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尘一看众人有将他作下酒菜的架势,赶紧转移话题,问焦击:“焦兄,出门时见你的长随小厮赶着马车出了校门,可是去赶南门的粮市?”
焦击道:“昨日在郊县收得一车粟米,赶着今儿出手。唉,只是税赋越发重了,一趟来回只够半月嚼用,如能减轻些税赋便好了。” 焦击靠仆人租车贩粮赚取生活费。
麻晓天接着他话头道“我等早想实现财务自由,然宦官当道,课税不减反增,何时是头?”
尹珍铭正色道:“闲时莫论人非。我等狐朋狗友今儿只谈风花雪月。”
众人附和:“对对对,只谈风花雪月,今夜月色正浓,牡丹开得正盛,花间月,人间酒,我等该作诗作诗,该吃酒吃酒,不醉不归。”
酒酣处,众人望着挂在天边的一轮满月和水面上隐隐绰绰的月影,不由勾起思乡之情。
唐子秀对月长叹:“山川异域,风月同天。”
麻晓天接道:“青山一道共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众人都笑,道:“该罚,便只谈风月,你却连云雨都有了。”
撑船的身段曼妙的船娘轻烟过来凑趣:“船上有三十年珍藏的女儿红,只是价钱贵些,不过‘酒倾无限月,客醉几重春’,甚是值得。”
西苑湖上此类五彩缤纷的画舫不少,通晓风情的船娘是标配,交情浅的陪酒助兴,进而可当红颜知己,再进而可赴巫山云雨。日常狗党的这几个狐朋是不屑于上此种画舫的,只是今夜中秋,唐子秀即兴提议月下夜游。
唐子秀笑道:“轻烟小娘子,你要卖酒便直说,将那女儿红取几坛来,我等以你的秀色佐酒。”
麻晓天见抱着酒坛子的轻烟,半遮半掩的前胸被酒坛压得堆山砌玉,说不得伸手揽在身旁坐下,那轻烟却直直地盯着凡尘,捕捉着这位容颜绝美的尘公子笑容里隐藏着的一丝苦涩。
麻晓天调侃道:“轻烟小娘子,眼神朝那看呢,你这徐娘看看我便罢了,倘家有女儿,倒可以牵手此位尘公子,他可是尚未娶亲。”
凡尘方才注意到这个名为轻烟的船娘,打扮得甚是魅惑,一袭淡粉色衣裳,一条白色缎带系着纤腰,媚眼含情,樱口微张,整个人恰如一树春风碧桃,只是脸上的香粉恁厚却依然掩不住脸上黄斑,凡尘眼中的苦涩转为郁闷。
到京师之初,凡尘一见着那等年青漂亮的女子,心情便极为烦闷,他不知何故,还以为自己有病,由此紧张了一段时日,及后才明白原是联想到夏侯灵山,那是他避不开除不掉的心病。
今夜中秋,思乡情切,然故乡却有灵山,更觉满心愁苦,他不知道如何面对灵山,他说不出灵山那儿不好,可也生不出半分“执子之手”的想法,原想着挨得一日算一日,待灵山等不及自行提出退亲,毕竟其父已官升二品,她择婿的版图扩大的何止一点点。一时又觉着自己决绝而去的行为确是伤着了灵山,但若非如此,还能有更好的办法么?
