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丹耐心解释道:“此是中风前兆,由感受外界风邪所致,与人体积损正虚有关,积损正虚会导致阴阳失调,内风旋动,导致气血逆乱,夹痰浊、瘀血等邪气,蒙蔽脑窍,横逆经络,正虚邪实夹杂。妈妈现才开始治恐怕有些迟,若第一次摔倒便看医师,吃几副药行几次针是容易好的。现今祛邪易于伤正,扶正易于留邪,治疗便相对棘手。”
杜妈妈眼里露出担心,问道:“治不好便如何?”
若丹加重语气告之后果:“倘不能及时抑制,有可能造成半身不遂,病情严重以至于死亡。我这儿先给你行一针,再给你拿几副药回去,晚上熬了喝下。从明日起,你每日需得来扎一针,喝一副药,但愿能止住吧。”
杜妈妈眼里含了一抹恐惧,不说话,扎完针谢过若丹起身便要离开。
若丹伸手将她拦住道:“妈妈且慢,再坐一会,我有些物件,你过过目,看是否认得。”说着拿出一个精致绣袋,从中取出一个怀古递给了杜妈妈。
杜妈妈狐疑地看着若丹,待看清她手上物件,不禁大惊道:“你……你从何处得来这些物件。”见若丹不语,忽然大怒道:“大胆小贼,定是上次夫人拿出来被你见着,便起了贼心,想法偷了来。”
若丹不动声色道:“妈妈别急,看完这些再说不迟。”又打开一个小木筪,拿出一包物件摊开摆在杜妈妈跟前:“妈妈,我只想知晓怀古之事。”
杜妈妈看见长命锁及孩童衣衫,脸色骤变:“你待要如何,你把十二娘和孩子怎么了?”
若丹冷冷地道:“妈妈放心,你家孩子无事,但你若不说怀古的事,便保不住有事了。”顿了顿,又道:“我看你也不是个恶人。”
杜妈妈默然盯着若丹,半晌,长叹了一口气,流下泪来:“我便与你实说了罢。十七年前,夫人诞下一个女婴,因是头胎,且成婚三年才得,恐人耻笑更怕老太爷逼老爷休妻,便恨心让老身将孩子溺死。我不忍,医官说过夫人怀有隐疾极难坐胎,或许这个孩子是夫人唯一的血脉了,我如何下得了狠手?但事情紧急不及多想,便顺手将老爷赏的怀古塞进孩子怀里,让当时的老管家阿全伯抱到合浦街上的珠还客栈,托常在此租住的一个番禺朱姓商贾将孩子带得远远的,不要让孩子再踏入合浦半步。
翌日,阿全伯却悄与我说,他听闻南湾附近浅海处有一具浮尸无人认领。”杜妈妈顿了一顿,脸色有些发白。
若丹知道,那里上游是一个漩涡,常将随海水退潮而来的杂物裹挟于此。
若丹将一碗水递给杜妈妈,杜妈妈接过猛喝了一口,继续道:“阿全伯便随众人去看个究竟,赫然发现却是那个朱姓商贾,阿全伯还说他听众人议论昨夜官兵抓了一夜盗贼。当时我便以为那孩子也被冲进海里,连尸身都没了。现在想来,应是朱姓商贾带着孩子到码头乘船,恰巧遇见官兵抓盗贼,他一时心虚会错了方向跑到凤凰山上,为保命将孩子扔了,自己欲趁夜黑逃遁,孰料却失足坠海。”
杜妈妈接过若丹递来的巾子抺了一把泪,语气酸楚:“过了几年阿全伯也没了,我便以为此事再无人知晓,也罢,便烂在我一个人的肚子里吧。”
她望着若丹,眼神极为复杂,又道:“姑娘你却长这么大了,你倒不十分像你母亲。”
眼前的女孩,亭亭玉立,那种阳光的美与泽兰阴柔的美大相径庭,只有一样,二人眼中的坚定神态如出一辙,她不由喟然叹息:“这便是命吧。”
若丹紧盯着杜妈妈的眼睛,将包袱被递到她面前:“这个呢,这是怎么回事,该不是凡府的吧?”
杜妈妈伸手接过包袱被,看也不看:“这便是当初包裹你的包袱被。”
“我问是谁家的?凡府包裹孩子不可能用粗布,所以不会有这个物件。” 若丹穷追不舍。
杜妈妈脸色突然变得惨白:“我不知道,姑娘你别问了,便算知道了对你也无甚好处,恐怕还会招来杀身之祸。”
若丹试图诱导她:“便不用你说,我问你点头或摇头即可。”
杜妈妈将头扭开,语气决绝道:“你也不必问我,便是我家孩子落你手上,我也不能说,你想怎样便怎样吧。”言毕将头扭开。
若丹看她紧闭双唇,脸色铁青,知道再问也是无益,无奈只得对她道:“谢妈妈当年救命之恩,你放心,你家孩子好好的,今日之事便你我二人知晓,若有半点口风露出,休怪我不客气。”
杜妈妈冷言道:“姑娘,我还怕你漏了身份呢,你是没有领教过泽兰夫人的杀伐果断。听我一句劝,你走吧,能走多远走多远,便当没有来过这个世上。”她将头扭开再不发一言。
若丹扶着杜妈妈到了院门,江芷将闸门打开,猛不丁看见凡尘立于门前,吓了一跳,凡尘狐疑地问道:“我以为你们不在呢,既在,闸了院门作甚?”
