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丹又令医者用白麻布缝制双层口罩，中间夹有压成片状的草药，医者诊疗时均口罩掩面，遂相互取笑：曾几何时医者成了江洋大盗？
凡尘初时怕有人欺若丹年幼，不服管理，便寻些送药送物的借口紧随其后，被她赶走，道“你需做之事不比我少，忙你的去吧，你总在此转悠极易造成病患众多的错觉。”
凡尘见她做起事来得心应手，且指挥得井井有条，众医者对她所采取的措施无有不竖大拇指的，忍不住夸她：“你倒是天生的领袖风范。”
若丹嫣然一笑：“不用你夸我我也知道，我自己也是如此认为。”
凡尘一脸骇怪的表情：“怪道啰里啰嗦王子问，若丹兄弟为何没有胡子？原来是因为皮厚长不出来哦。”
若丹方才想起来问：“为何不见啰里啰嗦王子？不是与你一同回的合浦么？”
凡尘道：“他在桂林郡下的船，说是要看看传闻中的最伟大的灵渠。”
别坊每日有抬进的，也有抬出的。初时尸首尚能挖坑撒上石灰深埋，后死人实在太多来不及掩埋，凡仕林便命在城外远处挖个大坑，将尸体叠放浇上桐油焚毁，谁知晚间风向突变，烧化的尸油味飘在城内上空三日不散，全城人无不赫然。
有小股盗贼想趁乱行窃，被巡防兵士当场逮住斩首，尸首与病逝的尸身一起焚毁，因此城内秩序井然。
然乡下却是无序，有全家染病无人收尸，或有人病死家人骇怕随便弃尸的。若丹听闻，越级直接向凡仕林陈述利害：如乡下遏制不住，城内工作等于白做。
凡仕林下了死命令，再发现横尸荒野便拿乡长问斩，方制止了抛尸行径。
若丹每日奔走于几个别坊之间，往日喧嚣的合浦街如摁下了停止键一般，人烟稀少，不知道的还以为入了鬼城，便觉心情沉重，且所收治的病危者中有去世的，若丹更是伤心不已，恨自己无力回天。凡尘多方劝解，说她已经尽力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人救不回来不是她的错，若丹心情才略略平复。
三婆强撑着腰痛，每日柱着拐杖到别坊帮忙，一开始她便提醒若丹，疫病一般分为四期，分别为初热期、重症期、危重期及恢复期，务必对症下药。
若丹极其注意四期病症的差异，每日与众医者集体研讨药方，三婆作为高参发表指导性意见，经此实战，医者诊疗水平极大提高。每得一个有用方子，若丹便及时总结，都道是“大疫出良方”，从别坊中得出的方子，如莲花清瘟饮、麻杏石甘银翘汤等，若丹命快速传至乡下，在乡下的疫病治疗中发挥了极大作用。
圆圆是第一批被抬进别坊的，其时病患尚少，若丹日日前往看视，悉心照料，将她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那日若丹正按恢复期的新方子给圆圆熬药，三婆踱进来问：“你用的那几味药？”
若丹道：“观圆圆姨娘舌苔，舌红而干，我用了沙参、麦冬、玉竹、扁豆、桑叶、甘草六味药组成的滋养肺胃阴虚的沙参麦冬汤，解除余热。”
三婆极是欣慰，寡淡的脸上笑出了鱼网纹。
未及一旬，圆圆大为好转，被准许离开别坊回府将养，临行前拉着若丹的手流着泪道：“好姑娘，辛苦你了。”
前来接圆圆回府的凡逸看向若丹的目光，第一次不带冷意。
疫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如此过了兼旬，进别坊的人愈来愈少，走出去的愈来愈多，不过期月，别坊便渐渐清空，至仲春，疫病竟至绝迹。
