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丹坐下,圆圆将泽兰一边衣袖撸起,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若丹敛神诊脉,半晌,问那个被圆圆称为杜妈妈的阔脸妇人:“夫人最近可有什么反常之处?吃睡如何?”
杜妈妈道:“最近有些乏力,无甚胃口,睡得也少些,有何不妥么?”
若丹将一块雪白的棉布打湿,轻轻覆在泽兰前额,笑道:“不打紧,夫人此是有喜了。”
便听一阵震耳大笑从帷幕后传来,随即一人转了出来,握住泽兰的手欣喜若狂:“夫人快醒醒,天大的喜事呢。”
若丹吓了一跳,待看清是凡仕林,忙施了一礼道:“秦若丹给大人道喜。”
凡仕林已获准丁忧,现赋闲在家,倒也不避讳这个原下属,他眉开眼笑地问:“夫人何故仍在昏睡?何时能醒?”
话音刚落,便见泽兰睁开了双眼,她略为茫然地环视一眼室内,迅速将目光定格在若丹身上。
圆圆忙趋前道:“此为郡府医馆的医官秦若丹。”
若丹朝泽兰施了一礼。
泽兰凝神细看,一个韶华正当的姑娘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虽是一身素净布衣,却透出一种超凡脱俗的仪态,便朝若丹点点头,脸上却不见有何喜色。
凡仕林仍是掩饰不住狂喜之情,声音竟有些发抖:“夫人有喜了,凡家终于又添丁了。”
泽兰嘴角终于露出一丝微笑,道:“老爷怎知便是添丁。”
凡仕林喜不自胜道:“我说是便是,便算不是添丁,进口也是好大喜事呢。”
添丁进口于大户人家确是大喜事,也从侧面表明凡仕林的老当益壮不是盖的。
凡仕林又喜滋滋地道:“先前你诞下大阿哥,我给的那对怀古可还在?当时着人去打制之时,想着是大阿哥一个,待大阿哥娶媳妇时一个,故打了一双,用了半块祖传的鸡血玉。本应给二阿哥也打一双的,赶巧得了一对羊脂白玉的 ,成色极好,便给了二阿哥,正好兄弟有所区别,故剩下的半块鸡血玉仍留着。今又得一个阿哥,你将怀古取来,我请人比着再打一对去。”
泽兰弱弱地道:“老爷忒心急,得空寻出来再去打也不迟。”
凡仕林道:“这你便不知了,这怀古是在番禺有名的珠宝铺打制的,做工精细,耗时也长,此时拿去最是合适,否则到我儿子出生也未必能打得出来呢。”
泽兰对杜妈妈道:“妈妈,你将怀古寻出给老爷拿去比照吧。”
杜妈妈脸色略现迟疑,却稍纵即逝,不多时,拿出一个精致绣袋,从袋内取出一个怀古递与泽兰道:“拿一个去比对着便好。”
泽兰将怀古递给了凡仕林。
若丹一直低头开着药方,完了站起来递给圆圆道:“夫人只是有些劳神过度,致将息不好,这是药方,你着人随我去抓药,熬好后一日分三次服食。”又对泽兰道:“夫人你多保重,能吃便吃能睡便睡,养足精神,如有不适即唤我过来。”
言罢施礼告辞,出门前稍微四处看了一下,却不见灵山,以为她等不及先离开了。
圆圆将若丹送出大门,拉着她的手道:“姑娘,辛苦你了。”
若丹笑道:“应当的。”
圆圆吩咐杜妈妈:“妈妈,你随姑娘去取夫人的药罢。”
灵山在若丹出门之前避到了院内的假山后,直至若丹离开,凡仕林随后亦兴冲冲而去,才脚步有些迟疑地回到外屋。
圆圆一见她,抱歉道:“我真该死,把姑娘给忘了。”将灵山带到泽兰跟前道:“灵山姑娘方才与若丹姑娘一道来的,见人多不便,在外头候了一会。”
灵山微笑道:“才在院内山石后看那些花儿,不留神若丹妹妹却离开了。”她有些羞涩地低下头,少时又抬头高兴地对泽兰道:“恭喜夫人,我才听说了喜迅儿,夫人现今可得十分小心才好。不如我过来照顾夫人可好?”