若丹心情复杂,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出了一会神,转而平静地道:“尘公子你来得正好,杜妈妈有脑卒中先兆,你领她回去好好歇着,记得熬药,明日再来扎针。”
凡尘未察觉到她的异样神态,一本正经应道:“谨遵医嘱。”
第52章 各奔东西
晚膳,若丹对着一桌子爱吃的菜却鲜少动箸,只是默默喝了两口白粥便撩下了饭碗,随后坐在院内的小竹椅上对着天上的圆月发呆。
三婆怕夜晚风凉,拿件长杉披到她身上,挨着她坐下,也抬头去看天上的月亮。
良久,若丹颤声说道:“三婆,我心里难受。”那泪珠便如断线珠子般顺着脸颊滚滚而下。
三婆心疼不已,默默将她揽紧,待她止泪后方问道:“你都核查清楚了?可是实锤?”
若丹“嗯”了一声,将头埋进三婆怀里。
三婆忧心忡忡问道:“为今之计你做何打算?”
若丹斟字酌句缓缓道:“我想离开此处,找个地方一个人待一段时日,只是,只是我舍不得离开三婆。”三婆虽说身子骨看着仍硬朗,但毕竟已是桑榆暮景,加上受过伤的腰时不时作怪,她是真怕三婆扛不住。
三婆平静道:“去吧,有好地方便不回了,我不还有你阿爸阿妈、几个阿哥照看着么,倘真是舍不得三婆,待你站稳了脚跟,再来接三婆未迟。”她深知凡府以前容不下一个女婴,今日同样不可能接纳一个女孩。
若丹抬头望着天边的弯月道:“或许最后是到京师,我想到太医院看看,倘可以,便随名师学个一年半载。明日我便向太守告假,再到医馆交代些首尾。我不在时还让江芷住到霁和堂来照顾你吧。三婆我们说好了,待我发达了便回来接你,你等着我哦。”
三婆含泪道:“我便不用你操心,先想想你自己罢。”
伏明晟板着脸,把玩着手中盛了半杯茶水的淡绿色弦纹圈底琉璃杯,慢悠悠地对站在面前去意已决的姑娘道:“自我上任以来,你告假便有些多,唉,不是有些多,简直是太多,我均未与你计较,今儿却干脆递了辞呈,是怕我将你三婆吃穷么?好吧,从今儿起我便将我的俸禄全交与你,你来安排我的生活如何?如此我便不是白吃了。”
若丹阴云密布的瓜子脸上,不觉现出两个小小梨涡。
伏明晟脸上便也现出些似笑非笑的表情:“这便对了,姑娘家笑起来简直不要太好看。你一小丫头成日将脸愁成个苦瓜作甚,便如上司欠你三年俸禄似的,不就是因为身份低不能嫁入凡府么?待凡尘过了丁忧,仍不禀明双亲大人到你家纳采,我便再抓他进来审一审,把那个什么什么逼迫致死人命的案子重提一下。不过呢,你不必太过焦虑,大可将你那颗小心眼儿放回肚子里,凡尘是个有担当的,不会因为双亲之意而改了志向。”
若丹顿时急红了脸,大声道:“大人休要再提凡尘公子,我与他之前毫不相干,之后也再无瓜葛。”
伏明晟一脸问号,但仍揶揄道:“那小子怎么你了?竟能使你如此义愤填膺。你放心,他便不娶你,你也不至于成老姑婆,我不介意接盘嘅。”言毕忍不住哈哈大笑。
若丹又羞又恼,跺脚转身便走。
伏明晟冲她背影发话:“辞呈我不准,便放你半年假,玩够了回来乖乖给我守着医馆。”
若丹逃离伏明晟的视线,却被凡尘堵在医馆门内。凡尘一见若丹便心急火燎地冲她大声说道:“昨日你与杜妈妈都说了些甚?回去一路她只是抹泪,问她也不答,今日便未见起床,丫头去看却见她倒在地上,口眼歪斜,言语不利,你快看看去。”
若丹有些慌,脸上却神色如常道:“昨日我便与你说过,她有中风的先兆。”
凡尘语气带着恼怒:“她既现先兆,你便该守着她才是,如何便打发她回去了?定是你将症状全告诉了她,吓得她一路上魂不守舍。”
“我守着她便能阻止病发么?我又不是神。”若丹忍不住语调上升。
“那你也不该什么都告诉她,吓都吓坏了,还有不瘫的?”
“你的意思是我吓着杜妈妈,吓得她瘫痪在床?”若丹有些气急败坏,也有些心虚,没准真是自己昨日摆出的物证吓着了杜妈妈。
她朝凡尘大声说道:“你讲不讲理,你不懂医理少在这瞎嚷嚷。”
凡尘余怒未消,却将声音降低了八度:“有理不在声高,你这是要去那里?”他看若丹一副急着出门的样子。
若丹怒道:“我落荒而逃,又或是畏罪潜逃,成了么,你满意了?”
