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丹越发不解:“为何戚医官明知已有医官染疫仍不防范不上奏?”
灵山脸上也是写着大大的问号: “是他不懂医理?或是为欺瞒上官而强压小医官?”
伏明晟冷笑:“非也,便算他不懂医理,随便一问接触病患的小医官,亦大致可知疫病之危害。至于强压小医官,倘真是疫病严重到最后酿成灾祸,他又能压多久?欺瞒上官又能瞒多久?”
伏明晟顿了顿,吃一口茶润了润嗓子,继续道:“故而真正的原因是:他明知是疫病,但上奏对自己无一好处。站在他的角度考虑,倘若他不仅上报且及时隔离医馆已染疫的医官及病患,而城内尚有更多未曾暴露的染疫者,那他仅对本医馆采取措施是无用的。”
若丹恍然大悟道:“不但无用,且会影响医馆赚银子,医官都成病患了谁给病患诊疗?不诊疗又如何赚银子?”
伏明晟赞许地点点头:“最为关键的是:倘若最终不是疫病,那么在顶头上司眼里,防范疫情的戚医官不仅是白痴,还因他的小题大作给朝野带来恐慌,上头追查下来恐怕连乌纱帽都得摘去。”
最后一句,伏明晟语气甚为沉重:“故而,权衡再三,上报疫病对戚医官有百弊而无一利。”
听罢此番鞭避入里的长篇大论,若丹对伏明晟佩服得五体投地,却又甚是绝望:“这可如何是好?倘明日官府真的举办‘百叟宴’,全城多人聚集,疫病一旦传染开来,合浦岂非彻底沦陷?”
伏明晟盯着若丹,目光炯炯问道:“你能确定是疫病?”
若丹迎着他的目光,用无庸置疑的语气道:“是疫病无疑,且已开始传播。”
伏明晟对夏侯先生道:“我便豁出去跑一趟县衙,县令韦大紧是我昔日同门,他要取消‘百叟宴’不是难事。”
夏侯先生极为担心,道:“你是带罪之身,怕是说话不但无用,还将惹祸上身。”
被贬官员虽未被限制人身自由,但也只限于本地,伏明晟已被贬到日南郡,想必为了来合浦已是大费周章。
伏明晟语气坚定:“不管有用无用也得全力一试,否则看着百姓陷入危险境地而不去阻止,我于心不安。”
若丹突然觉着伏明晟的形象变得高大起来,甚至有些闪闪发光,暗暗忖度:“这络腮胡子除了惯会取笑我以外,实在并不是很讨厌。”
与伏明晟一道从夏侯家告别出来,若丹将一个小巧的中药袋子递给伏明晟,嘱他挂着辟邪。
伏明晟拿着散发着淡淡药香的针脚不匀的小药袋,又恢复了往日的嘲笑口吻:“这丁点玩意儿能避什么邪?姑娘看我是能染上疫病之人么,倘真染上疫病,姑娘用你那什么未央剑给我剌个窟窿放血便好。等等,莫不是姑娘给我的信物?”言毕呵呵直乐。
若丹气结,将小药袋狠狠朝路边树丛扔去,头也不回径直进了自家院门。
伏明晟在药袋即将落地之时,飞身一跃伸手捞起,回头已不见了若丹踪影,不由失笑:“好个犟丫头。”将药袋贴身挂于胸前,自觉一股药香扑鼻。
霁和堂内,若丹将珍珠膏在闭目养神的韦大娘子硕大的脸盘上轻轻敷好,抬头见一个满脸麻子的妇人走了进来,是戚医官家大娘子的妹子,人称大姨妈,便迎上前去招呼她躺下。
大姨妈一见韦大娘子便摆出笑脸:“大娘子今晚可是要陪县太爷出席晚宴么?收拾的恁整齐。”
韦大娘子双眼笑成一条缝:“可不是么?父母官父母官,我家老爷说了,他是父我是母,今晚我得有母仪姿态,才得百姓称颂。”
帮大姨妈洁面的若丹闻听此言,抬眼望向韦大娘子,轻声问道:“今晚的‘百叟宴’还办么?”
韦大娘子语气不悦道:“为何不办?此乃与民同乐的大好事,为此上下忙乎了甚久,说不办便不办啊。”又转头对大姨妈道:“昨日近暮,有个络腮胡子定要见我家老爷,说是同窗,老爷问了他的名号,却是被流放的犯人,不见,被他硬闯了进来,还大声与我家老爷争辩,说不可办‘百叟宴’,现正有疫病流行。痴线,那有疫病,得了疫病的人我见过,七窍流血而亡,甚是吓人,现城里亡故的均为老者,分明是湿浊。”
大姨妈问:“后来呢?”
韦大娘子轻蔑道:“老爷将他下了大狱,免得他到处妖言惑众。”
若丹吓得手上一颤,竟将洁面膏涂抹在大姨妈的鬓发上,大姨妈略带玩笑道:“丫头,我是洁面不是洁发。”
若丹赶紧用丝巾将沾在她鬓发上的洁面膏拭去,强笑道:“大姨妈,刚虫子咬了我一口。”
目送韦大娘子及大姨妈出门远去,若丹心急如焚对三婆道:“三婆,我害了一个人。”
三婆惊问:“害了谁?”