泽兰看着她微红的脸,轻笑道:“姑娘有心,有你的这些说话,我便想不好也得好了,不然呢,不是让我这未过门的儿媳妇白操心么。”
一席话说得灵山满脸通红,嗫嗫嚅嚅半天也吐不出囫囵话来。
泽兰笑问道:“你与若丹姑娘时常在一起么?早就听闻这个姑娘,今儿一见,生的好生齐整,看着甚为知书达理、落落大方。”
圆圆笑道:“夫人说得极是,若丹姑娘从进入夫人房内,便只是把脉,并不四处观望,但凡年轻姑娘听见脂粉首饰无有不好奇的,但刚才我们谈着怀古,她却连眼皮子都不曾抬一抬。”
泽兰道:“前番曾听老爷说起,倘不是她闯进公堂,全城的疫病还不知要拖多久呢。”看看灵山不自在的表情,又笑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便生的再整齐,也比不过我家灵山姑娘。”
泽兰说的是“我家灵山姑娘”,显然泽兰不把她当外人,灵山不由得又高兴又感激,有这未来婆婆做主,凡尘能反出天去?
她按捺住心里十二分的妥贴,蹙着细长的双眉轻轻叹了口气道:“若丹妹妹是极好的,虽说家世一般,却也在我家跟着我阿爷念了几年书。唉,说来可怜,她或许不是秦家娘子亲生的。”说到此处顿了顿,看看泽兰,见她似乎很有兴趣听自己八卦,便接着道:“秦家娘子中秋之夜诞下的双生子,却问接生的自己的亲妈,霁和堂的三婆:‘我明明只生一胎怎的却有两个孩儿?’夫人,你说可笑不可笑?此话是秦家小妹若水说的。”言毕掩口浅笑。
泽兰却是神色一紧,脸上笑容瞬间僵住一般,灵山不免有些局促,便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泽兰察觉自己失态,缓和了脸色笑道:“小孩子家口无遮拦也是有的,那就有这么个糊涂母亲,连自己一次诞下几个孩儿都不清楚,又不是母猪下仔,一次太多数不过来。”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灵山笑着道:“夫人说的是呢,我也曾背地里问过若水,她不承认说过的话,倒搬出另一套说词,说是自己觉着阿妈从来都不疼惜若丹才编出来的,我还警告她可不许再胡说,胡说是要出人命的。”
她是找过若水想问个明白,无奈若水视她为若丹铁粉,只答了是猜测,再问不出别的。
灵山看泽兰显出些许烦燥神态,便告辞道:“夫人多多保重,我便心里多有记挂,也是不方便时常到府上,日后如若丹妹妹来给夫人诊视而时间又凑巧,我便一道再来。”
泽兰道:“好孩子,住得远便不必来回奔波了。”命人将灵山送出。
晚间若水肿着半边脸回到凤凰山,岑氏心疼地问:“这又是为何?”
若水打掉牙齿咽进肚子里,道:“不留神摔了一跤。”
岑氏道:“可有上药?就便在三婆或若丹的医馆敷了药再回多好。”
若水哭道:“别提若丹那个小贱人,仗着自己是医官竟是看不见我似的,等了半日我只好自行回来了。”
岑氏恨极道:“养不熟的小蹄子,回头看我怎么收拾她。”
第44章 红粉青楼
凡府父子丁忧,凡仕林极是清闲,父子相处的时间明显增多,凡仕林有心修复与儿子的关系,无奈一谈婚事,凡尘便周身不自在,便日日鸡鸣时分出门练剑,练完剑沿着退潮的沙滩跑步,后便躲进自己的院子里说是温书,再不露面。
好在泽兰怀孕将凡仕林的注意力几乎全吸引了过去,连日常的晨昏定省也免了,说是怕扰着泽兰养胎。
此日凡尘比日常起得早些,天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沿着寂静无人的沙滩慢跑到深湾,往回跑时,见微微一丝晨色之中,一个带着薄纱斗笠的妇人,在前方稍远处急急而行,且在自己之前进了太守府,门口卫兵也不阻拦。
凡尘好奇,跟着进了后院,又不好跟得太紧,便立于墙角处侧耳细听,捕捉到一丝细细的开关门声,他辨别了一下方向,是东瓜姨娘所居的瓜络厢,更为好奇,这一大早东瓜姨娘为甚会从深湾归来?
