晒不着,日子虽不富足但安稳,便为了躲开凡尘?原就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二人,又不是我去招惹他,凭什么是我躲开,不是应该他躲开么。越想越委屈,便觉脸上热热的有泪水缓缓流下。
忽然又觉着自己可笑,人生那有这许多为什么,人来到世上便是各种受苦,便那里都不去只坐在苹果树下也不见得就能成为牛顿,运气不好被那苹果砸中太阳穴扑街的都有,唉,暂且停下思考人生意义,唯一能想的,是活着,首先得活着,然后是努力活的快乐些,唯一能做主的,便是成为更好的自己。
如此一想,心下释然,既来之则安之,或许闯过前面那片黑暗,前路便多一份光明。她不禁开启起阿Q爷爷的生存方式:心存阳光,何惧悲伤。
第26章 巫盅传人
大船在海中航行了将近五个月,终于到达都元国,卫兵统领宣布在此停留一日。这是航行以来第一次泊岸休整,此前均是匆匆补充给养、淡水,人都老实呆在船上不敢远离,怕被扔在异国他乡。
若丹感觉自己头上已经长出了蘑菇,又何止是蘑菇,如果有一颗种子能在肚子里发芽,恐怕头上已长成参天大树。
船未停稳,众人便争先恐后下船。
若丹问旺伯:“离岸后第一件事做甚?”
旺伯道:“找个客栈洗个淡水澡喝两口小酒。”又无限向往地补充:“再找个鬼佬娘们聊聊天,这边的娘们,那甚,恁大。”他双手拢成两个半球形在自己胸前比划了一下,呵呵一乐。
码头边站满了许多本地商贾,只要有人从船上下来,便一个个抄着生硬的汉语围过来问:“珍珠有?杂缯有?茶叶有?陶瓷有?”又或将手里的样品一件件摆出问:“香料要?琉璃要?玛瑙要?
秦壮对上赶着围过来的商贾一概摇头摆手,只带着若丹和江芏朝前疾行。前面稍远处有个土坡,秦壮说随船的译长告诉他,如果不想进城,土坡上有个小客栈,可吃饭洗澡,门前有大大一个汉字幡旆的便是。秦壮觉着还是离大船近些心里踏实,故决定就近休整。
行不多远,果见土坡上立一客栈,店家会讲汉话,秦壮多付了点银子,让店家将水抬进内室,若丹痛快地将几个月积存的腥臭味洗净,用麻布擦抹着长发,坐到门外餐桌边等着店家上莱。
她坐的位置正对着来路,不时看见三三两两大船上的人绕过此处进城。
店家端出三碗深褐色水状物,秦壮尝了一口便“哇”地一声吐了出来,说一股药味,另叫了一罐当地土酒,和江芏就着煮得甚为坚韧的鸡肉喝了起来,若丹却爱极了这种带有泥土味和中药味的咖啡,连喝了三碗。
秦壮将碗里最后一口土酒倾到嘴里,道:“一会回去,我得出手一部分丝绸。”
若丹问:“为何现在便要卖掉?”
秦壮将两只鸡腿全夹到若丹碗里,道:“沿途太多不可预测的危险,压在手上怕损失太大。”
若丹将一只鸡腿夹给江芏,道:“留到航程的最后一站,到了已程不国再出手不好么?离得越远得价越高。”
江芏将鸡腿夹给秦壮,自顾低头喝粥吃酒,秦壮看了看,又把鸡腿放回江芏碗里并压了压江芏的手,摇头对若丹道:“落袋为安。”
若丹便不出声,目光却被来路上出现的一个身影紧紧吸引,那白发飘忽的黑影慢慢地挪到半坡,突然倒了下去,几个孩童围过去哇啦哇啦喊了一通“鸟语”,又一哄而散,若丹想趋前看个明白,被秦壮拦着:“出门在外,人生地不熟,别惹事。”
若丹将目光投向店家,店家道:“那是巫盅世家的传人,据说能下降头。都元国会巫盅的人不少,但能下降头的屈指可数,前段时间闹疫病,死者无数,国王派人严查,说是此家主人用了巫盅之术,便将主人砍头鞭尸,发卖家人,只剩下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妇,独居于左边的坡上,人皆不敢靠近,怕被下降头。”
若丹好奇地问道:“什么是巫盅,什么是下降头?”