若丹将昨日之事与三婆说了一遍,道:“伏师兄现已被下了大狱,这却如何是好?”
三婆也露出了紧张神态:“这可有些难缠,他原就是带罪之身。你先别吓着自己,我着人去打点牢头,暂保他性命无虞,可要让县太爷放人,须得找人通融,难的是县衙无相熟之人。”
她思索片刻,道:“唯今之计,通过太守府或有可能,你即刻去寻夏侯先生,我让如银去打点牢头。”
若丹听罢夺门而出,雇了马车赶往凤凰山。
东边才泛起鱼肚白,若丹打开霁和堂的大门,听见晨起的几个路人隔了老远在打招呼。
一个道:“恁早,这是在那里发财回来?”
一个满腹抱怨:“在码头等着发货到日南郡,却来了一队兵士说要押送犯人到日南郡,船被征用了,没上的货不能上了,唉!还不知猴年马月才又有船。”
先前那个道:“听闻那几个犯人是因造谣而被流放。”
若丹顾不得店门才开了一半,撒腿便往南门跑,待她气喘吁吁赶到码头,还好,船还没开。她看见三个被流放日南郡的犯人手脚戴着枷锁坐在船尾,没有伏明晟,她微微松了口气。
却听到一个兵士道:“今日为何有两拨犯人押往日南郡,才走的那条船上便有一个,满脸的络腮胡子,韦县令放话,倘再见他踏入合浦一步,就地正法。”
若丹听得心情沉重,怔怔地在码头上站了许久。
才脚步沉重地进了霁和堂大门,听得里头三婆“哎哟”一声,她吓得边喊着:“三婆,怎么啦?”边跑进卧室,见三婆坐在地上以手扶腰满脸痛苦状,忙问:“三婆,出了甚事?”
三婆皱着眉头道:“刚打了个喷嚏。”
若丹半扶半抱将三婆安置在床上躺下,心疼地道:“肯定是腰病复发了,疼不疼啊?”三婆摔过一次,腰部落下了病根,括风下雨腰疼是常事。
三婆叹道:“人老了,便打个‘啊嚏’都能扭着腰。”
“你那儿是打‘啊嚏’扭的,分明是这几日累着了,让你别干那么多,这不凡事有我嘛,你偏不听。我还是将江芷喊回来吧,帮着干些粗活,你老人家只当顾问便好。”
三婆摇头道:“那倒不必,江芏还未成亲,江家一应物事全靠江芷打点着,再说小小霁和堂也用不着三个人,你吃得又多,再养一个可不就将你的嫁妆吃完了。”
祖孙俩在卧室正叨叨个不停,前堂一个声音问道:“三婆在么?”
第37章 勇闯公堂
若丹与三婆对视一眼,三婆示意:“出去看看。”
若丹不放心道:“三婆你乖乖躺着,可不许乱动。”伸头朝外应了一声:“来了。”急步跑至前堂。
一个珠光宝气富贵逼人的中年妇人站在堂内,但见她体态丰腴,白净圆脸上的狐狸眼黑白分明,妩媚之中透着焦急,若丹对她福了一福,道:“三婆在卧室,刚扭了腰,现正躺着,请问娘子所为何事?”
妇人打量了一下若丹,道:“我是住在濯园的黄灿灿,有急事儿找三婆,可否见面说话?”
若丹曾听秦爸说过,合浦街有名的濯园住的是一个叫做黄灿灿的妇人,是太守府平妻黄圆圆的家姐,做生意甚是犀利,几年功夫便在合浦置下多项店铺田地。
若丹道:“烦请稍等,我去问过三婆。”
稍后便出来掩了前门,将妇人带至卧室。
黄灿灿才入内院,便见不大的院子收拾得极为干净利索,院墙边高的是芭蕉、湘妃竹,矮的是含笑、桂花、茉莉、米兰,已近岁末,米兰仍在开着,幽香扑鼻。
进得卧室,亦是极为整洁,地上纤尘不染,正面靠墙横摆着一张大床,紧挨着大床竖放一张小床,小床床头与左墙角之间立着一个高高的书架,置满简牍及缣帛,门右侧靠近墙角立着一个五斗橱,旁置一桌两椅,室内空间不大却利用得恰到好处,并无仄小感觉。最奢侈的物件要数桌面上摆着的一个五色琉璃高脚水樽,上插着一把盛开的米兰,花香扑鼻。
黄灿灿在京师高层生活久了,虽说被流放合浦,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仍瞧不上合浦这种边蛮之地,她的一应用品皆是从京师运来,更不用说去韦大娘子们常去的本地养生堂保养,故与三婆并无交集,今见祖孙俩居所,却不由生出一份敬意,能将陋室整理得如此整齐,必是处事经纬分明之人。
三婆将靠枕垫在后腰上,对黄灿灿道:“实在是扭了老腰不便起身,只得让娘子来此逼仄之地,还望见谅。娘子你坐,不必客气,有话请说。”
黄灿灿入坐,看了看若丹,三婆道:“倘是为问医而来,让丹丫头听着,不妨事,现今我这医馆多是她打理,别看她年纪小,把脉断症却是极准的。”
黄灿灿方微微笑道:“三婆人品医术有口皆碑,若丹姑娘自然也是让人放心的,今儿是为我胞妹、太守府圆圆之事而来。”
灿灿接过若丹递过来的茉莉香茶抿了一小口,接着又道:“不瞒你说,凡家老太爷早前已过世,今儿才发丧,只为避开疫病风头。三婆,听圆圆说你当时便觉着老太爷的病症不是浊热?”
