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婆关切地问:“夏侯家娘子可有问诊?”
岑氏满眼的羡慕:“连日戚医官往来未曾中断,上好的人参、鹿茸流水似的送来,唉,与太守府结亲的好处可不止这些。”
若丹原还想着去夏侯家问候一番,闻听此言便打消了念头,毕竟她也是医者身份,夏侯家不请自去自是不妥。
秦壮接着岑氏的话道:“这几日,海星街上的几个海鲜档主都得了同一病症,莫不是疫病?不然为何这相邻档口的人齐齐中彩?我还听闻郡府医馆的小李医官说县府医馆有一个医官得了此症,街上众人就此事议论纷纷,海星街门店已关了好几家,不敢再做买卖。”
合浦县府衙靠近西门,格局无法与太守府相比,行事也不敢高调,故市人多关注太守府而少提县衙,只知有太守凡仕林,而鲜少有提县令韦大紧的,但县衙再小也是衙门,按例是有医馆规制的。
若丹道:“三婆,我记得前日霁和堂里两个官眷在议论此事,韦大娘子进来,还驳了她们说是谣传。”
秦壮脸上满是忧郁道:“可不是么,郡府医馆主事的戚医官因此将小李医官训斥了一顿,说其造谣惑众,还令其签下《斥诫书》。现今市面倒也无人再说此事,应该无甚大事吧,倘是疫病又得影响多少生意。”
三婆道:“怕不是如此简单,大家多留意着才好。姑爷,你与如金先将店铺收拾一下,只开一半门面罢,过得一段时日看看再说。”又对岑氏道:“你看好家里大小,日常无事不要出门,如银端着官家的碗须去当差也便罢了,如飞便待在庄上,不要来回折腾。明日如金到霁和堂拿我配好的药草回来熬汤,每人每日都按定量喝下,全当提早防备。”众人频频点头。
晚膳毕,三婆寻个空隙背着岑氏对秦壮道:“你每日悄悄囤些粮食,家里嚼用人多,别事到跟前着急慌忙。”
秦壮道:“家里日常都有一个月余粮,也无须太着紧吧,官府都说要大家放宽心,不是什么疫病,只是常发于岁末的湿浊,不会人传人。”
三婆道:“小心为上,你至少得囤半年余粮,疫情过后必有粮荒。在庄上挖个地窖悄咪咪藏了,除了若飞不能再告诉任何人,免得惹来杀身之祸。更不可告诉你那娘子,她是个大条的,倘她知道,若花、若水必定知道,全合浦便都人尽皆知了。”
秦壮道:“三婆放心,明日我便亲去操办。”秦壮虽半信半疑,但他历来敬重三婆,凡三婆交代之事皆用心办好。
第35章 所谓大课
近日天气忽晴忽雨,突然转凉,三婆的老腰受不得寒,若丹一边给三婆的大床铺上一层厚实的垫被一边问三婆:“真的如此要紧么?官府不也说了疫病是谣传么。”
三婆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做足了准备无事便好,有事也是不怕的。现今官府行事有些蹊跷,按理说这许多人得了同一病症,该派人查明后告知民众,而不是令小医官具《斥诫书》,现市面上虽少了传言,却更让人云里雾里,官府越说无事便越发让人不敢相信。”
三婆缓了缓,又道:“你年轻,过的这十来年日子甚是太平,没有正经见过疫病。我记得最骇人的一次大疫,传染最盛时,有一二日内亡者,有朝染夕亡者,甚至全家而亡未曾剩得一人。合浦城内死了十之五六,城郭邑居为之空虚,而存者无食,亡者无棺殡。”
三婆对着瞪大了双眼的若丹,语气越发沉重:“及至最后粮绝,便将些刚死的孩子煮而食之,家人不忍自啖骨肉,便相互易子而食,到后来也不顾忌这许多,不独啖食孩子尸骨,但凡死者,大抵其家人均啖其肉,而弃其骸于荒野。孩童不敢出门,成人出门都带刀具,怕被人活捉了去煮食。”
若丹听得毛骨悚然,感觉脊背凉风飕飕,声音亦随风颤抖:“我们在霁和堂也悄咪咪贮些粮食吧。”
三婆道:“霁和堂三寸之地贮不了粮,再说一旦流民骚乱四处打砸,城里是不能留的,要回凤凰山,山上房屋到底坚固些,家丁也还能扛得住。”
若丹点点头道:“我们便多存些药,只怕到时用得着。”
三婆道:“为今之计只能如此了。”
一连几日,白日喝了自己熬制的药汁,若丹便带了一顶帽檐压得极低的竹编斗笠按照三婆定下的方子四处搜寻药草,回来后连夜与三婆制成药粉贮存好。若丹还将些晒干的药草剁碎混合,塞进自己用麻布缝制的针脚歪歪扭扭的小药袋中,挂于身上驱邪。
市面上店铺陆续关门,街上行人来去匆匆,三缄其口。
县令家的韦大娘子与霞姐又在霁和堂偶遇,二人脸上敷着珍珠面膜闲聊。
霞姐道:“刚我路过北街,见一众官员迎着一个高官模样的进了官邸,可是朝廷来人?”