店家解释:“蛊其实便是密法养成的毒虫,巫蛊之术便是用这些毒虫制成药,给人下药致人死亡。”
若丹更为好奇:“怎么制蛊?”秦壮瞪她一眼,若丹装作没看见。
店家倒是健谈:“制蛊之法,便是将些蜘蛛、蝎子、蟾蜍、毒蛇、蜈蚣等含剧毒的毒虫放在一个容器内,密闭几日,开封后存活下来的那只便是蛊虫首选,然后经过密法饲养,最终得蛊,又趁着端午之日,蛊阳气极盛之时,将其用来制药。如将药置于饮用水中,误食之人慢慢身体虚弱而死,又或癫狂、疼痛难忍而亡。”
店家忽然压低了声音道:“下降头则是被人用降头术施法。降头术分为‘药降’、‘飞降’、‘鬼降’三种,‘药降’即上所说的蛊毒,是降头法师学习的第一个步骤。据说精通降头的巫师,来去无踪,可于千里之外杀人。”
若丹听得胆战心惊,看看店家又看看所吃饭菜。
店家笑道:“我只是好奇多听了些,却从未见过。”
若丹便如自己说谎被戳穿般,冲店家尴笑。
三人酒足饭饱,秦壮向店家购了干粮,便要回大船出卖丝绸。
路过黑影倒下的地方,若丹悄悄看了一眼头发全白奄奄一息的老妪,动了恻隐之心,然想起店家说的下降头,便欲加快脚步离去,抬脚之时感到衣袍被扯了一下,见老妪微微睁了一下眼睛,嘴唇挪动却发不出声音,不禁心生怜悯。待走到坡下后,便对秦壮道:“天色尚早,想在周遭看看。”
秦壮叮嘱:“不可走远,不可离开江芏。”
若丹目送秦壮背着大包小包回到码头,才与江芏返回老妪倒地的地方,见老妪紧闭双目仍躺在潮湿的草地上,若丹伸手轻轻摇了摇她,叫着:“婆婆,醒醒。”
老妪无甚反应,若丹欲抱起她,江芏先一步将老妪抱着,二人朝左前方不远处一个孤零零的茅寮走去,若丹猜测此茅寮为老妪落宿之地。进到寮内,若丹见四面透风,只地上铺着些茅草叶和一张千疮百孔的破被子,便让江芏将老妪安置在茅草叶上,她扯过被子给老妪盖上。
老妪悠悠喘口气,睁开眼见自己躺在寮内,便一边挣扎着起身一边呱啦啦地说了几句“鸟语”。
江芏突然用“鸟语”与她交谈起来。
若丹听着似是越人语言,大为惊奇,问江芏如何会说此种语言,江芏答:“捞珠子学的。”
若丹想起,越人水性好,“珠头”常雇他们去珠池打捞珍珠,想来是江芏与他们相处日久便学了八九不离十。
那老妪仍要挣扎起身,若丹问江芏何故?江芏解释,婆婆说自己好不容易挣扎到山下,原是要向店家讨些食物,却被他们送了回来,却是无力再去了。
若丹忆起儿时趣事不由暗自偷笑。记得有一年学雷锋,班里几个女同学要将一个站在十字路口边的奶奶扶过马路,奶奶连说自己在路边等人,不过马路,小女孩们吵吵嚷嚷那里听得见,将奶奶合力扶过马路,高高兴兴地向奶奶挥手说再见,便回去写《学雷锋日记》了。谁知马路这边的几个男同学听见奶奶说是在那边等人,便又簇拥着奶奶往对面走,奶奶又连喊她不用过马路了,她等的人已经在这边了,小男孩们没听见,坚持将奶奶扶到对面,高高兴兴的与奶奶说再见,便也回去写《学雷锋日记》了。
第二天老师将两拨同学的日记全念了出来,地点人物情节一模一样,被老师好一顿批评,说学雷锋都不带脑子学。
若丹倒是动了脑子,将晨爸给的十元零花钱交给了老师,说是在马路边捡的,若丹终于得以完成《学雷锋日记》,却有三天无钱买冰棍,好一阵肉痛。
若丹将身上零碎银子掏出,让江芏到客栈买些粮食,带上陶罐顺便装一罐清水回来。她拿了匕首在附近砍了些竹子,又割了几大捧茅草,将茅寮的墙边捆结实,给老妪躺的地方垫厚些,便坐下等江芏。
老妪睁大眼睛看着若丹做完这一切,翻身揭开身边茅草,从地下拿出一个木筪子递与若丹。
若丹小心打开,见筪分为两格,一格细长,内置一根比日常用于针灸的针稍长且泛着精光的银针,另一格是微呈粉色的药粉,略呈异香。若丹不明其意,又语言不通,便只能望着老妪傻笑。
待江芏归来,老妪又指着木筪急切地要向江芏解说,若丹说不急,将江芏买的米饼放陶罐内坐水烧开,端进来喂老妪慢慢吃着,老妪便边吃边喘边说,江芏跟着解说,难为他日常发音不超过五个字,但转述旁人的话语却是极快,若丹觉着江芏不做同声传译真是屈才。
在江芏的解说下,若丹知道了老妪姓姬,前辈远在南越,家族中有人懂巫蛊,早年随南越王造反,后南越王被灭,官家恨极使用巫蛊之人,将当事者处以极刑,族人流放。姬婆婆一家被牵连在内,便于流放途中逃到都元国。然前番都元国疫病流行,国王将罪名降到一家之主既婆婆的儿子头上,全家获罪。
若丹让江芏问姬婆婆:“你真会下降头?”
姬婆婆摇摇头道:“真会下降头,何至于家破人亡?下降头只是传闻,但巫蛊高手确能杀人于无形。蛊毒日常闻着有些刺鼻,用水化开便无色无味,用平常银针也试不出。倘中了巫蛊高手的蛊毒,也不似一般中毒之人七窍流血,而是了无痕迹。” 说到此处已是喘不过气来。
若丹放下手中缺了一角的陶碗,将姬婆婆扶起斜靠在自己身上,手轻轻抚着婆婆的胸口往下顺气。
婆婆闭目养了一会神,睁眼示意江芏将木筪拿近身旁,缓缓道:“我家祖传有独门秘技,能断出是否中蛊毒,方法极简单,便用此根祖传银针,在中蛊毒之人头顶的百会穴处下针,倘针拨出呈幽蓝色便是中了蛊毒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