如此繁复愁绪,凡尘喝得有些高,怔怔地抬头搜寻月里嫦娥,清晰地记起那年中秋遇见的女孩,不由喃喃道:“若为伏波,与子同海,若为兰草,与子同室。”
众人听闻竟是无语,席间骤然安静,皆是一副“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的情状。
却听一叶并肩而行的画舫上,一个格外清脆的声音传来:“那海鰌竟然飞跃到甲板上,亮出森森白牙朝人扑来,便在此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时,一个少年提着把剔骨刀,一刀砍在海鰌头上,又持刀左右挥舞,只刷刷几下,大鱼便只剩下了鱼骨标本。”
凡尘失笑,目光被说话的青年公子吸引,见他不过舞象之年,双目湛蓝,虽外夷人的长相打扮,却说得一口流利汉语。
那外夷人亦感觉众人聚集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不免得意,接着更大声地说道:“从已程不国到合浦,说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都不为过,且旅行之艰辛是你们万万想不到的,各位兄台是未曾远航过,远航的海船上,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畜生用,只有走完海丝路你才会明白,生活不仅是眼前的苟且,还有远方的苟且与苟且。嘿嘿,话说船上是绝不允许有女人的,特别是远航的大船,否则祸从天降大任于斯人也。”
众人听出他的用词,原来是将两个有相同字词的词语首尾相接,怪道听着有些别扭,更觉好笑。
凡尘却是听到他话里的“合浦”二字,心内一震,酒也醒了大半,便拿着酒樽到船舷边,隔船问那外夷少年:“此位兄弟,敢问尊姓大名,可是从合浦来?”
少年道:“我是已程不国的啰里啰嗦,才到的京师,兄弟为何对合浦感兴趣,莫非与合浦有缘?”
凡尘道:“我是合浦人氏,姓凡名尘,现在太学求学。啰里啰嗦兄弟既是从已程不国到的中原,可曾听说合浦的秦若丹?”凡尘想既然大家走的海路,消息总能互通一二。
那外夷少年闻凡尘此言,瞬间满脸春风:“你便是合浦大名鼎鼎的尘公子?暴跳如雷贯耳。你算问对人了,我不仅认识秦若丹,我与他还是拜了把子的好兄弟。”
凡尘不解:“秦若丹是你兄弟?”待回过神来又不禁失笑:不是兄弟又能是什么,那若丹一身男装,比男儿还要潇洒几分。一时竟不顾画舫摇晃,一步跨到啰里啰嗦船上,欲待追问若丹近况。
啰里啰嗦却扯着他,热切地道:“你既是若丹的兄弟,我便与你也是兄弟了。”拿着酒壶将凡尘的酒樽斟满,拉凡尘对着明月磕了三个响头,将与若丹结拜的词又念了一遍,方心满意足地起身告诉凡尘,他此番到京师,代表已程不国国王向汉朝官家“贡献”,及后打算回合浦寻一个店铺做珠宝生意,不日便要启程,问凡尘是否同行。
忽如醍醐灌顶,直至此时,凡尘才明白了自己的真心,若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早已牢牢占据了自己的全部,心心念念说尽无凭只是相思,凡尘突然即刻便想见到若丹。
凡尘在海边长大,知道大海的无情,自若丹踏上海丝路那一刻起,他便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她的安危,他恨自己于若丹出海前竟未与她说上只言片语,他害怕合浦一别再无机会相见。今若丹既已远航归来,瞬间他下定决心:回合浦,不管结局如何,自己将一力承担。
都说世上无不透风的墙,凡尘上榜的消息仍是传至合浦,灵山惊喜参半,死活闹着要上京师寻凡尘,夏侯先生及娘子劝阻不住,只得又是忙着给她准备行囊,又是忙着寻找进京航船,还得寻找可靠之人旅途照应,待一应事情打点完毕,孰料此时合浦却出了大事。
第34章 瘟疫苗头
事情其实早有端倪。凡家那位五短身材肥头大脑的管家姜伯到霁和堂请三婆给凡老太爷诊视,若丹觉着奇怪,怎的凡府三番几次要找三婆,便也跟着三婆去看个究竟。
此时已是仲冬,凡老太爷斜躺在铺着厚厚大毛褥子的紫檀贵妃椅上,肥胖圆脸上一抹青灰,咳得不甚厉害,但有喘不上气的感觉,神情恹恹的,看见随后进来的若丹,他双目却冒出一束精光。
三婆让若丹先把脉,若丹将洁白的丝帕覆在凡老太爷满是老年斑的手臂上,刚伸出两根手指搭脉,却被他反手一把握住,喘着气对三婆道:“你这外孙女生的甚是绝色,可许配了人家?”