韦大娘子道:“此是朝廷考课的御史,今年适逢大考,我家老爷一大早便去码头迎候了。”
考课便是每年的官吏绩效考核。
当朝考课用的上计制度,由各县县令将该县户口、垦田、钱谷、刑狱状况等编成计簿,计簿呈送郡国,再由郡国呈送朝廷,以此报告地方治理状况。中央课郡,郡课县,各县上计时间在秋冬,以便郡国汇集材料,郡国上计则在年终。
因关乎国家大政,所以朝廷对郡国这个层级的考核尤为重视,年终官家亲自于金銮殿内受计,听取所派官员到郡国核查的情况汇报,有时还亲自跑到郡国进行实地考核和检查。
被考课的官吏按其政绩分为上、中、下三等,政绩优异者为“上”,职务粗理者为“中”,临事驰慢者为“下”。凡列于中等以上者可以加官进爵,列于中等以下者则被降职罚禄。
听至此处,三婆少有地插话,对韦大娘子道:“考课不是每年都有么?往年未见如此隆重。今日县吏到各家各户拍门,要大家开门做生意呢。”
韦大娘子显然谙熟为官之道,解释道:“当朝考课,一般是一年一小考,称为‘常课’;三年一大考,称为‘大课’。现今太守凡仕林已连续两次‘大课’为上等,若今次‘大课’仍为上等,便连续三次为上等,称为‘通考’,‘通考’者十之八九是要高升的。如颖川太守陈霸,‘通考’评语为‘户口岁增,治为天下第一。’得迁京兆尹,职掌京师,后升任御史大夫,直至丞相。”
见众人留意听自己说话,韦大娘子颇为得意,接着又道:“凡太守在合浦为官超十年,掌政合浦也将近十年,勤恳为民,令行禁止,狱讼在减,人多赞其功德业绩,评为上等也不为过。”
霞姐语气诚恳道:“此亦是大娘子你家老爷辅佐得力,地方上才能安居乐业,太守升迁,县令老爷自是跟着上台阶的。”
说得韦大娘子心花狠放,如果夫婿高升,她家的大美人茹艮身价自然水涨船高,择乘龙快婿的范围便更为广阔。
霞姐又问:“前日人传县府医官得了疫病,可有其事?”
韦大娘子很生气:“那起子烂了舌根的,见不得人好,官府都说了没有疫病,还成日造谣生事,都斥诫了十几人了,若有疫病医馆主事能不上报官府?”
若丹心道:韦大娘子与县令感情不错,私底下知晓诸多事情。
霞姐道:“我家老野与我念叨,这几日来做寿衣的,多催得急,有现货最好,说是家中老人急症而亡。我和女儿都相帮着熬了好几夜,老野嘀咕:‘是否真有疫病?’我也是如你说的这般劝他:‘真有疫病官府还不得发布消息让人留意么?’”当地常将上了年纪之人称为老野,她嘴里的老野说的是王裁缝,此是自谦。
霞姐侧身将脑袋靠近韦大娘子,压低声音道:“对了,我家老野去了一趟凡府,说凡老太爷……”
若丹听见凡老太爷,便竖起耳朵等待下文,不料却被韦大娘子打断:“咳,不说了,说多便成传谣了。”
隔日,秦壮到霁和堂告知三婆:“夏侯家娘子与云姨娘日前先后走了。”
三婆有些意外:“怎么不闻一点消息?”
“夏侯先生说官府告知,为遏制谣言,凡家里死人的须速将尸身掩埋,不可聚众大搞白事,故而先掩埋,才在家里摆了灵堂,不过几个至亲好友过来吊唁罢了。”
“东头的李家大娘子情况如何?”
“早于夏侯娘子走了,也是速速将尸身处理了,李家孙儿却还是病着。”
“姑爷好生叮嘱合家大小再不可出门,记得每日饮下汤药。”
三婆见秦壮未有要走之意,便问:“姑爷很得闲么?”
秦壮道:“现下客商极少,往日此时应是商家进货准备过年之时,自是应顾不暇,今年真是撞了鬼了,来购物的少了一多半。”他压低嗓门小声道:“听闻凡老太爷已亡,只是不知为何凡家秘不发丧。”
“此话当真?”
“我一个拜把子兄弟在凡府当差,前日晚上与我吃酒,说奉太守之命,翌日快马加鞭传信与尘公子,此事应不会假。”
三婆沉吟道:“姑爷关了店门罢,明日我和丹丫头回趟凤凰山。”
秦壮点头应允,自去安排。
若丹跟着三婆先到的东头李家,在李家大娘子灵前烧了叁炷香。李家素知三婆能治湿浊,便将小孙子抱来请她诊视,三婆细观孩童舌苔脉相,见其舌红少苔,便问了李家大奶奶孩童近日的症状,又问:“可有看过医师?”