凡尘沉下脸,去扯她的袖子:“不管你去那里,你先得去看看杜妈妈。”
若丹将凡尘的手甩开:“去便去,我还怕了不成。”
二人一言不发到了凡府,入得室内,果见杜妈妈躺在床上,泽兰挺着微突的肚子坐在床前,一屋子人静悄悄地立着。
泽兰看若丹到来,示意丫头搬把椅子放在床前,若丹施礼落座,便给杜妈妈诊脉,又用手扣她的左手左脚,见毫无反应,便拔出银针给她施针,针插好后才慢慢向泽兰说起此病的来龙去脉,又问:“杜妈妈之前可是会突然之间摔倒,且不止一次?”
一个常跟随杜妈妈的大丫头道:“是的,有一次走着走着,妈妈突然一屁股坐地上,过了一会无事人似的又站了起来。问她,她说不知怎的一下没力气便坐地上了。还有一次她捧着夫人的衣裳,衣裳突然便掉落地上,她说是手麻,过了一会又好了。”
若丹将脸转向泽兰,轻声解释:“此便是先兆,若第一次倒地便扎针吃药,或许可以避免瘫痪。”
泽兰语气沉重问:“好得了么?”
若丹摇头道:“看个人造化。我着人每日来扎针,最最要紧的,不能让妈妈躺着,每日要扶着她走路,能走几步算几步,不愿意走也得强押着她走,不然后面的日子便只能躺着了。切记,前两个月最紧要,往后该是怎样便怎样了。”
泽兰吩咐大丫头都记着了,若丹告辞。
出门时若丹对送行的圆圆道:“大凡年近半百之人,定要注意手脚及头皮发麻、突然摔倒等症状,这些都是中风前兆,一定不能大意了。”
圆圆点头道:“往后知道留意了。”
若丹眼角余光一扫,不见凡尘,往常他总是与圆圆一道将她送至大门再目送着离开,只当他仍在生自己的气,未免心里难过。又一想,如此甚好,一别两散,省得剪不断理还乱。
若丹拐到前街秦壮铺面,如金不在,给客商送货去了。若丹趁秦壮忙碌的间隙,对他说自己奉了上司之命到京师太医院修学,秦壮很是高兴,问一路可有人同行?若丹扯了个谎,说随官船前往,秦壮便一再叮嘱她路上要小心,末了郑重其事告诉若丹:“过几日我也去往海丝路了。”
若丹惊问:“怎么又走海丝路?有那个哥哥随行么?”她知道竹枝即将分娩,江芏是不能再随秦壮重走海丝路了。
秦壮神色暗淡道:“自疫病以后,生意都无甚起色,现货已压下不少。我寻思着,跑一趟海丝路顶这里几年的进项呢,你的几个哥哥都各有事忙,我自己去便行,已去过一次,无甚可怕的。”
若丹心疼道:“阿爸,不去不行么?海丝路多危险啊!再说你这个年纪,便只是大海风吹着都有得你老人家受的。”
若丹想起上次的海丝路之行,好几次在海上遇到大风,狂风呼啸、海水像脱缰的野马奔腾咆哮,巨浪疯狂地扑向商船,仿佛要把船只撕裂的情景仍历历在目,不由打了一个寒战。
秦壮强装笑脸:“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倒是你,一个小丫头不也万水千山去京师么?凡事自己机灵点儿,命比什么都紧要。”他交代若丹:“待会你叫上三婆一起回凤凰山用晚膳吧,你一离开我便也上路了,一家人还不知能否再聚头呢。”言毕伤感地叹了口长气。
若丹看着秦壮花白的头发,一时无语凝噎。
天刚微亮,若丹收拾完行囊,再次交代江芷:“我出趟远门,你从今日起便住到霁和堂来,照顾好三婆,还有小白,倘需用银钱便将养的珍珠蚌卖了,我便不向小白告别了,怕伤心。”又将一卷尺牍交与江芷:“倘若尘公子来寻,便将此信给他,若不来,过的三五个月便烧了吧。明日你再告诉啰里啰嗦我走的消息,我怕他又要跟来。”
江芷哽咽着道:“姐姐你要走,其中原因,我也不知道,也不敢问,你让我做的我会全力去做,你放心好了,只盼着姐姐你能好好的,时常想着我和三婆。”
若丹与三婆和江芷作别,行到路口拐弯处,忍不住回头,见三婆和江芷依旧站在门前那株凤凰树下,微风吹过,几缕散乱的白发拂过三婆清瘦的脸庞。
若丹含泪扭头离开了后街。她不知道,此一别竟成永抉。
多年以后,每每站在路口拐弯处忆起这幅霁和堂前三婆风中凌乱图,若丹总忍不住悲从中来:日常总是笑说来日方长,却忘了还有一个词叫世事无常,一些人,一转身,已是一辈子。
江芷终于大放悲声:“三婆你为何不拉着她,你如何舍得她走,看她那样子是不再回来了,我便再也没有姐姐了。”
第53章 浪迹天涯