他不好往下想,便溜溜哒哒地到了圆圆所居的芜蘅斋,果见圆圆已起床,正吩咐小厨房熬些狗尾粟红枣粥,说夫人只吃得下清淡的。狗尾粟是本地的一种黄小米,有滋阴功能。
圆圆看见凡尘忙问:“饿了么?”
凡尘点头道:“想吃姨娘这里的猪脚粉。”
圆圆笑道:“起的恁早就为一碗猪脚粉?”忙吩咐丫鬟端了上来,又给凡尘剥了一个海鸭蛋,这种海鸭蛋是海边人家养的专吃海里小鱼小虾的鸭子所下的蛋,做成咸蛋,蛋黄能流油。
凡尘边吃边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圆圆闲聊:“听说深湾回来的渔船最多海鲜,姨娘着人去现买了来煮粥好么,我最喜欢吃姨娘煮的海鲜粥,放一只羔蟹,味极鲜美。”言毕做抹口涎状。
圆圆笑道:“未睡醒吧你,深湾只有鬼影那来的海鲜?”
凡尘脸上一副不甚相信的表情,道:“前日我还听冬瓜姨娘说要到深湾,没有海鲜,可是有别的好吃食么?”
圆圆忆起前事,顺口答道:“说的是呢,我曾见她坐着轿子往深湾方向去,当时也没细看。”又道:“哎,你要吃海鲜粥,我明儿让沙伯到海星街与渔家打声招呼,让留些刚捉回的鱼虾蟹,不必跑到深湾天远地远。”
凡尘由衷地笑道:“谢谢姨娘,姨娘待我最好了。”却下了决心要弄清楚冬瓜做甚要鬼鬼祟祟跑去深湾。
一连几日,凡尘早早从衙门的正门出去再绕到侧门外僻静处候着。不日,果见一带薄纱斗笠的妇人从侧门出来,背影是东瓜姨娘无疑,此时天色尚黑,凡尘远远跟着她到了深湾,隐身在礁石后远观,见临近沙滩处,有一艘渔船泊着,一个渔人打扮的汉子跳下船走到岸边,与东瓜交谈了一阵,可惜离得太远,听不清他们说话,只顺风送来些似乎是越人忽高忽低的语调,随后东瓜从汉子手上接过一个包袱,掉头匆匆而去。
凡尘拉下黑色三角巾将脸遮严实,悄悄跟随其后,冬瓜没有回府,一直朝海星街走去。路上东瓜似乎察觉到些微动静,骤然回头立定,凡尘早料到她这一着,反应迅捷躲进街边廊下。此时天色微明,冬瓜扭头加快脚步朝风月池走去,到了风月池门口左右张望一番,却又转到无人的院墙边,似乎确认无人后,突然跃上院墙跳了下去。
凡尘跟着跃上院墙,见东瓜身影消失在后院一间独立的大屋门口,他踌躇片刻,看看四周渺无人影,顾不得许多,拔剑在手跟着推门而入,黑暗之中突然一柄明晃晃长剑迎面刺来,凡尘出手抵挡,一时剑花纷飞,你来我往,杀了十几个回合,却是不分胜负。
凡尘双眼渐渐适应了室内昏暗,见与自己缠斗的是一个清丽妇人,衣杉单薄,身姿曼妙,却是风月池行首莲莲,这莲莲是清倌,卖艺不卖身,但凡有宏大场面或重要客人,以请得其出面为荣,凡尘见过她,故认得。
莲莲一反微风佛柳般常态,身形疾速,带得前胸双乳上下颤动出无限风光,然剑风凌厉,招招欲取凡尘性命。
凡尘的步瑶剑中看也中用,回应的极其敏捷,且渐渐占了上风,趁莲莲露出一个小破绽,右手持剑便朝她左胸刺去,又趁其闪避之机,左手伸出两个手指去点莲莲拿剑的手。