李家大奶奶道:“医师来看过一次,也开了药方,只是未见好转,不免心里着急。”
三婆对李家大奶奶道:“有些许发热,我开一味滋养肺胃阴虚促进饮食的汤药,去热除积,不日即可康复。”
又开了五付银翘散,内有银花、连翘、甘草、板蓝根、芦根、桑白皮、荆芥、薄荷等,嘱李家全家大小饮用三至五日,道是清肺解毒,御邪在外,又嘱李家无事千万不要出门,李家大奶奶千恩万谢。
祖孙二人出了李家再去夏侯家,路上若丹问三婆:“可能确定是疫病?我观小儿脉滑苔薄黄,发热间有气喘伴随干咳,病症与凡老太爷相同。”
三婆道:“联想死去的李家大娘子、夏侯娘子及云姨娘,是有诸多疫病症状,应该是温热性疫病,疫疠秽浊毒气从口鼻传入。”
若丹道:“才观小儿正在康复,为何死者都是上年纪的,莫非有专门毒害老人的疫病?”
三婆道:“倒也不是,只是此病来势凶猛,夏侯娘子从病发到去世时日不多,应是自身日常多有顽症,毒气传入后被诱发,自然是不如身体强壮的扛得住。”
说话间便到了夏侯家,进入月亮门,见院里披满白纱,往来之人均面带哀色。若丹随三婆在灵堂前烧过香,三婆对若丹说她不进去了,见了夏侯先生少不得又惹他心酸,若丹代为问候便可。
若丹便自己去寻灵山,下人却将她引到夏侯先生所居的正堂,说灵山姑娘在堂前侍候。
若丹临近之时却听见室内传出一男子中气充足的说话声:“那年我被贬日南郡,来向先生告别,师母身体尚好,孰料却不能见最后一面,今得了信儿是无论如何要来一趟的。”
她正踌躇是否进去,下人大声向里通报:“若丹姑娘到。”
便有夏侯先生声音传来:“进来吧,师兄妹不必避讳。”
灵山红肿着双眼迎了出来。
第36章 公冶非罪
伏明晟忽觉眼前一亮,不由感叹时光真如白驹过隙,上次见若丹,还只是个稚气未脱的小丫头,记忆中只有一双清水眸子及唇边小小的梨涡,现今却出落得如含苞待放的花蕾,感觉心底不知何处被软软地触碰了一下,忙将视线收回。
若丹分明看见伏明晟眼里一闪而过的星光,再看,却是一脸庄重神态,暗忖:“这络腮胡子虽说胡子更见茂盛,肤色越来越黑,精神状态却是极好,说他是被流放的谁信哦。”
她紧挨着灵山,朝躺靠在床边卧榻上神情甚是哀伤的夏侯先生施礼后,又对伏明晟施了一礼:“伏师兄好。”
伏明晟躬身回礼,若丹转达了三婆对夏侯先生的问候,老先生伤感道:“三婆有心了,还请姑娘回去代为谢过。”示意若丹坐下。
因又接着之前伏明晟的话语,道:“你师娘平日无甚恶症,不过年老气力乏些,谁知染恙不过一旬竟是走了,灵山的父亲却没能赶来见上最后一面。”言毕连连悲叹,灵山不免又垂下泪来。
伏明晟问:“是何病症如此犀利?我一路行来,闻听有多家死了老人的。”
夏侯先生道:“医官说是湿浊,不是什么要紧病症。”
伏明晟问:“合浦常有湿浊么?”
夏侯先生道:“湿浊常有,多发于春季阴湿天气,但湿浊致死却是不多见。”
灵山、若丹点头赞同。
沉默片刻,伏明晟道:“我见街上贴得有告示,明晚县令在海星街举办‘百叟宴’,遍请全城古稀以上老人同乐,看来官府要营造一派盛世景象。”
若丹脱口而出:“万万不可。”
三人投来不解的目光,齐问:“何故?”
若丹语气急促:“大多病患并不是湿浊,而是疫病,疫病能极快在人群之中传染开来,故万万不可大肆聚众,否则一传十十传百,成长驱直入之势更是无法控制。”便将连日来掌握的病况说出,却又担心道:“我至今不敢十分肯定的是,如是疫病,为何官府的医官不上报疫情?首个说此症为疫病的小李医官还受了训诫。”
伏明晟略一思索,问道:“最近应是课考之时,是否有朝廷官员到此?”
夏侯先生答道:“今年是郡守‘通考’,今日结束考核,朝廷来的考课官员明日才离开。”
伏明晟道:“这便不难解释了。”
迎着若丹和灵山问询的眼神,伏明晟耐心解惑:“看情形,疫病恐已呈漫延之势,然郡府主医药事的医曹掾史,即医馆的戚医官,他却不承认是疫病,可能是先前不重视或未发现,故最早发现疫病端倪的小李医官‘吹哨’提醒却被指‘惑众’,但医馆恐怕亦因不防范已存医官染疫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