三婆道:“唉,人过七十古来稀,老太爷活到这个岁数也是享福了。人都走了,再说亦是无益。”
灿灿道:“三婆你无须担心,今儿我来是求你救圆圆一命的。圆圆在凡老太爷之后也得了相同病症,但郡府医官一直说是湿浊,且也按湿浊治着,却无半分好转,现今病症越发重了。”
说到此处满脸悲色,沉声道:“今儿我去看视,已是气儿都喘不过来了,我怕她熬不过这两日,故冒昧前来,请你悄悄给她把把脉,银钱多少我是不吝啬的。”言毕将一个银盏子取出置于桌上,说是请三婆出诊的费用。
三婆道:“不是银钱的事,你且收好。圆圆姨娘已有医官医治,我们再去不大好,且也进不了太守府。”
灿灿道:“这医官我是不敢指望了,你老发发慈悲,便死马当成活马医罢。趁着现在太守府家眷都去为老太爷发丧,我想法悄悄领着你们进去。”
三婆沉吟了一会,道:“如此亦行得通,然我行路不便,却是个累赘,丹丫头去即可。你放心,是湿浊或疫病,这丫头一看便知。”
灿灿道:“也罢,只是委屈了若丹姑娘,你扮成我的丫头模样,随我进去可好?”
若丹点头道:“我取了药筪便随娘子前去。”
三婆道:“你和娘子喝了汤药再去吧。”
若丹将置放于大堂门边的一个大瓦盆里的汤药舀了一碗给黄灿灿,自己舀了一碗一饮而尽。这是给街坊准备的,只说是预防湿浊的汤药,谁愿喝便自取,不收分文。
灿灿领着若丹从太守府东侧门进去,果然静悄悄的无人走动,到了园园所居芜蘅斋,直奔角落的偏房,灿灿说圆圆病后便挪至此处。
若丹见躺在床上的圆圆呼吸急促、双目紧闭,忙将药筪一放,带上口罩便给她把脉,圆圆已显出内闭外脱症状,肺部气津虚脱,内热炽盛,表现神昏烦躁,胸腹灼热。观其舌苔,舌质红绛,脉数又是促脉。
若丹先自稳了稳神,对灿灿道:“此已是到了危重期,热邪深重。须固脱,固肺气肺津,还须开闭,泄肺热。现我开两个方子,一是固脱的生脉散,用于固肺气救肺津;一是针对热邪阻于肺部及胸膈,清除热邪的三石汤。此外,现圆圆姨娘已是混沌状态,必须配服安宫牛黄丸。”言毕将带来的药粉兑水给圆圆灌了下去。
过不多时,圆圆醒来,灿灿将事情原委说明,圆圆欲开口却喘得厉害,呜呜咽咽地说了半日,若丹只听见朵朵和果果二字,不甚明了,灿灿便要寻个丫鬟问明白。
恰逢此时,凡逸因记挂生母,等不及发丧仪式结束,打马飞奔而回,他未曾料到若丹在此,因冷言问她:“你为何在此,何人准你进来的?”
凡逸不久前经“任子”制保举为郎,现在太守府做府门亭长,在他眼里,只要是适婚姑娘到访凡府,均不排除她们存高攀的野心。
若丹见许久不曾谋面的凡逸,一身雪白绸衫,外罩软烟罗轻纱,腰间一条蓝绫长穗绦上系一块羊脂白玉,乌发束着白色丝带,眉长入鬓,细长双眸,高挺鼻梁,白晰肌肤,温润红唇,只是脸上的不屑更为明显。
未等若丹说话,圆圆招手让凡逸过去,凡逸满脸狐疑地行到床前,跪听圆圆说话,及至听完圆圆的连喘带说,转头再对着若丹时脸上的神情现出了些许柔和,道:“我两个妹妹,姨娘说让你也去看看。”
见若丹点头,凡逸便一言不发将若丹带到前头相邻的两间温馨雅致的闺房,若丹见两个金钗之年上下的女孩,均是烧的满脸通红,细细给她们搭脉诊视完毕,亦一言不发随凡逸回到圆圆居处,见了黄灿灿,方开口道:“圆圆姨娘及两位姑娘均是同一种病症,是疫病无疑,要绝对隔离开来治疗。”
圆圆用目光止住欲开口的凡逸:“听若丹姑娘说话。”
若丹却转向凡逸问道:“郡府医官如何说?”
凡逸道:“仍是说的湿浊,说吃几服药去了热毒便好。”
若丹心一沉:“下人有染病的么?”
凡逸答:“有几个,均是侍候老太爷的的奴婢,都打发去庄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