经此一役，合浦城内一派惨然，十人之中竟去二三，特别是医者，因距离太近防不胜防，逝去十之四五，连戚医官亦以身殉职，若丹熬得小脸失却了少女的水嫩红润，只剩一双黑白分明的杏眼大得吓人。
曾经别坊病患最多之时，若丹连续几昼夜不曾合眼，基本进入颠狂状态，傻傻的看谁都是病患，逮住往医馆送膳食的凡尘便要他张口看舌苔，待看清是凡尘又嫌他添乱翻翻白眼将他推开。
牛栏街卖猪的阿进哥感激官府医馆救其老母性命，抱着头猪娃上别坊致谢，若丹拦住阿进哥让他坐下，闭眼拿起猪蹄子搭脉，阿进哥诚惶诚恐不敢吭声，若丹把了一会脉突然大惊失色问： “怎的无脉？”
待身旁同僚暴发出大笑声，若丹睁眼才发现自己在给猪娃诊脉，不禁笑骂：“阿进哥，你又不是猪，不会吱声么？”
阿进哥嗫嚅道：“我以为送进医馆的喘气动物都要把脉。”
三婆狠心将若丹推进药房反锁起来，命她务必至少休憇一刻种，否则休想开门，她无计可施，席地而坐往药草上一靠，上下眼皮便再拨不开。
三婆拿着拐杖守在门口，无论何人来寻若丹，二话不说冲人直接一拐杖打过去，如此，若丹仍仅睡了一刻钟，猝然惊醒，出来后命所有医者轮着休息，众人脸上才稍稍有些血色。
有幸存者感众人皆退后自保而医者却逆行向前救大众性命，特记事如下：“医者，此去若何？”
“战病疫，救苍生！”
“倘有去无回？”
“便有去无回！”
庚子岁暮，合浦大疫，千人染疾。民惶恐，皆闭户，道无车舟，街巷寂寥。有医者白盔素甲逆行而上，戚氏战死，后赵钱孙李殁。医无私，士无惧，能者竭力，万民同心。
期月，终胜，疫除。
重开城门之日，若丹顿觉恍如隔世，便连城中升起的袅袅炊烟在她眼里亦显得美妙无比。
凡仕林着手将抗疫之事进行全面总结，洋洋洒洒不下万字，文结后，自贬身份请若丹审核文中所述内容是否贴切，特别是疫情描写是否确切，请她务必拨冗斧正。
若丹强忍头痛看完这份长篇累牍的文言文，不是特别明白，用现代文去理解，大体意思如下：此役最终获胜，除常用措施外，内中几条尤为值得一提：一是众志成城。衙门及时发布疫情信息，百姓基于社会责任感及对官府的信任感，主动投入抗击疫情行动，形成“万众一心”的局面；二是全面防控。遏制疫情蔓延的关键，是堵截上游疫情严重地区传染源，其他区域开展全面布防，阻断疫情大面积扩散；三是悉数治疗。采取全员检查、全部收治、全面隔离的措施，降低传染性，同时实施免费救治，以防因无钱治疗而导致病重病亡并扩大传染源；四是各方支援。集全郡之力配置医疗、物资资源，重惩各类哄抬物价和趁乱□□掠行为；五是率先垂范。郡守亲临抗疫一线，安抚民心，鼓舞斗志，最终取得抗疫胜利。最后是引咎自责，请官家下令责罚自己，身为地方父母官，对时疫的发生有不可推卸之责任，同时恳请官家赏赐物资，减轻灾民税赋，让百姓感受到官家恩威不仅有利于病者康复，更能安定民心乃至于安定大局。
被拖延到几乎错失先机的重大事件，在此生花妙笔之下成为打了一场大获全胜的抗疫战。若丹慨叹中文博大精深之余，不置可否地笑道：“文中描述疫病症状用词准确，其余么，小女子才薄智浅，如不是看了此文，是绝想不到这许多的。”