若丹吓得忙不迭将手抽出,一时不知所措。三婆道:“她生下便先天不足,请十万大山的朱天仙算过命,说不可早嫁,否则不但命不长久,还会克夫。”
那老儿方才作罢,哼哼着向三婆道:“我连日干咳,少痰,咽干,咽痛,今日更觉咽痛得厉害。”
三婆复将丝帕覆在他腕上静心把脉,又让他伸出舌头看了看,再用手背试试他额头,便嘱老太爷好好歇着,和若丹走到外室。
随后跟出的姜伯担心地问三婆:“可有何不妥?”
三婆道:“现下还无大碍,但脉相不稳,老太爷最近吃些何物?都去了何处?”
姜伯道:“饮食照常。前日到庄上住了些时日,今日在海星街听了会子戏,和唱戏的玲儿姑娘缠绵……缠绵了一会。”
三婆道:“老太爷比之前更见燥热,我先开几服轻清宣透的桑菊剂,每日三次煎了服食。现天气凉,老太爷上了岁数,不可劳累太过,在室内将养些时日,待好透了再四处走动罢。”
姜伯点头应允。
回到霁和堂,三婆问低头洗手的若丹:“观凡家老太爷舌苔脉象,可有看出不妥?”
若丹思量着道:“舌红,苔薄白,脉浮,说是湿浊也不全是,倒有些温邪犯肺症状。”
三婆点头道:“表面看来确是湿浊,但细观脉象倒隐隐有些外感病邪。”
若丹边用力搓着洗手果边狠狠地道:“一大把年纪了,放着安生日子不好好过,不病邪才怪,听闻他房里现养着七八个通房,却还要找戏子作践自己,真不知是如何想的。”
她对凡老太爷紧握她的手久久不放厌恶之极,又舀了几瓢水洗了几遍方才觉着去了污浊。
三婆看着低头洗手的若丹脖项间露出的那抺雪白,再将目光上移至她白如凝脂的小脸,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到底年轻,小丫头刚从外夷回来时被海风吹得浅黑粗砺的脸庞,不及半年又恢复了吹弹得破的娇嫩,因而加重语气道:“你已长大,往后遇到的登徒子必不会少,不可再如孩童时随意抛头露面,以后接手霁和堂,第一要紧的是护好自己。”她之前看着若丹日渐一日出落成美人坯子心里高兴,现在却多了一层担忧。
三婆开霁和堂多年,专治妇人疾病,且只做坐堂医师,除妇人生孩子情况危急之外,一般不上门诊治,也用不着她上门诊治,豪门大户诊疗上衙门医馆,小户人家小病靠拖大病靠扛重病等着面见阎王。如不是上次凡老太爷症急,姜伯将她请去,她与凡家也不搭界。
若丹郑重答应:“我会牢牢记着。”
天未透亮,“嘭嘭嘭”的拍门声在寂静的清晨分外刺耳,若丹赶紧将门闸取下,却是秦家丫头竹枝,她进门叫了声二姑娘,便跪在三婆面前哭道:“三婆救我。”
若丹忙将她扯起来,道:“此是做甚?有话起来说。”
竹枝又面朝若丹跪着哭道:“二姑娘救我。”
若丹发急:“你不起来我便无法救你。”
三婆也道:“起来慢慢说。”
竹枝只管跪着,一行哭一行说,将凡家老太爷要娶她做妾,岑氏来与她说合,她一口回绝了,说老太爷的年岁足可当自己的阿爷,自己是不愿意的。
岑氏便板了脸骂她:一个丫头,还想一步登天做正房啊,谁不是买来先收在房里再慢慢上位?现在走明路抬举你做妾,还答应嫁过去即可脱了奴籍,这实是一桩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喜事。等等向三婆学说了。
若丹奇道:“你在凤凰山又不出门,他一个老爷子如何便指定要娶你?莫非是我阿妈替你寻的亲事?”