便在此时,他右手骤然一阵剧痛,莲莲甩出的暗器击中了他持剑的手腕,随后一阵酥麻的感觉从手腕处游走上来。暗器有毒!他一惊,右手几乎握不住剑柄,便在此时莲莲的剑尖已达凡尘咽喉,凡尘又一惊,不好,她要一剑封喉。
说时迟那时快,凡尘拧身躲开莲莲的剑尖,左手接着右手掉落的长剑,反手从自己背后一剑朝莲莲剌去,他的剑是软剑,剑尖拐着弯颤颤巍巍地瞬间穿透了莲莲的左前胸。
莲莲一声不吭仰面倒下,身下鲜血漫涌,她双目圆睁,面色平静,嘴角微张。一线晨曦透过窗户落在她的脸上,仿如一缕芳魂萦绕。
此招“落日余晖”是了空师傅的独门绝技,凡尘曾问师傅,为何名为“落日余晖”,师傅道:“无须缘由。”
看着此刻倒在血泊中莲莲的绝美颜容,他似乎有些明白。
他们的打斗声惊动了风月池护院家丁,有杂乱奔跑的脚步声传来,凡尘恍惚间见一个身影从窗口跃出,欲待去追,却一个趔趄跌坐地上。他强撑着用剑将身上一条绦子割断,手口并用将胳膊上部用力扎紧,已是痛得眼冒金星,脑子昏昏然。
一声妇人惊呼:“不好啦,贼人将莲莲姐姐杀死了。”凡尘看见高声说话的妇人,却是东瓜姨娘,此时她的斗笠不知掉落到了何处,凡尘一阵迷糊想不起她为何在此。
风月池家丁一拥而上,将凡尘及东瓜一并拿下。风月池老鸨轩辕清水,人称轩妈的肥胖妇人进门一看,摇钱树倒了,哭得呼天抢地,也顾不得扯下凡尘遮脸的三角巾,令人绑了冬瓜和凡尘,一块门板抬了莲莲,自己双手举着凡尘的长剑,簇拥着往太守府而去。
凡仕林丁忧,太守府新官未到位,暂由都尉芭蕉七代管。芭蕉七在衙内听得有人喊冤,便即刻升堂。
待他在堂上坐定,见堂下摆着一具女人尸首,虽脸色惨白如纸仍掩不住美色,高耸的前胸满是紫黑色的凝血,一个黑衣男子倒扑在地上,已然昏死过去,旁边还瘫坐着一个低着头的年轻女子。一个脸上毫不吝惜地糊了三五斤脂粉的中年妇人,一看便知是青楼的老鸨,带着一群家丁在旁吵吵嚷嚷。
芭蕉七惊堂木一拍,众衙役齐声喝叫:“升堂。”
众人在堂前纷纷跪下,芭蕉七威严地道:“堂下何人,报上姓名?所告何事?”
众人顿时安静下来,轩妈嘶哑着嗓子道:“妾身为风月池管事轩辕清水,门板上躺着的是妾身的小女,风月池行首莲莲。一大早祸从天降,这个天杀的淫贼到小女院中,逼迫不成,便一剑将她刺了个透心凉,现尸首在此,求青天大老爷明察,为妾身做主。”她指着倒地的黑衣男子咬牙切齿地说完,将手上的剑双手递过头顶,频频叩头,鼻涕眼泪直淌,比死了亲娘还惨。
芭蕉七命衙役接过剑,厉声问道:“是你亲眼所见?”
轩妈哭道:“妾身赶到人已断气了,是此娘子亲眼所见。”她指指东瓜。
芭蕉七问轩妈:“她是你风月池的小姐?”
轩妈道:“非也,妾身不认得她。”
芭蕉七问冬瓜:“你是何人,确曾亲见贼人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