凡仕林当若丹是褒扬，毫不客气地照单全收，命人八百里加急将文书送至京师。正被南边疫情搞得心急如焚的官家，接报后龙颜大悦，口述回复了不下千字，意为合浦郡虽人口大减，但郡守力挽狂澜，避免了更严重的人口灭绝，兼且实践且总结且完善，在时疫控制和救治疫患等方面探索出切实的行之有效之途径，可喜可贺可嘉！
第40章 平步青云
自然，官家也不是这般好胡弄的。其时合浦郡隶属交州，有消息传来，新任交州剌史已奉命实地核查疫病之事。
凡仕林在官场上一路走来，顺风顺水也不全是靠后台，其政治敏感度、为人处事的应对方式深得同僚称颂，故而执合浦之牛耳近十年，政通人和。他反应极为迅捷，在剌史到来之前，首先自上而下开始一轮拉网式排查，查遗补缺，在某些预设问题上还组织相关人员演练，便于统一口径。
同时开始秋后算账，有奖有惩。
在疫情中发挥出色的一干人均加官进爵。
若丹以为凭自己的表现，得些官府赏赐的银两便很是满足，故在相关表彰大会上，只是心不在焉地探问各类奖赏能有多少，直到凡仕林最后宣布：“医曹掾史戚百仲以身殉职，郡府医馆无人主事，鉴于秦若丹在抗疫中发挥作用出色，即日起，秦若丹升任医馆主事。”
当朝分曹治事，掾史为分曹治事的属吏，为七品官员，年薪三百石。医曹掾史主管医事，下设医馆主事，无品，俸?一百石。此前戚医官身兼两职，既是医曹掾史又是医馆主事，是因为原医馆主事告老还乡后，一时半会物色不到合适人选。
若丹有些不敢相信，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时有些发愣：人家是女孩纸耶，当朝女孩纸能当官么？直至众人纷纷向她投来赞赏的眼光，才压下狂乱心跳假作客气推辞道：“小女子才疏学浅，唯恐当不起此等重任。”。
凡尘殷切鼓励：“当得起，你完全当得起，你在抗疫中的表现有目共睹，舍你其谁？”又似是看透了她的小心思，补了一句：“再者，我朝亦不乏女子当官。”
凡仕林严肃地对在座众官道：“秦若丹虽身为女子，然却极有胆色，更有担当，掌管医馆，众卿以为如何？”众人皆点头称是。
于是秦若丹同学心花怒而开放，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满脸得意之色掩住，口称：“恭敬不如从命，民女拜谢！”
转眼踏进霁和堂大门，袖内便迫不及待掏出《秦若丹告身》，即“任命书”，一字一句给三婆念了三遍，笑得那叫一个得意：“三婆三婆，从明日起我捧的是官府的铁饭碗了，重点是有俸禄哦。” 从民间医师提拔为医官，且还是医馆负责人，相当于从体制外到体制内，还手握实权，位份升得可不止一两个高度。
三婆亦是老怀大慰，若丹是医官了，择婿范围可扩大许多。
祖孙二人各怀鬼胎，三婆做了一桌丰盛的不亚于若丹航海归来的晚膳进行庆贺。所有硬菜摆上桌面后，三婆从内院墙根下取出一坛珍藏了将近二十年的珍珠酒，排出两个小酒樽斟满，嘴里翕翕然道：“丹丫头，这几十坛酒本是留给你的陪嫁，今日高兴只好破例了。”
祖孙二人才要举箸，便听有人问道：“若丹兄弟在么？”随着声音人也到了内院。
祖孙俩面面相觑，片刻若丹反应过来，跳皮地伸伸舌头，起身出门相迎。
踏入庭院的啰里啰嗦，见一少女亭亭玉立于夕阳的余晖之中，花般鲜妍，又觉眉眼似曾相识，呆了一呆，敛神道：“我是已程不国的啰里啰嗦，我找你阿哥若丹，我是他兄弟。”
若丹忍住笑道：“你来的不巧，我阿哥远航未归。”
啰里啰嗦眼神刹时暗淡下来，神情黯然，问：“他何时归来？”