若花出嫁后,岑氏便将些年纪稍大的丫头全部打发了。
竹枝道:“我爸妈替人看守的庄子紧邻凡家庄子,那日我阿爸病了,太太准了我去探病,路过凡家庄子被凡家老太爷看见,他便托了媒人来与太太说了要讨我去做小。媒人说凡老太爷最近身子不适,得了仙人指点,说找个身体强健的农家女儿冲冲喜便好了。”
若丹咬牙道:“这个超恶心的老曱甴。”当地人称蟑螂为曱甴,因她最讨厌蟑螂,故极生气时便骂一句臭曱甴。转向竹枝一脸真诚道:“竹枝姐姐你别着急,我有些银两,你先拿去给你阿妈,让她去我家将你赎回。”
三婆摇头对若丹道:“竹枝是卖了死契的,你阿妈这个节骨眼上怕是不会松口。”她心知岑氏正因无攀附凡家门路着急已久,如何肯放弃这个用丫头做敲门砖的机会。
竹枝哭得甚为绝望:“如此,我便只有死路一条了。”
若丹安慰道:“竹枝姐姐别急,容我想想法子。”
三婆让竹枝洗把脸喝口水,一起想个万全之策。
默了一会,若丹道:“有了,你回去便躺倒且拚命咳嗽,说是咽干咽痛,阿妈必会来叫三婆,到时三婆便称你患了湿浊,症极凶险,必得将养好了才能嫁人,将病气过给凡家可是罪过。”近日患湿浊之症的人不少,多一个竹枝也不奇怪。
三婆摇头苦笑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好了不也还得嫁过去?”
若丹揶揄道:“好了便说已被我阿爸收房了,肥水不流外人田。”
竹枝才收干的泪哗地又淌了下来,抽抽噎噎地道:“姑娘我都快死了你还拿我取笑。”
若丹忍笑,一双黑亮的眸子看着三婆:“上次我观凡老太爷症状,表面还能撑住,但脉象显出内里却是凶险,恐怕真是想凭冲喜过了此关。”
三婆沉思片刻,点头道:“确如此,先拖着再说罢了。”如此这般便交代竹枝回了凤凰山。
三婆和若丹还没下马车,岑氏便满脸焦急地迎上前来对三婆道:“可盼着你老人家了。”
三婆以手握拳捶打着老腰道:“何事如此着紧,天都未透亮沙伯便到了霁和堂。”
岑氏语气愤懑:“现放着一桩天大的好事,凡府老太爷看上了竹枝,偏这丫头不争气,现在床上挺尸呢。”
三婆不动声色,让若丹先给竹枝诊视,随后她老人家又装模作样对竹枝望闻问切一番,未了对岑氏道:“竹枝患了湿浊,病症甚是厉害。”
岑氏心情烦躁,却也无奈,便将些话语打发凡老太爷请来说项的媒人:“竹枝丫头患了重症,已是卧床不起,勉强嫁过去恐害了太爷。不过竹枝素来身体强健,必不会耽误多少时日,待病好了我一定亲自送嫁。”
又将些银两给了媒人,媒人便喜兹兹而去,她倒巴不得两头都耽误些时日好来回传话从中获利。
用着午膳,岑氏抱怨:“今年不知撞了什么鬼,许多人得了湿浊。”
若丹停下了扒拉米饭的竹箸,三婆疑惑问:“都有何人?”
岑氏道:“夏侯家的夏侯娘子和云姨娘,还有东头的李家大娘子,不过都是些老人家,近日天气忽冷忽热患湿浊也不为奇,但竹枝这个贱丫头,日常牛般强壮的身子,不知跟风发乜野瘟也得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