若丹极力抿紧上翘的嘴角却掩不住浅浅梨窝：“这可说不准，少则一二日，多则三五载，也许再也不归了，可能入赘已程不国做驸马了。”
啰里啰嗦失望至极，跌足长叹：“啊，他又重走海丝路了？却不等兄弟一起。”
三婆踱过来慈祥地责备道：“小促狭鬼，看怠慢了远方来客，啰里啰嗦王子，请进来一起用晚膳吧。”
啰里啰嗦颓然道：“不了，若丹兄弟不在，我便告辞了。”
三婆脸露些许微笑：“进来吧，你面前的可不就是丹丫头？”
啰里啰嗦惊诧万分：“这个是女子，若丹是男的。”
若丹终于忍不住大笑，上前问道：“你仔细看看我是男是女，你可要明察秋毫无犯哦。”言毕又笑。
啰里啰嗦听见若丹用他的独门绝活混说成语，再看眼前女子不是若丹又能是谁，不禁又惊又喜，伸开双臂摆出个狠狠拥抱的姿势，倏忽又硬生生将双手缩了回来，只知小声反复道：“你是女子，你怎么能是女子呢？你是女子我便无兄弟了，谁能与我举杯邀明月，对酒当歌？”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
若丹笑推了他一把：“现今便可与你把酒问青天，不醉不散。”
三婆热情地将他让到膳桌前，道：“既是兄弟，不必客气，坐下用膳吧。”将一套碗箸酒樽摆在他面前。
看着满桌佳肴，啰里啰嗦流着口涎道：“如此，却之不恭啊，我便不客气了。”才坐下，便迫不及待地如若丹一般伸出爪子去抓那鹅掌扎。
三婆却被惊得不轻，她狐疑地看向若丹，学着若丹平日的口吻问道：“亲，难道我看到的是个假王子？也恁不讲究了吧。”
若丹见怪不怪，将两碗清水置于啰里啰嗦面前道：“亲，你怎么快乐怎么吃吧，此处无外人。”
有奖必有惩，在整个抗疫事件中，总得有人挨打板子。
凡仕林着手惩治抗疫中各种失职渎职行为，下令从源头开始严查，特别要查清疫情为何未能及时发现，又是如何蔓延开来，一旦查实严惩不贷。
对于这种能腾出位置的活，无以上劣迹的众官自然卖力，不几日便已查得明明白白。
未发现疫情苗头的、隐瞒不报的、处置不力的官员被如数革职。
戚百仲以身殉职，属将功补过范畴，不予追究责任。
最后焦点集中在县令韦大紧身上，如不是他刻意训诫医官、一意打压消息、坚持举办百叟宴，大可将疫情控制在萌芽状态，便是不能控制在萌芽状态，也能在幼苗时期将其掐死，而不是任其最后长成参天大树，使得病毒几乎战胜了人类。
最终将未能及时发现疫病而至疫情蔓延死人无数之后果归到县令恶意弹压之前因。
凡仕林命官差前往县衙宣读革去韦大紧官职并下入大牢的文书。
韦大紧早得了消息，收拾了几件细软欲出城避避风头。他深黯官场规则，官场便是关系，只要不被一板子拍死，上头有人，多大的事便都是一句话的事，别不信海边人常说的咸鱼翻身，慢说咸鱼，便是已死翘翘的咸鱼它干妈——咸鱼干，亦不怕没有翻身的机会。
韦大紧一只脚才跨出韦府院门，便被一个络腮胡子拦住去路，络腮胡子冷笑道：“县太爷这是要去赴庆功宴么？”
韦大紧抬头一看，却是伏明晟，不由大怒：“让开，你个反贼竟敢在此出现，来人，将他拿下就地斩首。”
嘈杂声引得路人围拢过来，四邻亦都开了院门出来吃瓜。
东头一队兵士围了上来，内中一人对韦大紧大喝道：“还不快跪下，此乃新任交州剌史伏明晟大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